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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金銮殿上(二)

    金銮殿上。

    英国公张懋终于忍不住出了班,他面朝皇帝,沉声奏道:“陛下,老臣是武勋,是粗人,往日朝堂政事,老臣不曾多加参言,正是因为这份武人职守。但正如寿宁伯所言,太祖高皇帝及历代先帝所定的规矩,在如今的朝堂却被纷纷践踏了!

    如今寿宁伯所言,就事论事,也论规矩体制,是为正清朝堂之举,因而,老臣赞同。太祖有言,御史言官可风闻言奏,不以言定罪。那非御史言官,便该知晓,他们没有这份特权,若是胡乱开口,所奏为实当予重视,若所查不实,当反坐其罪。皇明祖训在那,大明律也在那里,无人可以宽宥!

    陛下请容老臣粗鄙,真心一言,朝堂六部、文武百官,各有所命,各司其职,可偏偏总是搅扰。户部的管上了督查院,督查院又查到了兵部,兵部又挤去了工部,武管民事,文参武事,权责不清,处事不明,这成何体统啊。长此以往,这朝堂又该是何等模样?”

    “陛下,臣附议!”

    “臣等赞同英国公所言,当正清朝堂!”

    “臣等附议!”

    “……”

    朱佑樘看着武臣朝班中一个个附议的勋戚、武官,至此时,文武百官算是齐了,也算是让他真正看了一出大戏。

    刚刚李梦阳的折子他看了之后很是恼火,他可以处罚李广,贪渎纳贿当惩。他甚至可以处罚张鹤龄,但那也是要有事实的情况,可不能因说的人多,说的激烈就处罚。

    因而,在张鹤龄解释之下,起了一次纷争之后,他正好借着话和一回稀泥。其实关键还在他多年养成的心性,在他心里,外庭的大臣们,值得重视,他也该多有倚重,即便稍有错事,能谅解便谅解了。

    可没成想,先是李梦阳无礼,谢迁和刘健也跟着上来。然后,他生气了,但无需他来说话,他便发现事情又变了。

    张鹤龄如同胡搅蛮缠的一番参劾,说的有理由节,然后再来一回祖训,讲规矩,自请诬告反坐。阐述朝官权责职守,把勋戚这一块的人也给带动起来了。

    朱佑樘知道,这些勋贵们其实依然看不上张鹤龄,甚至不会顾忌张鹤龄死活,他们只是借着张鹤龄一言,争一争文武之别罢了。甚至他知道,领头的张懋往日还和文臣亲近,此时说的只是巩固他武臣之首的立场罢了。

    种种过来,朱佑樘发现了有趣且也让他稍有痛心之事,不少官员居然有些慌乱了。

    刘健被张鹤龄指责不轨,但始终不提田地,不提是否家中是否确是有人往来边疆,谢迁也不提,还有那些大臣们,皆是不提,只是一味的集拢声势,让他这个皇帝严惩。

    朕惩什么?惩张鹤龄爱说真话吗?

    实在是可笑,亦可悲!

    且,众臣们,往日总是一副义正辞严,仪态威仪十足的模样。原来也会面红耳赤,胡子飞起,仪态风度全无,甚至连个粗鄙外戚被满朝弹劾都能风度不减,且言之有物,不卑不亢。比起粗鄙的外戚,似乎大臣们亦有不如之处啊。

    朱佑樘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是人都有优点,有缺点,可以敬,可以倚重,但真就无需看的太过高了。朕是皇帝,朕有不足,以往总是尽可能的勤勉,将勤补拙,可朝臣们亦有不足吧?那么,难道就不该也如朕这般,找找不足,以做补全?

    似乎是一念通,百念通,往日的许多事纷纷划过朱佑樘的脑海。

    归根结底,还是朕这个皇帝太……没有牌面了。对,自家大舅子用的这个词,便很精准!

    又一次面对这带着明显逼迫意味的话,朱佑樘没有了往日的心焦和心虚,反而心中一阵淡漠。他突然有了些想法,他决定了,冷着,甚至也不介意再打一打大臣们的威风。

    至于文武之争,几十年了,不在多一回少一回。

    念罢,朱佑樘示意静鞭再响,随后问道:“刘爱卿,朕想知道,李梦阳所奏之事,唔,关于寿宁伯的那些罪状,内阁和六部、三司可有听到消息?”

    “……”

    刘健稍一怔,皱眉道:“陛下……如今已不单是李主事所奏之事,而是寿宁伯当朝肆意弹劾,污蔑诋毁朝廷重臣,信口胡言,扰乱朝堂秩序,挑起朝堂纷争祸乱朝纲之事。”

    闻言,朱佑樘淡淡的扫过一眼,未做答复,转向身侧问道:“锦衣卫,东厂,你们可收到寿宁伯罪状详情!”

    范亨毫不犹豫的摇头否定。而牟斌,稍犹豫了两秒后,也不得不老实的摇了摇头。

    事实上,自三司会审之后,张家兄弟,确实没有新事出现。即便此番闹得沸沸扬扬的京城扫荡,程序和法理上亦是皆无毛病,陛下和满朝上下同在,他哪怕是想动些心思,也不可能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乱言。

    谢迁看不了陛下一个个的问了,他出言道:“启禀陛下,大恶皆是小恶所累,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大,但所能造成的恶果很难估测。为朝廷计,亦当重视,可清患于源头。便如两日来京中之事,寿宁伯和张府尹说的再好,再符合规矩,造成京城动荡亦为事实,当惩……”

    “那便是说,寿宁伯说的没错。此番弹劾之人,还有户部主事李梦阳的弹劾,皆是猜想和有罪定论,意图三人成虎,或是白尚书所言,据众证定罪?

    那若是按此种解释,寿宁伯之参劾,有具体的消息,比之众位爱卿弹劾之内容,尚要更详细些,倒也不算过分了。左右他只是弹劾、举报,查一查自可分明。”

    “……”

    殿上一片寂静。一干大臣都怔怔的看着坐在宝座上的朱佑樘。

    一身朝服在朱佑樘瘦削的身子之上,撑的并不饱满,看起来威势也依然不那么惊人。亲善、温和的笑脸,一如平常时模样。可是,人是一样,但此刻的话,却让朝臣们一个个的心中有些发冷。

    他们决定,要做点什么,可还未等他们获准参奏,朱佑樘又是说道:“……其实,朕亦觉得几位阁部爱卿说的有理,诬告重臣视为重罪,若是察查之下确定寿宁伯所言皆为虚,朕不会轻饶与他。前番能降爵贬职,再削爵去职亦无不可。

    不过,理还是这个理,对朝堂众臣乱言是为罪,但对一位大明亲爵,实职正四品大员擅加指责、弹劾,若又查无实据,朕觉着,更该为重罪。

    当是以儆效尤也好,当是规正朝堂风气也罢。朕也必须有些决断,否则,倘若随意说话以公正的幌子行攀诬之实的风气盛起,我大明将会变成何等模样?”

    朱佑樘的语气从和缓轻柔变得轻快,渐渐的又变得深沉,话音落下之时,已经是变的渐有些严厉了。一众大臣闻之,心中阵阵发紧。

    “……”

    刘健张口欲言,李东阳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缓缓摇了摇头。

    别逼了,再逼,陛下就要掀盘子了,或许连掀盘子都不用,直接下旨安排厂卫和三司一个个查下去便是。

    虽说文官如今和厂卫相处不差,但谁敢保证,中途会不会出现岔子,会不会出现较真和论理之人。好吧,即便不出,但本身存在的张鹤龄就是一个较真的人呢。

    李东阳拦下了刘健,自行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亦觉得,陛下所言极是,此事却是臣等行事不周。此风不可长,此事也不该继续议论下去。

    御史言官可风闻言奏,厂卫可风闻察查,余者皆无此特权,此是朝堂正理。凡事奏请,当有理有据,事实清楚。陛下圣明,臣等知错。以今日为鉴,日后当勠力规范朝堂,不再使此等事发生。”

    朝堂上传来嗡嗡之声,有的错愕,但大多人则是点头赞许。

    可有人心中极度的不舒服,御史言官们不舒服,那些之前随大流奏谏的百官们不舒服。独自上书,洋洋洒洒几千言的李梦阳更不舒服。

    他似乎是豁出去了,陡然沉声道:“李大学士,你是要附和女干宦,行阻塞言路之实吗?你此等行径,曲意逢迎,与女干臣、佞幸何异!?

    今日我等奏的是大明事,劾的是大明贼,无论你如何阻塞,李某即便性命不要,亦坚持己见。大明养士百余年,仗义死节便是今日!”

    好一番义正辞严,李东阳被怼的有些生气,即便是刚被李东阳拦下的刘健,此时也是生气了。此等小官,真有些不识抬举了。

    甚至为了名,什么都人都敢刷了。他们是谁,当朝阁老啊,事实上的文官之首啊。李东阳更是你那一科的会师主考官,你怎敢的?

    刘健正待上前训斥,可张鹤龄却是突然说了话:“启禀陛下,恕臣粗鄙,臣委实听不得这位李主事说的话。

    大明养士百余年,不是为了让他们动不动便喊仗义死节的,是要他们为大明江山添砖加瓦的。因而,臣恳请陛下,旁的御史言官或是参劾的文武百官,不论对错,可下不为例,此番皆可带过。

    但唯独这位李主事不可,必须让他的仗义死节落处分明,否则,天下万民若是知道今日之事,岂不真显得我大明满朝上下皆是女干臣、佞幸。”

    朱佑樘不置可否,淡淡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臣……”

    李东阳犹豫了下,想要转圜两句,可李梦阳显然比他更积极,很急忙的便应了下来,大声道:“臣一片公心可昭日月,所奏之事,皆是有据可查,即便今日治不了佞臣、女干宦,亦要抒发我等士子心中热血,不负朝廷养士之恩!”

    朱佑樘也是厌恶了,不想搭话,只是摆了摆手,大概意思很明白,你们来吧,朕看着。

    见着陛下示意,众臣不管有没有想法的此时都憋了回去。不过,看众臣的样子,当也没几个如同李梦阳一般的人。

    且,张鹤龄刚刚已是说了,给他们划开了界限,他们暂时定个心,就当先看下热闹吧。能给张鹤龄定下罪,他们的目的也算达到,若是不能,李梦阳倒霉,跟他们也无甚关系。

    张鹤龄扫了扫众人,心中暗自满意,这才出言奏道:“陛下,李梦阳所奏,前半处之前业已详说分明。有待查之处,朝毕之后自由有司察查,此时臣亦不再多做说辞。因而,只论后半处所奏,臣请陛下允准臣质对之前,先就一事问询李主事。”

    “准!”

    朱佑樘一声允准后,张鹤龄口称谢陛下,之后转向了李梦阳。

    此时的李梦阳,一身青色官服,昂然而立,一副士大夫的气节丝毫不弱。面对张鹤龄时,目光丝毫不做退让。

    张鹤龄笑了笑,缓缓问道:“李主事,你有言,所奏之事皆有据可查。本伯姑且当你所言皆实,罪过与否,稍等质询后,自有陛下和众臣决断。但此前,本伯有一言相询,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之面,望你莫要虚言搪塞!”

    李梦阳昂着头,不屑道:“本官是科举正途出身,学的圣人言,做的朝堂官,事事为公,有可不可言?”

    张鹤龄点头道:“好,那本伯问你,这封奏议结构严谨,文藻华丽,且似乎也言之有物,是你李主事亲手所写?”

    李梦阳道:“当然,我李梦阳写奏疏莫非还需要他人代笔不成?那岂不是笑话!”

    李梦阳一言出,不少大臣们倒是纷纷点头,不管内心如何评价李梦阳,但他的诗文水平可是大明朝公认的。李梦阳倡复古文风于当世,诗词文章早已闻名,乃是大明朝七才子之一。其人才思敏锐,满腹经纶。

    也正是因其文名和声望,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即便有人不喜,即便他没做多少实事,但亦有很多人对他关照。

    便如内阁和六部,甚至科道的一些大臣,他们也有人看不上李梦阳,但若是李梦阳有事,基本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李梦阳或可算是大明当前文人的某一块,且不好说重要与否的一块。

    “好,本伯亦要赞一声李主事的文采。不过,本伯有些疑惑,此奏疏既是李主事亲自撰写,那么本伯想问一问,李主事是怎么知道本伯在内廷之中发生之事的?甚至连昨日晚间的事都知,实让本伯费解!”

    “什么?”

    张鹤龄此一问,李梦阳猛然间有些懵。他脑子飞快转动,想着要如何回答。

    几名阁臣,部堂官员也皆是心中一凛,特别是李东阳,他心中已是翻起了惊天骇浪,终于还是被张鹤龄捅出来了。

    他好几次都想让今日的事糊里糊涂的过去,可几番下来,终于还是出来了。他默默的低下头,后面的事他已不想再看。

    今日,少不得要有场雷霆惊变了!

    大臣们如此,站在宝座之侧侍立的内侍王岳、范亨、李广、陈准等人,面色亦皆是一变,连护卫帝座一侧的锦衣卫那里的牟斌也是脸色变了又变。

    皇帝的面色呢?

    此时内外两庭之人,都没敢去看看皇帝朱佑樘的面色如何,他们怕皇帝一个感觉之下,正好和他们的目光相对了,此刻,无人想和陛下对视。

    但不看亦可想到,真实且直白的显现在皇帝面前,想来不会好看才是。

    张鹤龄不曾管众人如何,他见李梦阳不回话,追着问道:“李主事可是未曾听清本伯的询问,本伯的意思是,李主事撰写文章,称有据可查,你所知的据从何而来……”

    李梦阳心里紧张了,他突然意识到,为何昨日会收到那所谓好友提供的信息了。好吧,其实他当时有些察觉,只是,在他看来,有满朝官员弹劾在前,有他的奏疏随后,既定事实下,不会翻起太大风浪。

    可没成想,如今,竟然会把他赤裸裸的摆了出来。

    他感觉一道道的目光刺过来,只能勉强辩道:“寿宁伯,当着陛下和诸位大臣的面,你还要胡搅蛮缠,论你的罪,只要为实即可……”

    “别试图转移话题,本伯的罪与否和本伯问的话毫无关联。大概你还没看清形势,在你未曾回答之前,我看哪个大臣敢出言为你转圜一句。”

    张鹤龄冷冷的说了一句,接着目光一个个的扫过群臣,本来确实有人想说两句,但此时被张鹤龄这一说这一看之后,皆是按捺了下来。

    确实敏感啊,也确实不能说了,至少在陛下发话之前,不能说。

    张鹤龄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李梦阳,冷声道:“李梦阳,你官职是户部主事,正六品……本伯依然是那句话,非是说你官职低微不可说话。本伯之意是,你这样一个正六品的官员,非是一衙主官,除了早朝,你连进外宫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日这般大朝,更是需要陛下特许方可列席。因而,本伯便想问问,你李主事,上朝只能止步奉天门外,上书只能投往通政司,即便陛下特许,也过不了左顺门。你进过谨身殿吗?你看见过乾清宫吗?还有,皇后娘娘的寝宫,坤宁宫,你知道,东暖阁的门朝哪边开的吗?”

    “……”

    李梦阳的脸色微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臣们更是一片静默,整个金銮殿上,寂静的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