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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巴斯顿

    马车在城外五公里的地方抛锚了。

    大概从二十年前开始,曼巴斯和坦桑的关系就急剧恶化,以至于道路上的荆棘无人清理。莫罗斯泰不得不抛掉马车,牵着马来到曼巴斯顿。

    “不知道亚提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打心底担忧着。几天前,他收到了艾兰得的信,心里说白银之子很可能在亚提。随后他就得知了黑暗降临的消息。他赶忙告诫艾兰得,随后自己也马不停蹄地向曼巴斯赶去。

    一路上,他没法得到任何信息,也不知道亚提的近况。他很了解艾兰得,为了找到白银之子,这个年轻人是不惜献出生命的。如果亚提即将毁灭,而白银之子却身份不明的话,他情愿在亚提坚守到最后一刻。

    如果那样的话,他大概已经死了。

    曼巴斯顿依旧庄重而安宁。洁白的城墙耸立着,每一枚城砖都堆砌地严丝合缝,没有丝毫战火侵袭的样子。从城门口可以看见宽敞笔直的光辉大道,这条宏伟的大道贯穿全城,是白银之子米沙伊尔的杰作。遥遥望去,米沙伊尔的石像就伫立在曼巴斯顿的中央,这个清秀俊美的男子身披象征献身的长袍,慈爱地俯视着这座属于他的城市。

    莫罗斯泰走过关卡,终于来到了城中。他刚走进城,就发现了不和谐的地方。难民,无数难民挤在不远处,那里有教会的牧师,正在发放救济的粮食。

    看来战争的阴云终究还是蔓延到了曼巴斯顿。这样说来,亚提或许已经覆灭了。他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难民。在成立白银近卫之前,他和同伴们做过无数的尝试,以恢复百年前那个伟大王朝的光辉。他试过救济难民,试过游说权贵,试过组建工会,但结果都不甚理想。

    随着昔日同伴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一个个逝去,最后他明白了,人的命运早已随着教皇的祝福而和白银之血绑定了。白银君王的统治是建立起一个伟大,持久,恒定的王朝的最容易也是唯一的途径。

    嘹亮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清脆的马蹄声落雷般迫近。如果说米沙伊尔留下的遗产还有什么尚存于世的话,大概也只有他们了——米沙伊尔卫,一支驰骋战场百年的骑兵。街上的人群纷纷避开,迟钝的难民也被卫兵赶到了两旁。马蹄声越来越近,莫罗斯泰几乎感受到了大地的颤动。一缕银光撕开了模糊的眼角,骑兵们高举钉锤和长枪,骑着身着亮银色半身马铠的骏马踏入了曼巴斯顿的高墙之内。冷冽的枪尖让折射的阳光都变得锐利刺眼,上面套着一颗颗森白的骷髅头颅。这些想必就是来自贾文莱的黑暗大军,在米沙伊尔卫的铁蹄下被无情地踩碎。

    “看来战况并不如我想的那般严峻。”

    莫罗斯泰思索着。

    白银王朝中期后,黑暗曾来到过这个世上许多次,并非每一次都有白银之子挺身而出。很多时候,人们只要集结部队,就能将黑暗驱逐出去,以至于有些人怀疑黑暗不过是白银王室编排的阴谋。但莫罗斯泰很清楚。白银不会被黑暗击败,它只会被人们遗忘。黑暗会诱使人们陷入无序的自信中,将他们唯一的希望抛弃。

    不论如何,找到白银之子是最重要的。莫罗斯泰有预感,他们已经时日无多了。这个世界已经分裂了太久,留给黑暗太多的空间。当人们忘却王朝往日的余晖,他们就会彻底陷入这黑暗沉沦的乱世里,为了自相残杀而浑浑噩噩地活着。

    “黑暗终究会被消灭——在我们的马蹄下!”

    米沙伊尔巨像的脚下,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高举手中的长剑。他面容清秀俊朗,留着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双眼湛蓝中透着翠绿,身材纤细而高挑,宛如传说中的米沙伊尔一样。

    “我们不要听信黑暗编织的谎言,去追求那飘渺的希望,被那些不切实际的幻象所迷惑!”他的声音洪亮,音色却夹杂着未发育成熟的中性。“我们明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拯救自己,却要把时间浪费在寻找那个编造的救世主上吗?”

    “现在,曼巴斯顿的周边已经被肃清了,明天我们就会向着北方进发。我们会一步步拔掉黑暗的据点,让它们的脚步彻底停止在曼巴斯顿的城墙之前!”

    人们欢呼着,激动地挥舞着双臂。莫罗斯泰几乎可以预想到,这些被鼓舞的市民里,有些会踊跃的参军,有些会加紧锻造盔甲和武器,就连那些与战争无关的人,他们也会慷慨解囊,为士兵送上需要的物资和金钱。有些时候,莫罗斯泰也在问自己,人的力量真的这么不可信,以至于必须要有一个白银君王来拯救世间吗?

    但这世上还未曾有过没有君王的国家。

    欢呼的浪潮涌动,让莫罗斯泰的耳朵阵阵嗡鸣。他转过身,打算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但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一片金黄色的光芒,在米沙伊尔巨像的手心。四周一切都静下来了,不知道是人们同他一样愣住了,还是连喧嚣的声音都被掩盖在在这光芒下。

    他回忆起一件事。同白银王座一同破碎的还有诸神赐给梵妥哲的圣剑。而米沙伊尔正是凭着一枚圣剑的碎片攻破曼巴斯顿的城墙的。那枚碎片就被嵌在巨像的手心。

    他转过头,城门外涌动着一片人影。那是一群难民。

    “它承认了,它承认了!伊凡,在你十七岁的生日上!”

    领主高举双手,兴奋地跳上高台。

    “白银的选王之剑!”

    白银王朝不是世袭的王朝。一开始不是。

    诸神告诉梵妥哲,圣剑可以甄别贤能,被圣剑选中的人就是白银王朝的君王。于是梵妥哲将圣剑留在王座之前,他是白银王朝的第一任君王。

    此后的君主都是明君,王朝一天天地繁荣壮大。它将昔日黄金精灵的遗址全部纳入版图,将洛林人驱赶到严寒的北方,让四周的蛮族俯首称臣。

    后来圣剑被污染了,于是有了击碎白银王座的战争。

    莫罗斯泰不确定被污染的圣剑的碎片是否还保有甄别君王的能力,但在领主和大祭司的推动下,曼巴斯顿迎来了它未来的君主,这片土地也应当归顺于君主的治下——因为它的君主即将驱离盘踞其上的黑暗。

    “这不对!”他想着。人们抛弃了白银之血,抛弃了梵妥哲的血。

    可相信圣剑本就是诸神的旨意。

    “诸神啊,我多么希望你永恒不变,于是我无需揣测你的真意。”

    伊凡出生时,母亲难产。焦急的领主遵照祭司的嘱咐,取下圣剑的碎片放在领主夫人的额头。圣剑的碎片绽放出温暖的光芒,这光芒抚慰着夫人,让她的身体充满力量。后来伊凡出生了。这道辉光持续了数日,慢慢的黯淡了下去。领主坚信,他的儿子就是被圣剑选中的人。当碎片再度绽放光芒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它认可了伊凡。

    于是在今天,伊凡凯旋而归时,也是他成年的日子,它在众人的眼前绽放。

    “现在圣剑认可他了,他注定是要统一一如恩的人。可是在坦桑,在特提克雷沙,在费纳,那些异教徒或许不会承认。他们或许会出兵攻打我们,我们不能没有米沙伊尔卫。”

    芬里尔在伊凡的门口徘徊着,犹豫不决地仿佛两人的地位颠倒了过来。

    “我应该让他去征讨黑暗吗?如果他不去贾文莱,留在曼巴斯顿,圣剑还会认可他吗?”

    其实这一直都是一着险棋。如果伊凡不是白银君王,他注定会有去无回。

    “如果白银君王是世袭的就好了!”他愤怒地捶打身后的栏杆。“这样我就不用让我的儿子身犯险境,以此来证明他是白银君王!我就不用像个无能的懦夫,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父亲,您怎么了?”

    房间的门开了,伊凡大概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芬里尔尴尬的回过头,将双手背在身后。

    “没什么,只是有些烦心的事。”

    他注意到伊凡的脸,虽然神采奕奕,但还是掩藏着疲惫的神色。他正被自己崇高的使命吸引着,因此在连番征战后还能在房间里制定进攻的策略。芬里尔知道,这份精力是有代价的,它会燃烧人的生命,人的精神,直到他实现自己的理想后才会报应到他的身上。

    “你最好留在曼巴斯顿。”他本想这么说,但看到伊凡的神色,他放弃了。他知道当伊凡放弃自己的理想后会发生什么。从小自己就给他灌输的那些崇高的,英雄的观念,自己是伊凡唯一的支持者。如果自己命令伊凡放弃他的理想……

    “早点休息吧,伊凡。”他这么说着,沧桑的声音比伊凡还要疲惫。“我在乌尔贡有一个朋友,穿过望山关,你就可以见到他。等你驱逐黑暗之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你如果在望山关呼喊我的名字,洛林人也会让你通过的。”

    伊凡不明白父亲对他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但父亲并没有解释什么,转身离开了。

    巨像前围拢了一群人,仰着脑袋望着上方,不断的有大理石的碎屑落下,让人们不禁眯起了双眼。

    烈日和圣剑的光辉交叠在一起。

    “这是在干什么?”

    莫罗斯泰拍了拍身边的人。

    “拆巨像。”

    他现在终于确定了,上边的人的确是要将巨像的双手拆毁。曼巴斯顿已经易主了,他们要把圣剑的碎片交给新的主人。

    “喂!看米沙伊尔的手腕!”

    有人喊了一声。莫罗斯泰抬头望去,只见灰白的大理石的手腕上崩开一道漆黑的裂纹,如闪电般将巨像的手腕劈开。一阵夹杂着石磨的灰洒落,随后是一道愈发放大的黑影。

    “掉了,掉了!”

    人们四散奔逃,但为时已晚。硕大的石块连通上面的工匠一同坠落,溅起一片夹杂着石屑和灰土的血雾。断肢横陈着,一只断手滚落到莫罗斯泰的脚边。在那片朦胧的血雾中,圣剑碎片依然亮着莹莹的光。

    “贾文莱就在东方!”

    伊凡到来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碎石被扫到一旁,连同里面混杂的尸体。

    “我会终结那片黑暗。我会拯救我的人民。我会履行诸神的契约,我会让光明回到这片大地。”

    伊凡高举圣剑,随着人群的聚集,光芒愈发地强盛,终于在一刻到达顶点。人们排在光辉大道的两旁,整洁的石砖比往日更加整洁了。骑兵们骑着骏马,骏马在光辉下嘶鸣。于是伊凡把圣剑的碎片收入专门定制的剑鞘,用精灵木磨制的,上面被纯钢雕饰,镶嵌着五色的宝石——严丝合缝,仿佛原先就有这么一柄为碎片打磨的剑鞘一样。他抚摸着爱马的脖子,轻轻的拍了拍,随后纵身上马,甩了甩缰绳,义无反顾地向前方走去。

    他越是向前,光芒就越发强盛,人们的双眼也愈发明亮。黑暗就要被驱散了,他们的生活也要随着被驱散的黑暗好起来,比黑暗降临之前更好。于是他们欢呼,热烈的鼓掌,希望这位救世主凯旋而归后,不要忘记播撒自己的恩泽。

    白银的纪元里一定遍地白银,财富取之不竭。他是白银的君王,要将那个富庶的时代带回人间。

    不知道为什么,伊凡走的越远,光芒就越发微弱。莫罗斯泰揉了揉眼睛,感觉这股辉光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他离得远了,光自然就显得淡了。什么样的光辉都是如此。

    伊凡驰骋在草原上,高举手里的碎片。前方的荆棘尽皆枯萎,让出一条腐败的道路来。现在伊凡能开辟道路了。他要径直赶往贾文莱。击败黑暗刻不容缓,黑暗每停留一刻,就有一刻的人民在受难。

    “神啊,我不祈求荣华富贵,不祈求成为什么君王。我只想将黑暗驱散,将人们解救出来。为此我哪怕死在贾文莱都毫无怨言,但在那之前请让我完成我的使命。”

    他一路走,一路默念着,紧紧地攥着碎片。即便已经破碎,伊凡还是能感受到它当初的锋锐,即使隔着铠甲都让自己的手心发疼。他抬起头,看着贾文莱的方向,凝聚的黑暗几乎要化作实质。他只觉得道路愈发的艰险了,荆棘不再如起初那样在自己面前消融,现在它们挣扎着,顽强的抗拒着,零散地据守在前方的路上。

    “团长大人,我们是否应当减速,荆棘消退的速度已经赶不上我们前进的速度了。”

    一个骑士驶向他的身边,小声询问着。

    减速……

    伊凡看着前方。耽搁的时间越久,黑暗造成的苦难就越多。

    “我觉得我们……”

    “不能减速!大人!”他话还没说完,又有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后面……后面的荆棘围上来了!”

    “什么!”伊凡转头,看见满脸惊慌的骑士,听见耳边惊慌的马嘶声。他看到身后的荆棘如同折弯后拨回的刀片,鞭子般抽打在战马的腹部。

    “前进,继续前进!”

    他当即下令。

    “踩碎那些零散的荆棘!”

    战马冲锋了,隆隆的蹄声里掺杂着悲鸣。鲜血一路泼洒,骑兵们也眼角含泪。他们咬着牙挥舞其手中的马鞭,用力地抽打着,但战马的速度还是变得越来越慢。终于,在第一匹战马哀嚎着倒地后,米沙伊尔卫的阵型彻底乱了。

    “请停下吧,大人!我们宁愿自己在荆棘里受苦,也不愿再折磨这些战马了!”

    一个骑兵大声喊到,所有的骑兵都随声附和。

    伊凡哀痛地停下来,抚摸着胯下气喘吁吁的战马。

    “我们步行,轻装上阵,用剑开辟道路。不远处是亚提,那里有我们需要的补给。”

    他面色凝重,下达了新的指令。原本他打算十天内赶往贾文莱,将黑暗一举消灭,如今看来,自己的设想太不现实了。

    “没有战马,我们能消灭亚提的敌人吗?”

    一名骑士担忧的问道。

    “没关系,圣剑的力量会帮助我们消灭黑暗。”伊凡握着碎片,作出笃定的神情。他曾经听父亲说过,圣剑的碎片有着莫大的威能。传闻米沙伊尔手握碎片,一举击穿了整个曼巴斯顿,并由此建立了贯穿全城的光辉大道。如果是自己的话,破开亚提的城墙,驱散那里的军队应该不会有问题。他看着手中的碎片,金色的光辉跳动着,仿佛在回应自己的期待。

    骑兵们默哀,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战马,好让他们不要困在荆棘中受苦。他们顶着盔甲在横斜的枝条中穿行,用手里的剑砍断荆条,好加快行军的速度。尖刺划过他们的盔甲,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远处亚提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

    伊凡来到了亚提的城墙下,骷髅穿着熔岩浇筑的盔甲。灰黑的烟从它们身体的缝隙喷涌而出,仿佛未咽气的余烬,不甘地嘶吼着。亚提的城墙被破开无数的豁口,焦黑的痕迹诉说着它面对着怎样惨烈的袭击。伊凡几乎可以看到,士兵们颤抖着坚守在城墙之后,被硕大的燃烧的巨石碾过的样子。

    “我要净化,我要救赎。我要用屠戮来抚慰屠戮,用我手里的圣剑。”

    伊凡举起剑鞘,拔出碎片,却看到碎片黯淡无光,好像一枚再平凡不过的贴片。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并不是白银君王。真正的白银之子来到了曼巴斯顿,自己却偷走了属于他的东西,连同救世主的身份一起。

    总有人想要成为救世主,去做承担不属于他的责任,做不属于他的牺牲,接受不属于他的赞誉。

    如果我未曾偷盗白银之子的身份,我或许可以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在这里。

    骑兵们一片寂静,他们已经猜到了真相。

    我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意识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站在面前不尽的光辉中,其身前皆是黑暗。

    “请允许我把它还给您!”

    伊凡挣扎着跪下来,双手捧着碎片,高高举过头顶。他好像听见一阵悦耳的银铃,于是一切都变了。他还是伊凡,领主的长子,米沙伊尔卫的团长。他带着骑兵们披荆斩棘,开辟了前往亚提的道路,胯下的战马嘶鸣着。他们无畏地向城墙发起冲锋,却被难以想象的黑暗击溃。在最后,没有一个人放弃,没有一个人心存怨言。他们舍弃一切战斗,让鲜血洒满亚提城墙之下。

    “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接下来就全都交给救世主,交给白银之子了。”

    他躺在地上,视线模糊,眼前却是一枚碎片——剑的碎片。耳边不是骑兵们的战吼,而是愤懑的诅咒,惊恐的哀嚎,绝望的哭泣。他一下子清醒了,又好像陷入更深的混乱。他已经不能,不愿再辨别真实与虚假。最后,伊凡闭上了眼。

    “请让我去天堂或是地狱。请宣告我是对是错。请你裁判我的人生,不要让我抱着希望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