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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战

    昏黄的阳光透过树枝斑撒在大地上,一行裋褐短裳飞奔在泥泞不堪的小路当中,但见其中或挚长棍、或倒背铁斧,汗湿衣襟、行色匆匆。

    “听闻楚人遣军卒一百,取越人村乡,我等此去堪敌犀甲虎狼么?”一个面色黑褐、棱角分明、蓝布扎头的少年突兀问道。

    其他人无甚言语,只是人群中的一位身形消瘦的长身男子沉稳答道:“鸦,且不说越国当今动乱不休,只需县兵定乱而已,楚人精锐之士均于淮北、溠水一线,即便是这犀甲来了…”

    旁的虬髯大汉嗤笑抢道:“只是些硬实些的老龟,需多费些手段撬开壳甲罢了。”

    这唤作鸦的少年看到大汉摸了摸背上的樵斧,也跟着点头,复又勉力跟了上去。待到少年已经满身冒汗、腿脚酸痛之时,忽听得长身男子喝了一声“止”,忙不迭的停脚前望,当下心里猛地一揪。

    但见前方竹林掩映当中透出道道火光,压过了劈啵火响的是一阵阵哭喊与放肆大笑,那哭喊声听不懂言语,却是撕心裂肺。

    长身者回头望了望自己身后的三十余人,复又眯眼向前瞥去,恨道:“南北两侧各遣五人围过去,其余人等与我进去乡中。”

    唤作鸦的少年心中疑虑,正思量着为何不是一股进乡或是各分十人把对面包做鸡子,只听得齐刷刷的一声喏,又听得细琐声响,却是脚下不停,跟着二十人直向乡前小路中去了。

    行得两百余步,在火光掩映当中见得一处村中空地,张帷垂幕、人影幢幢,其中一佝偻者正抽腿立起,便有数道人影躬身前来,搀着这老者巍巍站定。

    “景将军,再问不出来,便寻些未点火的房子宿了,老夫实是乏了,年老体衰无法陪将军在此。”

    帷帐前方一人并未回头,只是甩了下手:“夫子自便,我却是受了王上嘱托,今日定要问出些什么的。”

    那老者悠然回道:“问的出也罢,问不出也罢,将军都要屠了这村子,饶是如此世道,老夫也是看不下去的。”他拄拐稳住身形,行了两步忽又问道:“将军可曾食人么?”

    那浑身黑甲的年轻将军蓦地转身,手扶剑鞘停驻了几息,嘿然笑到:“夫子自是知道缘由的,庄辛也定与你说了要害,请教夫子,这村子能不屠么?乞儿怀珠行于闹市,怀珠非罪耶?至于什么食人之说,这天下的贵人又有谁的基业不是嚼尽了万千血肉!”

    说罢转身前望,再不管这老者如何于帐中腾挪步态。

    当此时,斜曛忽地隐没在叠嶂和丛林当中,燎舍的火光接替了落日,在夜幕降临前的大地上跳舞。

    随着这舞蹈的是猛然前行的二十余人,细看下已是在沉默中各挚了兵器在手,刹那间两边齐发了一声喊,便有作为暗哨的军士与这行人接手。

    黑甲将军闻声定睛细看,大声笑道:“阳城残魂,虫豸鼠辈,也敢来捋楚国的虎须吗?”长笑未罢,帷帐旁的十数名军卒已列队完整,伴着阵阵号角持戈前行。

    这被唤作阳城残魂的一行人也不言语,只是大多数微微变了脸色,愈加用力的奔跑起来,而与暗哨搏斗的数人,已有将短剑捅入军士腹中的,也有被长戈啄了几个血洞的,不一而足。

    两边短促的人流沉默的撞在一起,一边是戈戟捅刺,一边却是五花八门的物什当下招呼了过来,先前的虬髯大汉一斧砸开当面长戈,脚步不歇,乃是将瓦鬲般大小的拳头轰在军士脸上,紧抓着将倒下军士的胳膊,转着圈扔向了人群当中。而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舞着两柄镰刀堪堪架开迎面之敌,接手的敌人便被一黑乎乎的物件砸在了身前一尺之地,他一愣之下破口大骂:“疯牛!你是脑子开了锅,还是菽豆饼涨了心,不晓得扔得与乃翁远些!”待骂完后复欺身向前,一镰刀一个了结了还在地上哼哼的军士。

    叫做鸦的少年此时握着一根长棍末端,躬满的身子如同迅豹般奔跑在人群空隙处,猛地发劲打出,必然伴随着砰然声响落在甲胄之上——如他这般的还有四五人,正是同跳荡一般支援着己方的人墙。

    “虫豸亦可行列游击、蚕食巨兽,这孤魂野鬼的滑稽戏也看够了,早些结束可好?”老者此时复又正坐在帐中下首,摩梭着手中枯杖。

    听闻老者不耐的声音,景将军不禁怒火中烧,拔剑在手,大喝了一声犀甲,便听得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唯响,随着剑锋直指的方向整齐踏步而来。

    老者在帐中微微点头,复又摇头苦笑:“这邓陵氏之墨如今还余多少,金戈铁甲碾去,便真成了荒陇枯骨了。”

    “枯骨恶鬼自有神荼郁垒料理,与我何干。”景将军迈步前去。

    “相里勤之徒、相夫氏之属不是活得好好的,只有这些人。”他复又以剑指了指前方的人墙:“却如同剪径贼盗一般,又似蝇虫蚂蝗,碍手碍脚。”

    听的前方喊得一声“击”,刺耳的兵刃相交声与沉闷的血肉撕裂声同时响起,已是楚之犀甲向此间墨者挥出了第一击。

    使双镰的男子脖颈处仅连了一点皮,鲜血黑漆漆的喷在土地上,同样在血肉与泥土搅拌当中殁了声息的墨者,此时已近双手之数。

    “入你娘亲!”号为疯牛的大汉双臂抡了一个圆,随着斧光划过便有一颗人头飞将起来。

    长身墨者显得更为从容一些,一柄剑直来直去,只挑对手的脖颈处下手,一将刺入即旋剑柄,留下一颗血洞突兀地长在喉头。

    这两人一个招式凌厉、一个大开大阖,在前几轮戈击斧斫造成的损伤后,竟勉力维持住战线,楚军见得对方人人坚韧,也是暂缓了挥击停得片刻。

    此时天地完全浸入墨染的幕布,倒塌的屋舍也燃着余火,疲累的黑夜漫上来,淹没了那些死在血和泥塘中的人。

    鸦的肩膀被开了一道口子,泞满血渍的双手紧握着一柄宽剑,死死盯住前方沉默的黑甲人群,却隐约听到帷帐那边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阵金铁之声传来,还未待他反应,身后突有人言语。

    “都已出去了,接应了乡人十二、我们的人两个,还有五人,待全黑下来径直去刺帷帐。”

    “我与疯牛断后,尔等速走。”长身墨者轻声回复。

    “文子不可。”传话者一阵焦切。

    言语未毕,听得轰的一响,那疯牛掷出盾牌砸去军阵一角,其人更仗着这一掷之威冲将进去,乃握着不知来处的一柄大椎豕突猛进,端的气势万千,一开口更震得人耳聋目眩:“速去,卬与文子联手,自是百无禁忌、万无不可!”

    话音刚落,鸦的眼前一花,已是被文子推到后方,手中宽剑却一端擎在文子手中,一端斫开了领头军官的兜鍪,周边军士似流水般涌来,身后的残垣冒出最后一股火星,映在举起的刃尖上。

    一阵长啸呼来,帷帐处零星应得,后奔数十步的鸦等听得真切,却道是:

    轸民生之萎难兮,余负天柱以终古,日暧暧其将暮兮,来吾道夫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