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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参议与计划

    三天后,徐冠一脸郁闷地坐在一座军帐内,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周围的几个人都是文士打扮,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低声聊着。

    原以为袁闻道看重自己的在城头上的勇悍,没想到却给自己挂上一个参议的名头,将自己扔到这么一个乱哄哄的参议营中。

    齐军军制中并没有类似于军师的这种角色,许多齐国茶馆儿津津乐道的所谓的“军中祭酒”,在内行人看来也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闲职。

    但是军中确实少不了这些参议军情,处理常务的文员,对此各军将领各有各的解决之道。

    普通齐军将领往往是以幕僚的形式派人填补这个空缺。袁闻道则是在军中另设一个参议营,为其处理军务,参议军情。不过袁闻道的参议营人数众多,不少文士平日里并不做事,只是从袁闻道口袋里拿一份饷罢了。

    如今战事一起,参议营封禁管理。平日里难得见到人影的参议们全都挤进了军营中,往日冷清的军帐中一片喧声。

    刘庆安也被扔进了这个龙蛇混杂的参议营内,前两日他尚能跟着袁闻道查看城防。待城防事宜一结束就被打发回了参议营中。

    好在他是做惯了粮械管理的,到了参议营多少能帮几个大参议处理些杂务,不像徐冠只能坐在一旁看热闹。

    此刻他正捂着小腹,面色颇有些苍白。

    看他这副神情,身后特意为他准备的侍卫不由关切问道:“刘先生身体不适吗?将军特意嘱咐我等要好好关心刘先生。”

    刘庆安摆摆手,“老毛病了,北地风餐露宿,胃痛已成寻常了。”

    侍卫笑道:“平原中的医士徐先生乃是医道大手,最善治胃病与金疮了,如今正在军中。刘先生可以去请他瞧一瞧。”

    如今天下贱医,普通从医者称医工。只有其中技艺高超者才可称医士。最上者乃是齐国太医令之人,可称医师。这位徐先生既然被称为医士,不问可知,必然是极高明的人物。

    刘庆安眼光一闪,“是吗?那倒要好好请这位医士瞧瞧。”

    忽地军帐门帘一撩,一个亲卫板着脸进了军帐,后面跟着两个甲士抬着一个箩筐,萝筐里满是密密麻麻的竹简。

    进得军帐中,那个亲卫比了个手势,两个甲士放下箩筐。亲卫环顾了一周,道:“这是近日的军情汇总。请诸位大人好好参详商议,袁将军即刻便到。”

    瘦竹竿,死鱼眼,徐冠立刻认出了那名亲卫,正是袁闻道的亲兵队长,袁勇。

    参议们霎时间都停止了交谈,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到箩筐边拿起竹简,看了起来。不时还有人小声交换着意见。看完一卷之后,又开始互相交换。

    徐冠也捡了一卷看了起来。他手上拿到的是一份编号“北甲辰”的城北哨位的观测报告。报告写得极其简单,以徐冠的眼光来看,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徐冠扫了几眼,又从筐中拿起一卷竹简。这卷竹简则是编号“斥戊未”的斥候的报告,主要内容是截杀了一名燕军侦骑,后面附着该名燕军的随身物品的清单。

    下一卷则是一列长长的清理上次战后燕军尸体的单据,主要列写着缴获情况。

    徐冠正看得直瞪眼,只听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参议重重咳嗽一声。随即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抬起头来。

    一个坐在最外围的参议站了起来,简明扼要地讲了两句自己看到的竹简,然后又说了几句自己的看法。随后,参议们颇有默契地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简单地讲了讲自己看到的东西和自己的想法。

    徐冠刚开始还有些迷惑,但很快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这些军情报告往往琐碎,要是只有一人或数人去翻阅,往往会迷失其中。现在二十余名参议一起阅览,不但能把握重点,还能取长补短,集众人所想。

    参议们一个个站起来说完自己的想法,又有不少人去翻阅一些自己刚刚不曾见到,但很感兴趣的文卷。众人七嘴八舌的又议论了一会儿,只听见军帐外的军士一齐振甲——袁闻道到了,后面跟着数个平原军中的高级军官。

    令徐冠惊讶的是,一帮高级军官后面还跟着两个身着皮甲,配着制式铁剑的青年人,却是城中两个最大家族里面的公子,一个姓王,一个姓郑。作为平原城的捕吏,徐冠平日里没少跟他们打交道。

    徐冠很快意识到,这两位能进这个军议帐是因为齐军兵力不足,袁闻道守城需要借用两大家族的私兵。这两个人一方面是来防止自家私兵被当成炮灰白白送命,一方面恐怕也是作为质子防止两大家族在战时轻举妄动。

    徐冠早有耳闻,这两家和北面的皮毛交易一直不断,直到平原封城前都有人出入齐国边境,这种事袁闻道不可能不知道,这两位出现在这里,其中缘由,颇令人玩味。

    袁闻道止住了向他行礼的几个参议,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军帐上首,扭头向那个络腮胡问道:“可有临淄或陆帅的信件?”

    “未曾收到,黄河以北已被燕军遮蔽。就算有信件也很难送入城中。”络腮胡答道。

    袁闻道皱了皱眉,“军情如何?”

    络腮胡拱了拱手,道:“情况不甚乐观,燕军侦骑遮蔽了平原四周,他们的机动性远强于我军的斥候,我们的斥候损失越来越大,能探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现在我们只能靠城头上的哨位来检测燕军动向了。”

    “这不行,现在我们与外界消息已被隔断,若是斥候再被绞杀,便当真成了聋子瞎子。”袁闻道面色有些狰狞,“诸君可有良策?”

    这话是向下面站着的参谋们问的。刚刚还非常活跃的参谋们此刻都一声不吭,个个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军帐里一时寂然无声。

    “军中“锐士”尚有百人,若是把他们用作斥候,探查敌情,或能敷衍一时。”过得半晌,一位参议才唯唯诺诺地说道。

    “敷衍一时?笑话,袁将军养着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参谋划策的,不是让你们来敷衍的。”袁闻道身边的一位面色黝黑,环头豹眼的军官大声斥责道。

    这人徐冠也曾见过,叫做岑威,平日里就对他们这些参议不大瞧的上眼。

    几个参议抬起头来,脸上明显有些不忿,袁闻道明显感觉气氛紧张了起来。

    “放肆,这是参议营,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给我滚出去。”袁闻道张嘴就骂。

    岑威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自己狗熊一样的大脑袋,大踏步地出了军帐,走到那个参议身边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粗胚。”袁闻道低声骂了一句,又向着络腮胡摆了摆手,“斥候之事再议,继续吧。”

    “从收集的情报来看,燕军一方面派出游骑四处搜掠民众,一方面不断加强对我平原城的围堵骚扰。燕军以千人为规模,在四面城墙下,日夜击鼓鸣锣。我军将士一日三惊,不得安眠。

    另外,”说道这里,络腮胡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据斥候估计,我平原正面的燕军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平原城内守军不过五千,加上民夫和城内大户的私兵也不会超过八千。

    “不对,”突然有人发声,“燕军至少三万以上。”

    徐冠听得这个声音耳熟,扭头一看,却是刘庆安站了起来。

    络腮胡眼皮一跳,厉声问道:“你上次不是说燕军广威军只有不到两万人吗?我斥候也判断,燕军不会超过两万人。”

    “我怀疑就这几日,燕军有新军到来。”

    “军情大于天,你如此判断,可有依据?”络腮胡面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燕军军制,每军一万五千人,有侦骑四百。而从近几日我军斥候与燕军侦骑交手的情况来看,想要遮蔽平原城以南黄河以北的大片地区,完全隔断我们的内外联系,至少需要三百以上的侦骑;

    我军斥候百余人,要完全限制我军斥候活动,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侦骑;再加上维护燕军本部大营安全,监测粮道等,燕军侦骑至少八百人以上。以侦骑推算,平原地区的燕军人数至少三万以上。”

    “燕军骑兵近三千,完全可以抽调去作为侦骑啊。”一个站在徐冠身前的参议提出了质疑。

    袁闻道和络腮胡都思索着刘庆安的话,一时间无人理他。

    徐冠在他身后小声解释道:“侦骑和普通战骑训练等方面大有不同。战骑多是练习战场冲杀,以听从指挥,悍勇敢死为先;

    而侦骑不但要能明辨敌情,还要会追踪猎杀敌军的斥候,讲究的是存身掩迹。燕军军中的侦骑都是百里挑一,绝无临时调用的可能。”

    若按刘庆安的推测,对面的燕军将是平原守军的五倍以上,不少参议此刻都变了神色。

    “此外,依在下之见,燕军此时军中必然已经粮草不济,不能持久。”刘庆安神色不改,继续说道。

    刚刚才从燕军兵力中缓过神来的几位参议,此刻又被这位新来的刘参议再次震慑到了。那时间,帐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

    “我推断燕军粮食不济的线索有三。

    一者,燕军首战即被焚营,以当时火势看,除了点燃大批粮草辎重,再无别的可能。

    二者,燕军自那后成规模地四处掠夺,搜刮粮草。北营军虽然军纪一直欠佳,但如此成规模的掠夺平民,只能说他们实在是粮草不足,被逼急了。”

    讲到这儿,几个参议脸上都出现了异色,这两条线索要说明燕军即将断粮实在勉强。

    “三者,”刘庆安举了举手上的木简,“我看了几份截杀燕军侦骑后的缴获名单,包括我手中这份。这几个被截杀的燕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背囊中只有半日,或者干脆没有干粮。”

    讲到这里,刘庆安手中的木简情不自禁地画了个圈,明显兴奋起来:“燕军侦骑向来是重视程度最高的军种。每组侦骑出营察望敌情,来往梭巡至少要一日一夜,多者可达两日两夜。

    因此斥候每出发前,都要在自己的囊袋中备足干粮和水。如今斥候截杀的燕骑无一例外,囊中只有不到半日之粮,除了燕军粮草不济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

    他一口气把这一段话讲完,一时间,帐中竟悄然无声。

    “若是真真恰巧,几个侦骑都是在快归营时受我军猎杀,那又如何?”又有人提问到。

    徐冠觉得这人实在是纠缠不清,刚要张口反驳,只听见络腮胡冷冷道:“这个容易,只要剖几个刚被猎杀的燕骑,看看胃中有无食物残渣即可。”

    徐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再看看周围几个参议,个个脸色发白。

    络腮胡对袁闻道行了一礼,向他请示。袁闻道面色不变,微微点了点头,给身边的袁勇做了个手势。袁勇心领神会地把络腮胡领了出去。

    没了络腮胡主持,军议暂时停了下来。袁闻道坐在军帐最上首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参议们如同等待科考后放榜的举子,一个个神色不安,坐卧不宁。

    不过半晌功夫,袁勇满身血腥气地进了帐篷,手上衣服上还沾着黄绿色的秽物,后面跟着的是神情漠然的络腮胡。

    徐冠似乎听见了身边几个参议腹内翻滚的声音。一个参议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吐出来了,弄的帐中空气更加污浊。

    袁勇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个吐了的参议一眼,随即靠到袁闻道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袁闻道听完点了点头,“看来燕军粮草确实不济,数名燕军侦骑的腹中都是空空。”

    “那燕军为何仍然囤积在我平原坚城之下?粮草不足应该退兵为是,如今我平原粮草充足,燕军既不积极攻打,又不退兵另寻他策,难道是要在这里等死吗?”进来的络腮胡子又向刘庆安问道。

    这一问正中要害,刘庆安一时间没有吱声。

    “恐怕燕军粮草很快会从后方跟上,燕军现在没有其他动作,怕是在等待后续的支援。”徐冠这时候发声了。

    这确实是可能性最大的猜想。

    帐内一时无声,一个想法同时出现在了众人的脑中——粮草将断,后援未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战机。

    袁闻道忽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军帐一侧,那里摆着一幅巨大的泥质沙盘。沙盘正中央正是平原城,十余个青红二色的兵俑以平原城为中心,犬牙交错地对峙着。

    这沙盘是齐军斥候这几日用数十条性命换得的结果。

    袁闻道皱着眉头将一个青色兵俑推到了一群红色兵俑的旁边,络腮胡子颇有默契地拿起了一个红色兵俑挡住了青色兵俑。

    袁闻道沉思了一会儿,又把青色兵俑向右边挪了挪,络腮胡随着他的动作也挪了挪红色兵俑。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地推演了十几个回合,袁闻道最终脸色难看地放下了手中的兵俑。

    另一个参议接替了袁闻道的位置,开始不断推动着青色的兵俑。

    参议们个个脸色难看地看着青红两色在沙盘上不断挪动。青色兵俑像一条五步蛇一样不断地寻找着红色兵俑的弱点,试图一口咬中红色兵俑的要害。红色兵俑则如同刺猬一般,始终让五步蛇找不到地方下口。

    袁闻道一直拧着眉头,直盯着运动着的兵俑,当青色兵俑又一次地失败后,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愤懑和不甘。他太想抓住这次机会。

    徐冠敏锐地注意到了袁闻道的不甘,他刚想劝劝这位袁校尉切切不可冒险,忽然发现袁闻道脸上的神色变了。

    徐冠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沙盘一眼,只见刘庆安高高举起一枚青色的兵俑放到了红色兵俑群中。

    五步蛇终于在空隙中找到了刺猬柔软的腹部。

    一直处于劣势地位的齐军也终于准备露出自己稚嫩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