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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川

    “今年剑道大会的报名应该快开始了吧?”辉夜翻了翻桌上的台历。从东大毕业后,征士带着她返回老家仙台,逐步从祖父那里接管了家族的繁杂事务。

    “嗯,我会记得的。”征士早已在手机上设了备忘录。如今刚到七月,为了给辉夜庆生,远山社长在六月底特地把夫妻二人叫回来,还邀请他们留在东京的那些同伴一起过来吃了个饭。

    “虽说高手如云,但你的状态一直保持得很好,这回拿下四连冠应该没什么悬念吧。”辉夜笑了笑,对自己的丈夫显得相当有信心,“伊达道场里的天皇杯都已经有三座了,名声算是彻底被你打出来了。”

    “呼……这件事还是有点棘手的。”征士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要比赛就没有人不想赢。我清楚自己的实力,也尊重每一位对手,但若是一味追求巅峰,长期霸占冠军,可能会打击他人的信心,这对整个剑道行业是不利的。三连冠是史无前例的成绩,现在有太多目光在注视着我,若毫无理由地缺席,势必会招来诸多非议,也会让对我有期待的人感到失望。关于这件事,我也曾和祖父长谈过,但仍未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

    “征士……”辉夜没有想到,他在自己最热爱的领域里竟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别担心,也不是什么大麻烦。”见妻子露出忧色,征士怕影响她的心情,便走上前搭住了她的肩头,宽慰道,“我会妥善处理的。”

    “唔……”辉夜却低下头,显得若有所思。

    “怎么了?在想什么?”征士不禁问道。

    “其实……只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就能缺席了吧?”辉夜抿了抿嘴唇,将征士的右手缓缓拉到自己的小腹上,轻声道,“那……这个理由够不够?”

    “!”感受到妻子腹部的温热,征士呆住了,几息过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迫切地扶住对方的双臂,仿佛想从那双碧蓝的眼眸中得到答案。他的嘴唇激动地颤抖了几下,才终于说出话来,“难道是……孩……子?”

    “嗯呢~”辉夜没有选择卖关子,微笑着给了丈夫肯定的答复。

    “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从天而降的好消息让素来沉稳冷静的征士顷刻间失去了理智,一口气问出好几个问题。

    “真是的……哪里就几个月了呀。”辉夜蹙起眉头嗔怪道,“刚怀上几天呢,应该就是……我生日那晚的事吧……”

    说到这里,她的脸颊也不免掠过一抹绯红。正因为是神明,她才能这么快就察觉到体内新生命的悄然诞生。

    “真的吗……”初为人父的征士激动得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结婚数载,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琴瑟和谐,如今终于有了属于他们的爱情结晶

    “你猜是男孩还是女孩?”辉夜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诶?这么早……就能知道的吗?”征士一怔,神明的能力已完全超出了他对常识的理解,“我猜不出来,但无论男孩女孩我都会很高兴的!”

    “嘻……”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辉夜凑到丈夫的耳畔,用刻意拉长的语调揭晓了答案,“偷偷告诉你哦,是男孩……以及一个女孩哟~”

    “什——”征士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巨大的惊喜,以至于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尖锐了起来,“辉夜,我真的没有听错吗……是……双胞胎?”

    “对呀,就是龙凤胎~我厉害不?”辉夜双手叉腰,语气骄傲地抬高了下巴,满脸都是一副等待夸奖的可爱表情。

    征士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将她整个人举高,然后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圈。

    “停——停停——慢点慢点!孩子都要被你转晕了!”面对开心到失态的爱人,辉夜忍俊不禁,急忙催促对方冷静一些。当双足重新落地后,她将手轻轻置于自己小腹上,柔声道,“宝贝们还很小呢,得好好呵护他们才是。”

    “抱歉……”征士的耳根微微发红,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覆在辉夜的手背上,说道,“你要在家好好休息,别再出去走动了。听说女性怀孕了胃口会变得不好,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吧。”

    “噗嗤……”辉夜被他本能的关心给逗笑了,“只是刚刚怀上,离出现孕吐应该还有几周的时间。而且,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我曾听母亲提起过,她怀你的时候还在道场里和祖父对练呢,怪不得你剑道天赋高,胎教还是有效果的~”

    “母亲怎么做我管不了,但你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面对妻子打趣的话,征士却不为所动,用异常认真的神情道,“我去给母亲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再请她物色两位有经验的阿姨在家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别别别。”辉夜连忙劝阻,“在月份大之前,我完全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且家里已经有阿姨做饭了,暂时先不要加人手,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再说吧。”

    “辉夜,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也知道怀孕是件很辛苦的事,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只希望你和孩子都能得到很好的照料。”征士握住她的手,“虽然祖父教导我们要克勤克俭,但现在是特殊情况,我们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条件,就不要有什么顾虑了。何况,即使我不这么做,一旦叔父得知你有身孕的消息,也肯定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安排的。”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的……”辉夜知道征士说得有理,叔父要是知道,怕是要派一整个专业团队过来伺候她了。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忙说道,“要不……咱们还是暂时先对家里人保密吧……反正还有九个月呢,我现在只想清清静静地和你在一起。要是搞得那么兴师动众的,就变得没有自由了呢……”

    “……行,那就先依你吧。”征士略微思忖了片刻,还是迁就了妻子的意愿,“等去医院做过产检,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我们再通知家人吧,如何?”

    “嗯!”辉夜笑靥如花,一直以来,两人之间像这样互相平等、互相尊重的相处方式就是她最喜欢的。

    达成一致后,征士本想自己去趟超市买些新鲜的食材,回来给辉夜做午餐,但禁不住对方的痴缠,最终还是带着她一块儿去了。

    一个小时后,这对恩爱的小夫妻带着丰富的食材满载而归,结果在准备关上远山邸的铁门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请问……您是远山小姐吗……”

    “咦?”听到有人喊自己,辉夜下意识回头,结果看到铁门外面正站着一位中年女子,穿着干净但似乎生活过得很简朴,能看出衣服被洗得有点褪色,肩上背着的包也显得很旧了。她满脸愁绪,神情也十分不安,虽然面朝二人,可目光仿佛是在逃避着什么,几乎不敢与他们对视。

    “您是……”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辉夜感觉对方是完全陌生的人,但不知为何又好像似曾相识,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我叫浅川佳子……”虽然年纪远大于眼前的二人,那位不速之客却低下头去,紧张得握紧了拳头,连自我介绍都说得吞吞吐吐。

    然而,仅仅是听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辉夜的脑中就像是有晴天霹雳炸裂一般,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也随即被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浅川,正是她生父远山健背离家族后使用的姓氏,而眼前的女子显然就是其再婚后的妻子。一时间,辉夜只觉得百感交集,无数悲苦的记忆与情绪涌上心头。昔日妖邪入侵新宿时,她被宙斯出卖给了阿罗醐,后者言语诱惑不成,勃然大怒,将浅川一家三口的性命当作筹码,迫她就范。这便是她对眼前这位陌生女子感到似曾相识的原因。

    “辉夜……”征士是很聪明的人,看到妻子眸中的震惊,他也很快猜测出了对方的身份。若干年前,他曾陪着辉夜逛浅草,无意中发现了橱窗里的一幅画,又从店长那里得到了辉夜生父留下的信件,知道了他改姓浅川的事。

    “我……我其实是……”浅川佳子并不清楚这对年轻伴侣都已知晓她的身份,她顾虑着丈夫和远山家的恩怨,十分心虚尴尬,不知该如何才能把话说出口。

    “您是浅川老师的太太,对吗?”谁知,辉夜竟然用平静的语气道出了真相,似乎是想要给对方台阶下,“其实,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我曾经见过您的。”

    “啊……”浅川佳子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嘴唇亦是不自觉地颤抖着,连带着声音都哽咽起来,“我……远山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仅知道这位银发女子是自己丈夫和前妻的亲生骨肉,还知道对方在尚未出生之时就被狠心地抛弃了,这让善良的她觉得难以面对。

    “您特地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悲伤的往事一眨眼就过去了二十年,辉夜如今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根本无意于再去责难浅川一家。因此,她打开了铁门,主动向对方走近了一些。

    “……”浅川佳子犹豫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忽然重重地跪倒在辉夜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远山小姐!外子他当年抛妻弃子,做了许多错事,我知道他对不起您,对不起整个远山家。我和孩子也夺走了本该属于夫人和您的位置……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您这是做什么?!”辉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连忙想去搀扶她,“有什么事进屋慢慢谈吧,我还年轻,如何能受得起?”

    “远山小姐,外子如今病得很重,治疗方案远远超出了医保能承担的范畴。我们家本就过得拮据,孩子也还小,我现在一个人打零工维持全家的生活,实在是无力为继……”浅川佳子却不肯起身,声泪俱下道,“远山小姐!我知道我们没有资格请求您的原谅,更没有资格向您求助,可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唯一的房子我已经卖掉了,所有能寻求的社会救助我们也都试过了,可还是杯水车薪。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在我面前死去,更不想让孩子这么小就失去父亲啊……求求您了,远山小姐……求您借我一些钱吧!只要我还活着……这辈子就一定会尽全力去偿还这笔债务的!求您了……”

    “他……对您和孩子很好,是不是?”女人的绝望与深情令辉夜不禁动容。

    “啊……”浅川佳子一时不确定她这么问的用意,担心对方是不是气母子俩得到了本属于自己的亲情,不知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

    “浅川老师和孩子现在在哪里?要不我们边走边谈吧。”辉夜先是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征士立刻会意,拿出手机开始叫车。

    “这……难道说,您是愿意……”浅川佳子这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是想要管这件事了。绝处逢生的巨大惊喜令她情难自抑,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无论如何,先去看看情况再说。”辉夜用温和的语气宽慰着她。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也有些迷茫。这么多年过去,她如今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那位其实很陌生的父亲。因为他亲手所绘的那幅肖像和亲笔所书的那封忏悔信,她对他的恨早已淡了,但与此同时,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感情。

    “车子大概十分钟后会到门口,我先把东西放进去吧。”征士叫好车,接过妻子手里拎着的那个购物袋。

    “好。”辉夜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征士进屋。

    “那位先生……是您的爱人吗?”见男方离开,浅川佳子下意识问道。

    “是的,他是我的丈夫,叫伊达征士。”辉夜回答道。

    “多好的人啊……”望着征士挺拔的背影,看到辉夜眼中的爱意,浅川佳子颓然的目光中也闪耀起一点微小的光芒。曾几何时,她也在最美好的年华与同样年轻的丈夫相识,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两个人却相处得十分和谐,也留下了许多甜蜜的回忆。可这样的幸福不过持续了十余年,就骤然沦落到快要家破人亡的边缘……她压抑住内心的感伤,由衷地祝福道,“远山小姐,上天一定会保佑您一生幸福安康的……”

    “谢谢您,浅川太太。”辉夜礼貌地回应了对方的祝福。

    十分钟后,车子如约而至,将三人送往浅川一家在东京的临时住址。下车后,辉夜夫妇跟随浅川佳子从阴暗潮湿的楼梯下到负一层,来到了一处地下出租屋。开门后,屋内的简陋条件让辉夜不禁大吃一惊。不足十平米的促狭空间里,墙面都是板壁,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架、一张桌子和一个小冰箱,卫生间、浴室、厨房等都得去公共区域与人共用。

    病人和孩子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屋内难以通风,空气混浊,辉夜几乎本能地想要去掩住口鼻。可很快,她就看到了床上昏睡着的那个男人,以及坐在床沿怯生生的一个男孩。

    “这两位是来看爸爸的客人。”居所内的环境让浅川佳子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忙着提醒自己的孩子打招呼。

    “您好,初次见面……”那男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应该还没有小学毕业。面对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他有些瑟缩地鞠了一躬。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病情和糟糕的生活条件,他乌黑的眼眸中似乎已经丧失了孩童应有的天真活泼,取而代之的是迫不得已的成熟与深深的忧虑。

    “你好,你叫俊介,对不对?”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辉夜下意识走上前,蹲下身子与对方保持平视。

    “咦?”名为俊介的男孩目光随之一动,充满了疑惑与好奇,“姐姐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嗯……因为姐姐认识浅川老师,所以知道呢。”辉夜很快找到了一个解释,回头问浅川佳子,“您是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之后搬到东京来求医的,那俊介难道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有上学吗?”

    “抱歉……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给孩子办了休学……”浅川佳子的眼圈红了,但凡她有选择的余地,又怎会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这种苦,自己还要厚着脸去求远山家出手相助,“远山小姐,我认识外子时,他其实已经离开远——”

    “太太,过去的事都不是您的错,请您千万不要自责。”因为还有小孩子在,辉夜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解释。她很清楚生父当年抛妻弃子、背离家族的真正原因,自然不会将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子视作仇人。她望向昏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子,发现他比八年前的样子又老了许多,因为病重,脸上更是显得蜡黄而毫无血色。

    “外子疾病缠身,时常夜不能寐,这是服了药才终于睡着的……”提及丈夫,浅川佳子声音逐渐哽咽,伤心到低头拭泪。

    “妈妈,你别难过,爸爸他一定会好起来的!”看到母亲难过,小小的俊介十分懂事地抱住对方的身体,试图用语言去安慰她。

    “……”辉夜本就是一个容易共情的人,如今看到母子俩的悲惨遭遇,想到自己腹中刚诞生不久的两个小生命,愈加觉得不能坐视不理。

    “辉夜……”就在这时,征士从后面轻轻搭住了她的肩膀,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仿佛在鼓励她不要顾虑太多,只要按自己的意愿做抉择就好。

    “太太,俊介在屋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得到征士无声的支持,辉夜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找了个说辞道,“让征士陪您一起带孩子去吧,浅川老师这里暂时有我照顾,请您放心。”

    “啊……”浅川佳子意识到,对方或许是想要和自己的生父单独待一会儿,在确认对方不至于会伤害丈夫之后,她点了点头,“好……好的……”

    待三人离开后,辉夜仔细关好了房门。在确认屋内没有摄像头之后,她缓缓走到床边,伸出双手,开始凝聚多年不曾动用过的神力。

    皎洁的月光很快覆盖了浅川健虚弱的病躯。辉夜能感受到,他如今的生命力衰退得很厉害,如果不及时救治,的确随时可能会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月光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或恢复体力,无法治愈人体的疾病,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注入力量,让他的身体能多撑住几天,尽量为医生争取更多的救治时间。

    “你曾经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去的……就是因为你,我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爷爷,你觉得我可能会原谅你,让你轻易解脱,逃避应有的责任和应做的忏悔吗?”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辉夜感觉那些久远的恨意似乎又被翻了出来,可在这滚滚恨意之中,又夹杂着其他更为纠结的情感……她一边维持着力量,一边喃喃道,“抛妻弃子的事,你做过一次就够了。如果你不是个懦夫,那就为了你的太太和孩子好好地活下来,再用余生去报答他们倾尽所有的付出,别再让更多的人因为你而痛苦了。”

    在清冷却柔和的月光中,浅川健苍白的嘴唇竟然有了血色,原本混浊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了起来……

    ***

    “五叔,我现在不是在和您商量。”在远山综合医院住院部十楼,辉夜拿着手机,独自站在走廊的尽头。面对昔日爷爷的心腹,她难得表现出了自己的强势,“所有的治疗和住院费用就由我个人来出,叔叔最近有十分重要的谈判,这件事暂时不必惊动他了。等他回东京之后,我会当面和他解释清楚的。”

    “既然大小姐有吩咐,我自然不能违背您的意愿。”电话那头,对方传来的语气显得相当无奈,似乎还蕴着着一丝不甘,“可是,我永远无法忘记老爷的事,也永远不能原谅害他的人。”

    “我知道……”听到爷爷,辉夜原本就有些黯淡的眼眸中又掠过一抹阴影。片刻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说道,“当年的事我也没有忘记。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死,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还欠爷爷一个道歉。”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显得不再迷茫,“大小姐,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后面的事我会安排好的,请您放心。”

    “多谢您了,五叔。”辉夜稍稍地松了一口气,骤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还有件事需要您替我去办。抱歉……明明我都很少回家了,结果一来就给您添这么多麻烦。”

    “大小姐言重了,无论您是否留在远山家,我都一定会遵照老爷临终的嘱托。无论您在任何时候有任何需要,吩咐我便是。”

    “好,那就麻烦您派人去一趟千叶县香取市,具体地址我会用短信发给您。”辉夜继续说道,“地址里的房子最近被卖了出去,想办法从买主那里买回来吧,购房款由我承担,即使要价高些也无妨,毕竟给对方添了麻烦。”

    “这……大小姐对浅川一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为何还要做到这种程度?”五叔的语气显得很不理解,“如果您是心疼那对母子流离失所,您名下还有空置的房屋,可以先选一处借给他们暂居,时间长短由您来决定。”

    “可是……家是很难取代的东西,有太多回忆在里面……”辉夜的语气显得有些怅然若失,“在我幼小时,也曾体验过远离家乡,寄人篱下的感觉……只是我特别幸运,不仅有征士的陪伴,伊达家的长辈们也都将我视如己出……我不想让俊介再经历和我当时一样的心境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亲弟弟……”

    “大小姐,请您恕我直言。”对方的语气骤然警觉起来,“浅川健是被老爷亲自下令逐出家族之人,他的儿子,绝不能算作远山家的血脉。”

    “我明白的,五叔。家族的掌舵人早就是叔父了,接班人该选择谁,那是他全权决定的事,我并没有干涉的意思,请您放心。”辉夜耐心地解释道,“只是稚子无辜,我希望世界上能少一个痛苦的孩子,仅此而已。”

    通话结束后,辉夜步伐缓慢地走向VIP病房,结果发现她的弟弟正独自站在病房门口,像是在专程等着她回来。

    “俊介?你怎么出来了?在你妈妈回来之前,浅川老师还要靠你照顾,千万不要乱跑哦。”看到这个孩子,辉夜抛开此刻的情绪,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姐姐……你为什么不肯让爸爸知道是你在帮助我们?”谁知,俊介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她,问出了一个孩子通常不太会关注的敏感问题。

    “……”毫无心理准备的辉夜不禁语塞。由于担心生父知道真相后情绪不稳,反而影响了治疗,她特地要求浅川佳子对自己出手相助的这件事守口如瓶,只说终于申请到了足够的社会救助,让他安心接受治疗。

    “姐姐……”俊介忽然上前一步,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喃喃问道,“你其实是我的亲姐姐……对不对……”

    “!”辉夜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骤然道破他们之间的关系,情急之下竟然忘了去否认,而是脱口而出道,“是佳子太太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妈妈她什么事都没有说给我听!”见她误会了,男孩连忙否认,“是很久以前……有一次我睡觉忽然醒了,想要去厕所,结果听到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说话和叹气……他们的声音不大,我只听到“我的女儿”、“救了我们”、“对不起她”之类的话……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记得爸爸在那之后每天工作回来,还是一直在画画。我很好奇他画的是什么,爸爸笑了笑,说在画月亮上的辉夜姬……等他画完之后,就把那幅画送走了,然后我们就搬家了……辉夜姐姐,我记得的,你长得和画一模一样,你就是爸爸画的人对不对?”

    “……”没想到在孩子面前苦苦保守的秘密,竟会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揭开。想到昔日收到的那幅油画,辉夜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姐姐,你不要难过,爸爸他其实早就后悔了,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见辉夜迟迟不发一言,男孩有些着急,声音也渐渐带了哭腔,“俊介不是坏孩子,知道姐姐是在帮我们,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俊介发誓,一定会报答你的,等我长大了,能挣钱了,一定会努力把钱还给姐姐的!姐姐你相信我!”

    “傻孩子……”听到弟弟认真又单纯的话语,辉夜的语气也不禁有些哽咽,安慰道,“你现在就好好读书,帮你妈妈照顾好爸爸,其他的,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会同意由你来偿还这些的……”

    “姐姐……那你……会原谅爸爸吗……”听到对方言语温柔,俊介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目光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原谅吗……”辉夜轻抚着男孩的头顶,过了片刻之后,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姐姐真的还恨爸爸,又怎么会愿意为他治病呢……”

    “姐姐!”这样的措辞已经证明了一切。终于得到这个答案的男孩如释重负,扑进对方的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谢谢你!俊介谢谢你!”

    在辉夜的安抚下,俊介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原本总是忧心忡忡的那张小脸也开始有了寻常孩子那般灿烂的笑容。正当姐弟俩交谈之时,征士陪着浅川太太办理相关手续回来,因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而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情。

    “妈妈!”看到他们过来,俊介立刻小跑着迎了上去。

    “感谢远山小姐的照顾了。”浅川佳子将儿子半揽在怀中,如今丈夫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她眸中的悲苦之情终于削减了几分。

    “您客气了,太太。”辉夜与来到身侧的征士对视了一眼,又望向母子俩,将之前沟通的结果告知他们,“事情我都安排好了,这段时间您就陪着浅川老师在这里接受治疗,有什么需要就和院方说,不用担心。但俊介年纪还小,也不能中断学业,所以,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在附近有一处闲置的小公寓,您可以和俊介暂时住在那里,我会安排家庭教师上门为他授课的。”

    “这,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这怎么好意思……”面对这份沉甸甸的善意,浅川佳子感动之余,更觉得受之有愧,情难以堪,“何况远山家那边……”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治好浅川老师的病,其他的事您不要顾虑太多。”辉夜微笑着安慰道,“如果我没有这份余力,就不会做这些安排。而且,这全部是我个人的主意,与远山家无关。所以,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是我与俊介投缘,希望他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吧。”

    说着,她冲俊介眨了眨眼,这个机灵的小家伙立刻会意,仰头劝自己的母亲,“妈妈,辉夜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们就听姐姐的吧。”

    “好……好的,实在是太感谢了……”浅川佳子也明白,再婉拒下去便有些却之不恭了,于是拉着儿子的手,一齐向辉夜深深地鞠了一躬。

    母子俩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尚在病中的浅川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看到妻子和孩子脸上的笑意,听到医生耐心的开导与鼓励,原本认为自己罪有应得,想要早些解脱去地府赎罪的他,终于又有了为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而另一头,回到东京的叔父果然已经知晓了此事。飞机刚落地,他就命司机松岛直接送他去远山邸,将尚未来得及返回仙台的夫妇二人堵在家中。

    “您回来了?”辉夜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她看了一眼征士,暗示他先回卧室继续收拾行李。

    “……”远山社长也抬抬手,示意松岛先生去车里等他,偌大的客厅霎时便只剩下毫无血缘关系的叔侄二人。

    “您那么忙,其实不必专程为这件事耽误宝贵的时间。”辉夜是晚辈,主动拿起茶几上的茶壶,为叔父斟了一杯热茶。

    “既然牵扯到了家族,我就算不想过问也不可能。”社长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藏锋于无形,让人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他是一个早就已经与远山家脱离了关系的人,又何曾牵扯到了家族呢?”辉夜不紧不慢地在社长对面的沙发坐下,带着一抹释然的微笑,平静地解释道,“您放心,自从他选择了背弃之后,我再也没有将他视为远山家的人,这次帮助他们的所有支出也都是由我个人承担,和过去的任何一次慈善捐助都没有区别,不会给您和家族添麻烦的。”

    “辉夜……你真的以为我是来向你兴师问罪的吗……”谁知,远山社长看着盛于精致瓷杯中那琥珀色的茶水,竟然长叹了一口气,“孩子,我是在为你感到深深的不值……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叔叔……”辉夜一怔,她确实未曾料到对方的出发点竟是因为心疼她。

    “我相信,即使对方是完全陌生的人,以你的善良未必不会选择慷慨解囊。然而,无论你用什么样的理由去说服自己,说服远山家的其他人,都改变不了你曾经受过的那些伤害,也改变不了他对你爷爷不孝的事实。”远山社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辉夜,站在长辈的角度,我理解你想要与亲生父亲和解的执念,也想尊重你本人做出的选择,但站在人子的角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此人不负责任的作为。他年轻时恣意妄为,伤害了很多人,到头来疾病缠身,这时却想要善终,对于被他伤害过的所有人而言,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听到这里,辉夜沉默了许久,她知道叔父所说的话的确句句中肯。然而,她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此刻自然不会被任何言辞所动摇,于是开口道,“叔叔,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仇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无法让逝去的亲人们都回到我们的身边……何况,在前世的记忆觉醒之后,我也曾细细回想幼年时发生过的一切,他那时的反应,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有原因的。将心比心,若我是一个真正的普通人,在见到科学完全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时,很有可能也会吓到六神无主的。”

    “但你绝不会残忍地抛弃亲人,尤其是伤害已经罹患疾病的亲生父亲。”

    “您说得对,或许是这样的吧……”辉夜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却依然没有动摇的迹象,“可我还是希望他活下来。既然他已经铸成了大错,那就必须让他活着去清赎罪孽。我要治好他的病,然后让他去爷爷和妈妈的墓碑前,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过错。您可以说我固执己见,但这件事我绝不会让步。”

    “你好像真的长大了……”面对强硬的侄女,远山社长竟有些恍如隔世。

    “在您面前,我永远都会是受您照顾的晚辈呢。”见对方没有责怪的意思,辉夜的语气也随之缓和了下来,坦诚道,“叔叔,我和您说句心里话,“父亲”这个词对我而言,就像是生命中的魔咒一般,仿佛永远都得不到善终……我曾经有过不止一位父亲,有人生了我却不喜爱我,只将我视为维护统治的工具和随时可以出卖的棋子;有人恶贯满盈,与整个人间为敌,却对我视如己出,可到头来还是选择了背叛我,最后灰飞烟灭……而这一次,我想要打破这个魔咒,我要他活着,然后与他当面和解。”辉夜说着,下意识将双手置于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之上,闭着眼睛微笑道,“就当是……为尚未出世的孩子们积福吧。等他们长大懂事后,不必再面对外祖家曾经的纠葛,可以单纯快乐地去享受他们的人生。”

    “难道你已经——”远山社长当场听懂了侄女的这番话,孙辈诞生的巨大惊喜几乎在一瞬间冲淡了他此前因家族叛徒而生出的不快,让他下意识站了起来,急切道,“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因为实在还早得很,就没想惊动您呢……”辉夜不禁面色一赧,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担心对方小题大做才没敢立刻通知。

    “都已经有身孕了,饮食起居都该格外留意才是。”果不其然,得知这一切的远山社长立刻开启了辉夜最害怕的“土豪模式”,“产检不要去医院了,我会安排可靠的医生上门,需要用到的设备也直接放在家里。入口的食材也都要新鲜安全,你喜欢吃什么直接安排专机空运。还有,伊达家的祖宅在山里出入不方便,孩子出生前干脆就别回去了吧,我去和征士的祖父谈。”

    “叔——叔叔,您别这样,我这又不是怀了皇子……”辉夜尴尬得脚趾抠地,甚至开始后悔把真相这么早说出来了,“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家族好不容易才有了新鲜血液,决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从辉夜方才的措辞中,社长已经意识到侄女这一胎怀的竟是双生子。只要孩子们平安降生,悉心教养,伊达家与远山家便都后继有人了。

    “叔叔……”看到叔父露出欣喜到近乎失态的表情,辉夜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对方了,只能无奈地坐视他当场给伊达家打电话报喜。

    得到消息的祖父他们自然也是喜不自胜。考虑到祖宅的位置确实出行不便,而且仙台的气候比东京寒冷,为了辉夜和腹中的孩子着想,他们还是欣然接受了社长的提议,同意让辉夜留在东京待产,以便接受更好的照顾。

    至于征士,在长辈们的支持下,他最终放弃了剑道大会的报名,同时将家族事务暂时交由母亲代为打理,自己则专心留在远山邸陪伴妻子。住所很快被社长安排了多位佣人、厨师、园丁,还有医生定期上门做产检,自由自在的独处生活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但正因如此,他们才得以暂时抛开家族的责任和一切社交,只专心相伴彼此,享受着平静且清闲的美好时光。

    随着腹中的孩子一天一天地慢慢长大,他们开始有了胎动,辉夜原本纤细的身子也因此逐渐沉重了起来。她时常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在感慨小蛮腰一去不复返的同时,也不禁为两个小生命每天的变化而感到满足。

    当金黄色的秋天来到尾声时,朝香和当麻的儿子出生了。喜讯传来不久后,浅川健治疗方案中最关键的一环手术,也到了快要进行的日子。

    伴随着今冬的第一场雪悄悄落下,医生向等候的家属们宣告手术进行得顺利,病人各项体征都很平稳,观察之后就要进入漫长的恢复期了。

    望着紧紧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母子俩,辉夜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但此刻,她说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怎样,只觉得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胸腔里,令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消解。

    发现外面似乎下雪了,她下意识迈步前往走廊的尽头,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露天的小花园中。她一边呼吸着冰凉的空气,一边呆呆地望着簌簌而落的雪花。

    “小心着凉。”征士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侧,手中还撑着一把黑伞。

    “你知道吗……今天其实是当年为爷爷举办葬礼的日子……”辉夜喃喃道。

    “我知道,因为那天我也在现场。”征士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平静地答道。

    “征士……他明明是害得爷爷病重的人……可我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了他……”如今尘埃落定,辉夜了却了一桩心事,却又萌生出一丝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就算爷爷的在天之灵念在那一丝血脉亲情,能够大度地原谅我,那妈妈呢……妈妈怀着身孕被他无情地抛弃,又因为生下我而凄惨地死去,我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去宽恕那个人呢……”

    说到这里,辉夜的声音已然哽咽得再难说下去了,伏在征士的胸口哭了出来,“这件事对妈妈太不公平了……征士,她会不会恨我,会不会后悔生下我……”

    “不会的。”没有丝毫犹豫,征士坚定道,“你母亲的逝去只是一场意外。”

    “可是……我的存在从未给她带去任何幸福……”辉夜难过地摇着头,“我还救了无情背叛她的那个人……”

    “你是如此善良的人,我相信这些美好的品质一定继承自你的母亲。”征士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用温柔的语气安慰道,“就像你会全心全意地爱着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一样,她当时也一定深深地爱着你。如今她在天上,也一定会为你的品性和作为感到骄傲。不要再责备自己了,辉夜。真正的父母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之中,对吗?”

    “嗯……”征士温暖的话语让辉夜再难反驳,她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丈夫,听着雪花落在伞顶的声响,内心终于重新回归了宁静。

    待次年春暖花开之时,快到预产期的辉夜早早开始了入院分娩的准备。通常双胞胎较难捱到足月,很容易出现早产的情况,为母子安全考虑,多数情况医生都会建议做剖腹产。但辉夜或许是因为神的体质,不仅孩子的胎位以及健康状况十分良好,母体的状态也非常适合顺产。考虑到她的身份和手术可能的负面影响,家人们最终还是同意了让她自然分娩。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要生两个宝宝就体力不支的。这种时候,还是挺感谢前世宙斯的血脉的……”辉夜用自嘲的语气安慰着自己的爱人。尽管怀着双生子,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却在神力的加持行动自如,步履轻快,并未像寻常快要临盆的孕妇那般笨重。

    “就算这样,也还是要谨慎些。”征士扶着她坐下,话里话外都显得不放心。这家伙都是快要当母亲的人了,还天天近距离地看他练剑道,也不怕他万一失手误伤了她。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还因为无聊提出想要和他对练,简直是胡闹。

    “大小姐。”辉夜正准备再说话,结果一位女佣匆匆来到花园中通知她道,“有三位客人前来拜访,他们自称是浅川一家,是专程来探望您的。”

    “!”听到“浅川”这个姓氏以及来者是三人,辉夜不禁怔住了。难道说……生父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吗?骤然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她一时竟毫无心理准备。

    “辉夜,迟早是要见的,不是吗?”征士担心她纠结,用温和的语气鼓励道,“他们应该都是好意。”

    “你说得对……”听到征士的话,辉夜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下定决心般对女佣吩咐道,“你先请客人们到客厅暂坐休息,再请浅川健先生去爷爷的书房相见吧,我会在那里等他。”

    在女佣的指引下,浅川健携妻儿缓缓步入客厅。大病初愈的他很消瘦,使得架在鼻梁上的镜框显得很不协调。即便穿着朴素,整个人依然散发出一股艺术家的气质,半长的头发随意地用皮筋束在脑后,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花白。

    “哇……”俊介还是第一次来远山邸,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富丽堂皇的陈设映入眼帘,使他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声。

    “……”可对浅川健而言,这一切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已经二十年未曾踏足这幢从小长大的房子了,如今物是人非,旧时的那些记忆反而变得愈发清晰,让他一时间悲从中来,又因深深的愧疚而感到无地自容。

    他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最终决定要来登门道谢的。哪怕恩人其实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从未养育过她一天,还间接害死了她的母亲和爷爷,他知道自己是个罪不可赦的人,或许只有死亡,才能偿还这些年欠下的债。可是,她竟然选择救他的命,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前段时间身体基本痊愈之后,佳子才终于说出了全部的真相。这大概意味着,亲生女儿其实并不希望他死去,如果到这个时候自己还不肯放下身段,主动乞求对方的原谅,那就真的不配为人了。

    “大小姐吩咐我们,请夫人和公子先在客厅稍事休息,用些茶点。”女仆长命人将饮品和点心端上桌,微笑着说道,“另外,请浅川先生随我上楼,大小姐请您去书房一叙。”

    “!”听到要去书房,浅川健的眉心突地一跳,本能地感到一阵胆怯。书房是这所宅邸过去的主人,他的亲生父亲昔年最常待的地方。害得父亲早逝的他,又有什么脸再踏进那个房间?

    “您放心去吧,辉夜在那里等您。”这时,征士从二楼下来,带着礼貌的笑,用和善的语气鼓励着对方。

    “征士哥哥!”一看到是他来了,恢复了活泼开朗的俊介立刻快步迎上前去,拉着他的手激动道,“马上就要开学了,爸爸妈妈准备带我回到以前的家去了。哥哥你可以再陪我玩一会儿吗?我会很想你和辉夜姐姐的……”

    “好。那请恕我先失陪了。”征士看向俊介的双亲,露出了歉意的笑容。

    “……”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友善地带着自己的儿子去了外面的院子,浅川健沉默良久,最终在妻子鼓励的目光及女仆长的再次催促下,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向了熟悉的楼梯。

    来到二楼,女仆长叩响了书房的门,里面随即传来了女子的应答声,“请进。”

    “……”这个平静的女声对他而言十分陌生,无意中加重了他内心的忐忑。

    “浅川先生,里面请。”女仆长却在这时轻轻地旋开书房的门把手,推开门,礼貌地请他入内。

    浅川健尽管感到恐惧,却显然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他尽全力稳住了心神,稳步走进书房,任凭女仆长再度关上了身后的那扇门。

    屋内的陈设,与他久远记忆中的样子相比,几乎未曾改变分毫。唯一的变化就是墙上多了一幅油画,而一位银发的女子正背对着他,静静地端详着那幅画。

    “这是……”浅川健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他多年前亲手所绘的《辉夜姬》,没想到它真的会被对方取走,更没想到竟会被她挂在这间书房。

    “差不多快十年前,我无意中在浅草附近的橱窗里发现了它,询问了店长后才知道是浅川老师的作品。”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辉夜暂时没有选择回头,而是用平静的语气解释着画的由来,使用的称呼也依然没有改变,“那时候我就把它带回家了。我想,爷爷即使在天堂,也一定会想念自己的亲人。我把画挂在书房里,他大概……也能看得到吧……”

    “辉夜,我……”听到这番话,浅川健只觉得胸口一闷,下意识想要道歉,却因为想说的话太多,以至于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应该是您第一次当面叫我的名字吧。”辉夜缓缓地转过身,露出那已然变得成熟的容颜,以及高高隆起的腹部,“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我也是快要当母亲的人了呢。”

    感慨之余,她的语气却依然轻快,似乎并未夹杂任何怨恨与厌恶之情。

    “我很抱歉……”尽管未曾听到半句叱责,浅川健却愈加羞愧难当,几乎要无地自容。他颓然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那双的酷似前妻的眼眸,哽咽着说道,“是我对不起美加和你,是我言行无状,害得你爷爷病重离世……”

    “是呢,这一切都是您的错。”谁知,辉夜笑了笑,顺着他的自责往下说道,“我出生就没有父母在身边,几年后又失去了最疼爱我的爷爷,我也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出阴影,全都是托您的福呢。”

    尽管过去的一切铺垫都是为了今日的和解,但面对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辉夜仍不忿地说出了在心底埋藏了足足二十年的怨怼。

    “……”面对亲生女儿的恨意,浅川健无言以对,更没有勇气抬头。

    “可是,就算当初再如何恨您,终究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辉夜话锋一转,再度望向墙上挂着的油画,忽然岔开话题道,“如果不是因为身世和那些遭遇,您或许会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吧。”

    “什——”浅川健骤然睁大了眼睛,抬头望向自己的女儿。遭遇?难道她的意思是,已经理解了他当初的恐惧与无助吗?因为害怕,他逃离了家族,连续多年都被噩梦纠缠,直到遇到佳子才渐渐走了出来,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

    “原本……我是不想透露给更多人知道的。”辉夜感觉自己站得有些累了,缓缓走到柔软的沙发旁,又用手势示意对方坐下详谈,“但我很清楚,您心中的阴影一日不除,与家族之间的纠葛就一日也无法尽消。所以,我愿意给您答案。只是……这可能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您愿意听我讲吗?”

    “我愿意!”浅川健几乎脱口而出,倘若此生无法揭开谜题,他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死不瞑目的,“我想知道真相,辉夜。”

    于是,这一个午后,辉夜将自己两世的经历和其中的曲折都细细述说了一遍。不知不觉,窗外似乎下起了雨,又不知过了多久,春雨停歇了,夕阳映红了天空,透过玻璃将暮色披在相对而坐的父女二人身上。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已然得知全部真相的浅川健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书房一角,走到神龛以及供奉逝去之人的牌位前。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他终于压抑不住自内心不断涌出的悲怆与懊悔,膝盖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哭喊道,“父亲!我对不住您!!!”

    “……”听到这迟来的忏悔,辉夜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终于,她期望的事终于实现了。爷爷的在天之灵若能看到,应该也会理解她的选择了吧。

    “是我误会了美加,误会了辉夜。您才是对的,您才是对的啊……”浅川健不敢相信,因为自己的怯懦无知,竟将托生在妻子腹中的神明视为了妖怪邪祟。尽管在新宿事件中,他脑海里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真相,却未曾料到女儿竟然真的不计前嫌,牺牲自己来保护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这让他情何以堪?

    “爸爸,我可以这么叫您吗?”蓦地,女儿的询问在他身后响起。

    “辉夜……”涕泪横流的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你……你还肯原谅我吗?我……我铸下大错,如今还有什么资格……”

    “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您将我带到了这个世上……”辉夜走上前,轻轻地将他搀扶起来,“痛苦的往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希望您也能早些走出来,和太太还有俊介好好生活下去。这样,我才能安心去迎接我的孩子们。”

    “对不起……孩子……是爸爸对不起你……”面对女儿的宽容与诚恳,浅川健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得到了解脱,泪流满面地遂了她的心愿。

    “过去了……爸爸,那些事全都过去了……”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辉夜内心的酸楚与委屈伴随着满足感一齐涌了出来,令她喜极而泣。

    “我早已不是远山家的人了,但我今后每年都会来为父亲还有美加扫墓的。”浅川健长叹了一声,“我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了,不能再辜负佳子和俊介……就等百年之后,我再去那个世界向他们当面谢罪吧。”

    “嗯。”辉夜含着泪点了点头。

    “看你被照顾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浅川健看着自己即将临盆的女儿,问道,“那位金发的青年,应该是你的丈夫吧?”

    “是的,他叫伊达征士。”辉夜如实答道,“他一直对我很好,请您放心。”

    “真好……祝福你们此生幸福美满,也祝福孩子们都能健康快乐地长大。”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浅川健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订了明早回家乡的车票,就不在此久留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脱离了家族,再来叨扰多有不便。但今后若有我能出力的地方,务必要联系我们。”

    数日后,辉夜在征士的陪伴下,来到了家族旗下的妇产医院。办理入院手续之后,一位成熟稳重的护士长来到房间,耐心地与夫妻俩沟通分娩前的诸多事宜。

    “请问,先生准备进产房陪产吗?”护士长问道。

    “当然。”征士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用!”几乎同一时刻,辉夜却表达出与他完全相反的意愿。

    “诶?”这一下惹得护士长都怔愣住了,不知该在表上勾哪一项。

    “我当然要去陪你。”征士诧异地望向妻子。从小到大,她都是很习惯他在身边陪伴的,怎么如今这个节骨眼反而不愿意了?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辉夜有些尴尬地别过头,依然没有松口的意思。

    “分娩是一件辛苦的事,通常太太都是很希望先生能在身边陪产的,大小姐非常特立独行呢。”护士长微微一笑,委婉地评价了辉夜的反常做法。

    “为什么不肯让我去?”征士向来与她心有灵犀,但此刻满脑子都关心着她,反倒有些猜不透她了,“我有义务分担你的压力,也很想亲眼见证孩子的诞生。”

    “不行就是不行嘛。”尽管心中感动,辉夜却咬了咬嘴唇,仍是不肯让步。

    “抱歉,我不小心遗漏了一份文件……”机敏的护士长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旁有些碍事,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要离开,“大约20分钟后我再过来吧。”

    “究竟是因为什么?”待门被关上后,得到独处机会的征士立刻追问道。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么丑的样子……”辉夜低着头,显然有些难为情。

    “成为母亲的女性是伟大而充满光辉的,怎么会丑?”征士凛然地反驳道。

    “就——”辉夜感觉自己根本和对方说不清。以她目前所了解的分娩知识,知道这个过程免不了血腥以及更多令人生理不适的状况发生,可若要完全摊开来说其中的细节,就算是面对自己的丈夫也未免太羞耻了,于是说道,“很多人都因为陪产留下过心理阴影,我自己完全可以的,你就相信我嘛,好不好?”

    “你是了解我的,以我一贯的心态,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扰和影响。”谁知,征士斩钉截铁地继续反驳她委婉的说辞,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无懈可击。

    “我不管!”眼看无法用道理说服对方,辉夜干脆心一横,使出骄横无理的那一套,“我就是不想让你看到不体面的样子,就不能理解一下我的心情吗?”

    “辉夜……”听到这番话,征士也不禁语塞。的确,他一直在强调自己身为丈夫的责任,却忽略了妻子的真实感受。

    “我们还很年轻,这一辈子还长……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不美丽的画面……我绝对没有贬低自己和孩子的意思,也没有不相信你的真诚,我只是很爱很爱你,希望自己在你眼里永远都是好看的样子,难道不行吗……”辉夜的眼圈有些红了,“我们都不是医生,没有必要非得去看分娩时的血腥场面。你就安心地等着我,等着我带着两个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和你团聚,这样不是更好吗?”

    “别难过了,我都听你的。”看到妻子委屈的神情,征士只觉得一阵心疼,立刻在床沿坐下,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但如果你需要我,一定要叫我。”

    “嗯……”辉夜将头倚靠在他宽阔的肩上,闭上眼享受着这温存的时刻。

    “对了,祖父今天打电话来,说既然已经四月份了,他希望能给我们的女儿起名为“卯月”。”征士忽然想起一件事,询问道,“你意下如何?”

    “噗嗤……一听就是伊达家的姑娘。”刚刚还有些难过的辉夜顿时笑了出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征士的姐妹一个叫弥生,一个叫皋月,都是以传统的月份来命名的。

    “别光顾着笑,问你意思呢。”面对即将临盆的妻子,征士不好采取过重的肢体接触,便只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卯月……うづき……很好听呢,我很喜欢。”辉夜肯定了祖父起的名字,接着说道,“至于男孩的名字,我想要叫“ひかり”,好不好?”

    “哪个“ひかり”?是“光”还是……”

    “是“耀”。”辉夜拉过征士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上一笔一划写出这个字。

    ““耀”……光辉闪耀……”感受到掌心上的酥痒,征士在心中拼出了这个汉字,露出了温暖的笑意,“是个很好的名字。”

    “我们就要成为父母了,感觉跟做梦一样……”趁护士长还没有回来,辉夜依偎在征士的怀中,抓紧享受这段独处的时间,“好像昨天我们还都是小孩子,才刚刚认识没有多久呢。”

    “明明已经二十年了啊。”驻足回望,征士想起过去相伴彼此的诸多经历,心中亦是感怀。他侧过依然年轻俊秀的脸庞,凝望着爱人清澈的双眸。许久之后,他缓缓执起对方因有孕而略显浮肿的手,深情地吻了上去。

    “能从儿时就认识你,是我这一生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