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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 舌战成德堂(下)

    欧阳阙如的这种做派让李自成暗暗称奇,觉得此人不是个二百五,就一定是个奇才,当下起了试探之意,回礼道:“莫非是欧阳圭斋(欧阳玄号)之后?鄙人米脂李诚,前几日曾去天马山的圭斋祠进过香。”

    欧阳阙如刚才听到了李自成自报家门,知道他叫“李诚”,但“李诚”去祭奠过欧阳玄,却出乎了欧阳阙如的意料,不由得愣了愣神,叉手施礼道:“阙如多谢阁下。”

    李自成揶揄道:“我是闯贼,贼也能谢吗?”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大丈夫当恩怨分明。阁下祭奠我祖,我岂能不谢?”

    “好一句大丈夫当恩怨分明!”李自成哈哈大笑,觉得非常对胃口,又问:“但是,恐怕恩谈不上,怨更是无从谈起吧?”

    这话如果交给一般人,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总要先客套一番,欧阳阙如却毫无此意,摇了摇头,正色说道:“私怨没有,国仇却是不小。”

    “哦?”李自成眉头一挑,心中不觉失望,挑衅道:“先生莫非是朱明的孝子贤孙?”

    欧阳阙如却并不接招,笑道:“阁下辞锋甚锐,但阙如所说的国仇,却并非寻常所谓的国仇。”

    并非寻常所谓的国仇?李自成心中一动,急忙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不急,”欧阳阙如摆了摆手,牢牢把握着谈话的主动权,说道:“还是请阁下先回答刚才的问题吧:你们既然千好万好,为什么还是败退到长沙来了?岂不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吗?”

    李自成微微一笑,知道对待这种人就像驯马,非得让他心服才肯供你驱使,当下并不计较谁主动谁被动,慨然说道:“文王拘,仲尼厄,岂是由于无道?时也,势也!假我以时日,进德修业,振穷恤贫,收离聚散,并威偶势,天下事亦未可知也。”

    这话口气不小,欧阳阙如审视了李自成一会儿,见李自成器宇轩昂,丰标不凡,不由得暗暗赞叹,又问:“听说李自成已死,你们的权力格局势必要重新排布,阁下也许身份显赫,但既然此时不在长沙城中,恐怕已然不在权力中枢了吧?”

    李自成突然有种感觉,好像不是他在试探欧阳阙如,而是欧阳阙如在试探他,不禁笑道:“愿闻先生之志。”

    面对如此突兀的转移话题,欧阳阙如跟李自成一样,并不纠缠,傲然说道:“王沂公(王曾)志不在温饱,孔休源以天下为己任,阙如不过欲效先贤耳。”

    这两个典故李自成听不太懂,但并不妨碍理解意思,故意哂笑道:“方今海内鼎沸,胡虏入寇,亿兆生民如堕涂炭,衣冠名教危比倒悬,先生不思匡救,却避居乡野,坐视不顾,先贤也这样吗?”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欧阳阙如却处之泰然,负手说道:“待价而沽,不欲求售者,以天下无豪杰也。”

    这话更合李自成的胃口。

    他也认为当世除了草莽英雄,全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纵有个别正大之士,也不免才具平平、气狭量窄,没有真正的大政治家,就算多尔衮,也只是矬子里面拔将军而已,当下刚想夸赞,却听黄学和说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知不可妄言。”

    李自成不知道欧阳阙如“待价而沽”等语出自李贽的《与焦弱侯太史》,而李贽由于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被明朝官方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之罪逮捕入狱,自刎而死,正在纳闷黄学和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异端,却见欧阳阙如已经恭敬受教,向黄学和施礼告辞道:“舌辩争胜,语多必失,多谢先生教诲。先生与各位师友一切安好,阙如已无他念,请恕弟子先行告退。”

    话刚说了半截,这就要走吗?李自成意犹未尽,急忙问道:“欧阳先生何故急着离去?”

    “当来则来,当去则去,此亦审时度势也。后会有期!”欧阳阙如拱了拱手,并不停留,转身扬长而去。

    “真是个怪人。”李自成望着欧阳阙如的背影,摇头叹道。

    郭金台笑道:“欧阳是知并非不通人情,只是胸中抱负无处施展,故而倜傥不羁,不入流俗。李将军莫怪,请至学斋奉茶。”

    “改天再来讨扰,”李自成苦笑道:“被他这么一搅,我已没了兴致,把东西交给幼隗,我便回去了。”

    说着,他扭头对秦喜说道:“拿来。”

    秦喜赶忙把大字捧了上来,李自成双手递给郭金台,说道:“李某不才,胡乱涂了几个字送给书院,聊表芹意,还请幼隗代为笑纳。”

    “将军过谦了。”郭金台先施了礼,然后双手接过去,众人也都好奇,凑过来帮忙展开,有人念道:

    “于斯为盛,”

    “惟楚有材?”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好——!”人群中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声。

    李自成却心中冷笑:天底下就没有不喜欢奉承的人,如果有,那肯定是你没奉承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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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告辞离开,一路低头不语。

    六月的阳光正是炽烈,他也不就阴凉,就那么走在烈日下,心中一直想着刚才欧阳阙如所说的“国仇”。

    一般来说,敌视李自成并且自称与李自成有国仇的人,都是明朝的死忠粉,可是欧阳阙如却说,他与李自成的国仇“并非寻常所谓的国仇”,似乎表明大顺旧日的政策还得罪了另外一部分人,但究竟是什么政策捅了娄子,却实在令人费解。

    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与他们成了敌人,还不知道敌人的数量和力量,这是一件说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的事。

    李自成心事重重地走回百泉轩,正在茫无头绪,忽然听到刘汉喊了他一声:“陛下您看。”

    “嗯?”李自成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欧阳阙如并没真的离开,而是负手站在百泉轩门外,似乎正在等他,不由得心下大喜,赶忙紧走几步,抱拳拱手道:“没想到先生竟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