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贰 荒梦
钟柏落睁开眼时，他看见自己正身处于一片白色的空间之中。
天空是玉色的，地面亦是如此，一时间看不到边界。
幻境？还是说，是某位仙家的洞府？
钟柏落不知道。
他试着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向着某个方向一直走去。但无论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又或许几个时辰，兜兜转转，眼前的景色却依然如旧，不曾有丝毫变化。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钟柏落甚至在这个空间内察觉不到分毫灵气。
“喂——有人吗——”
他呼唤道。
但唯一的回答只有在空中渐行渐远的回音。
“……如此么。”
钟柏落感到了一丝微小的失望。
他叹了口气，准备最后再试一次——如果这次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么钟柏落会开始考虑动用物理手段。
他当然不希望这么做。
东海神玉使用后的负担太大，一般情况下他会避免一周内使用超过两次。
“嗒，嗒，嗒……”
耳畔不断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钟柏落平生第一次对“无边无际”这个成语有了极为深刻的了解。
“嗒，嗒，嗒……”
白色。白色。
只有白色。
仿佛世间一切都被这种色彩吞没、覆盖，连丝毫灰尘都容不得。
“嗒，嗒，嗒……”
或许又过了几个时辰，几个双日四月交替之刻——甚至是几个年岁。钟柏落忽然觉得，自己能一直持续走这么久，也算是难得。换成别人，大概早就在某个时刻停下来了吧。
只是，貌似无论在哪个时候停下，都差不多……
终于，我们的钟少卿选择了放弃。
“这样下去只不过是在无意义消耗自己的体力罢了……”他叹了口气道。
不过，钟柏落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哪怕已经走了这么久，他却依然不觉得渴，不感到累。仿佛一切都被定格于某一刻，不再变化。钟柏落曾听人提起过，当一个人的实力达到一定境界后，他便能拥有创造一个小世界的能力。法则、规律、生灵……世界中的一切，皆有自己决定。
莫非，自己是无意中进了某位大能的小世界？
“倒是不无可能……只是，原因呢？”
他不明白。
有时候，钟柏落在为炎华的地大物博感叹之时，也会想到对一些事物感到疑惑——比如，当初那位仙人究竟是怎么给瑬林取了“强盗飞飞平原”这么一个奇怪名字的？
而就在他思考现状之时，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悠扬篪声忽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平静——钟柏落甚至被吓了一跳。
而当他循声望去，倏地，强风席卷着无数鹅黄之色的平仲叶奔来——有不少直接拍在了钟柏落脸上——它们如杏蝶一般，在空中滑行着、舞蹈着。凌乱之中似乎又有着某种规律的美感。
“可恶……眼睛被平仲叶挡住了——嘴里也进了，呸……”
好吧，对于钟少卿来说或许并不是那么美。
“风止。”
陌生的人声响起，下一秒，起舞的叶片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一瞬间跌落在地。而当钟柏落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色后，他便望见——
远处，踏着满地黄叶，戴着巨大黑色斗笠、身着灰色老年衫的太傅使丞正摇着花手，乘着身下的人缓缓靠近——钟柏落认出来了，那是那位刑部侍郎赵公明。他正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驮着“使丞”向钟柏落爬来。这赵公明胸前还挂着一根细长的钓竿，它的顶部垂下了一根淏线，没入了那无穷的白色之中——而再仔细一看，那“赵侍郎”的头上似乎还顶着……一碗牥兽拉面。
“……？这啥啊？”
钟柏落发出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句如此发自肺腑的疑惑。
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名“使丞”绝不是先前钟柏落见过的那种，或者说，在朝廷内就不可能有这种家伙出现。三公使丞，不论归属，一律灰蓑黑笠，不得有异。像眼前这人的打扮，若是让宫里的那些家伙们看到了，免不了要狠狠诟病一番。
钟柏落缓缓将手搭在了腰边的刀鞘上。
“铛——铛——“伴随着低沉的铎声，那“使丞”在来到他面前后，让身下的“赵公明”停了下来。“逢必有缘，见则有福。小友为何迷茫于此？”斗笠下的面罩后传来了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
钟柏落默默向后退了几步，“你……是什么东西？”
“我？”那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一样，声音忽然被提高了几个响度，“我乃空无仙人，漫游凡尘，为见世间诸事。不知小友因何出现于此？”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又像是一个小女孩在说话。
钟柏落不自觉握紧了炎刀的刀柄。
空无仙人，这个名字钟柏落很是陌生。留仙司内存有的卷宗数千，钟柏落曾在无事时浏览过一番。在他尚存的记忆之中，“空无仙人”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
“嗯……难不成又是个诈骗惯犯？不不，这种地方，如果只是个诈骗惯犯的话，肯定是进不来的……”大抵是近年来诈骗案在炎华又流行了起来，钟柏落过去虽还未任少卿一职，却也处理过数次。什么“亚伯拉罕YUM疯狂周四V我50”啊，什么“我是炎君其实我没有死，给我一百万文封你做下一任天子”啊，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各式各样，新奇古怪的都有。那段时间钟柏落可以说是大长见识——“原来诈骗还可以这样？”
“你既说自己是仙人……又为何会是如此不得体的打扮？”
“嗯？不得体？不知在小友眼里，我空无仙人，是何种模样？”
听到这话，钟柏落望着眼前这奇怪的家伙，略微斟酌了一番，随后以一种极为委婉的语言将那仙人的外貌描述了一遍。而当我们的少卿言毕，那仙人先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物般，放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并不是某一个人单纯的声音，男、女、老、少，数百种音色混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钟柏落所听到的。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真没想到，本仙在你眼中的【倒影】竟是如此模样……”空无仙人捧腹道。随后，她拍拍手，无边的空间内又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银铃声。随后，只见平仲叶起，巨树凭空现；又听古钟齐鸣，万鼓忽雷动。待到一切息止时，钟柏落的眼前不再有奇怪打扮的闯入者，取而代之的，乃是一位白发赤瞳，身着堇色罗裙、头配玉簪花，手持长竿的女子，而原本的“赵公明”也化作了一只小巧的皉色角兽，“我想，这样可能更符合一位仙人的打扮，是不是？”
“刚刚是……发生了什么？”一切变化的太过突然，大抵是许久不曾见过其他事物，当那些平仲叶飞舞、巨树拔地而起时，钟柏落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既号空无，自然外形不受限制，在他人眼中的【倒影】如何，也自是难以预料。不过我今日在你双目内的倒影，还是第一次有这么怪异的搭配，哈哈。唔……或许这便是你能进入此处的原因呢……”她笑着，声音依然在不断变化着。
“……依你的说法，你还可以变成其他模样？”
“嗯？那是当然。”她点了点头，随后一边说着，身体忽然开始发生了许多奇妙的变化，“花翂虫淏，草木山川，北冥之鲲鹏，南冥之玄羽，百千奇兽，无一不可为，无一不可成。”伴随着奇妙的玉色光芒，空无不断幻化着，着实是让钟柏落大开了一番眼界。末了，她又变回了先前那赤瞳女子的模样，“如何？现在相信本仙了吗？”
“……姑且吧。毕竟，幻化之术乃是你们仙人的必修课，不是吗？”
钟柏落看着她，将手从炎刀上放了下来——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位仙人暂时不抱有敌意。
“嗯？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认识的几位老朋友大概就要不高兴啦。幻化术的确是仙家必备之法，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天天套着个别的外皮到处走啦。”空无笑道。
“……那么，仙家可知此处是何许地方？”
“嗯，这里？”
听到这句话，空无思索了一番，随后，她开口吐出了几个音节。但不知为什么，钟柏落只听见了一段难以辨析的声音，模糊得如同被水吞没了一般。
“……什么？”
“哎呀，算了。你既有幸遇见本仙，那我便带你看点什么吧。”没有理会钟柏落的疑惑，空无只是自顾自地提了提她手中的钓竿，“不知今日，能钓出哪一段时间呢？”
语毕，仙人手一推，那朱色长竿便缓缓浮在了空中。接着，空无右手一抬、一转，再一压——刹那间，碧光四现，浪花腾天。
“现！”
空无的话音刚落，那长竿的淏线便迅速收起、绷直。倏地，钟柏落眼前又只剩下一片空白——不过这次是被光照得。强烈的刺激感使他被迫闭上了眼睛。
末了，只听见什么东西被拉出了水面。
尔后，一切如先前一般，重新回归了平静。
“叮——叮——”
又是几阵银铃声。
“你可以睁开眼了，小友。”这次，空无的声音变为了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
而钟柏落还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似乎还多了些其他东西——水声、车声、鸟鸣、人言。
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他谨慎地睁开了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名碧衣青带的商人。与空无一样，他也有着白发赤瞳，身边也站着一只小巧的皉色角兽——钟柏落想，这大概就是仙人的又一副模样了。
随后，周围的光渐渐退去，如同墨滴在白纸上绽开一般，附近的景色开始明朗了起来——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温和的雨丝带来了轻风，夹杂着流水与泥土的味道，而朦胧的雾气在各个角落扬起，飘若浮云，清净如水。路上青砖被雨水衬得光滑，而过往的尘埃则被流水一点点冲刷，直至它们回归泥土与河流。桥边巨大的水车悠悠地转着，不时发出几声叹息。
钟柏落很熟悉这一切。
这是江南最为常见的景色，也是钟柏落儿时在徽州常常见到的景色。不过眼前之景并非桑梓，而是那吴江。
人们常常将他的家乡与吴江一同提起，是谓之“徽吴山水，天下一绝”。
“这次，居然是旧时的徽州么……真是怀念，过去，我的某位朋友便是在此地作出了那副名震天下的画卷。”商人的眼神有些怀念，那模样，好似在一瞬间跨越千年今古，眺望着往昔，“只可惜，好景破甑，过往抟沙。那画……大抵已埋没于年华岁月间了吧。”说着，不知是哪位诗人拥了醉，失手打翻了酒杯，那好似装满了怀念之水的双瞳，也就渐渐染上了些许浊酒般的失落。
“名震天下的画作？”
钟柏落忽然有些好奇。
“是，那孩子当初画完后便匆匆来找了我，要本仙给他评价几句。哈，那的确是幅绝品，只需一眼便可知。我本想将它珍藏于洞府内，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如此一番佳作却无人欣赏，倒是遗憾。于是，我只让他，让长康将他那作品好好收着，莫要遗失即可。想来，见过那画卷的人，应不在少数，否则，又怎么会留下个‘妙入毫巅’的评价呢？”
“那画卷……画得什么？”
“人仙之爱。‘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的确是段让人难以忘怀的故事。”空无说完，缓缓叹了口气。
关于那画作，钟柏落心中已有了头绪。他此前有耳闻过，这画卷文渊阁虽有摹本，却并非是原作。而后世大都推测，那画卷兴许是千年前，同样在碎闇之役时被带走的事物之一。
“罢了，罢了，已成过往，已成定局。还是换幅景色吧。”说着，那商人抬起手，又是一阵强光闪过。
当钟柏落再次睁开眼时，只见双日西沉，四月当空；楼宇林立，干云蔽日。熙来攘往的人群，如潮水，似海流。周围霓虹闪烁，灯光恍惚，钟柏落知道，这里是申海——炎华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这个位于沿海地区的港口城市，在近三百年以来飞速发展，时至今日，已可以和炎华南边的城市九龙划等号了。西陆人曾评价此处说：“古建筑与现代有着完美的结合，着实是令人拍案叫绝。”
而当钟柏落注视着周围的灯红酒绿之时，一个活泼的声音忽然响起：“真没想到，这次居然是申海。”钟柏落循声望去，只见空无的外貌又一次发生了变化。老成的商人变为了身着炎华风格运动服的少女，乍一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不过，大概是为了便于钟柏落辨认，空无依然保留了白发赤瞳的特征。
“仙家在申海也有友人吗？”
“嗯？当然有啦！本仙的友人可是广布整个炎华呢！”少女叉着腰，带着一种自豪的口吻道。大抵是身份发生了变化，钟柏落很明显地察觉到，空无的语气与说话方式似乎都发生了些许变化，“不过这次轮到我问你啦！小友，你此前来过申海吗？”
“鹭秋？嗯……此前一直想来看看，但碍于公务，未能实现。”
“这样吗？那还真是有些可惜……”空无垂了垂眸，“近千年来，申海的变化之大，让我总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匆忙了！好像……明明只是睡了一觉，窗外的景色便换了一次又一次！”
“……大陆如今趋势如此，仙家应是知晓的。”
星闇液的出现使得阿瑟薇人的科技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大陆各国似乎都有了令人瞠目的新科技。近处有川水的【浪岛】移动岛屿，多瓦拉贡的【韶光LC】控制国内生物，远方则有亚伯拉罕【宙斯空间】意识网络……在如此浪潮之下，处于大陆强国之列的炎华，自然是早已踏上了发展的道路。而作为开放城市之一的申海，也就在这一过程中飞速变化着，称得上“日新月异”。
少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我那位申海朋友曾说过，‘世事流转，吾属过去之徒，当做好准备了。’现在想来，他说的还有几分道理。要不是我过不惯申海那种繁忙无休的生活，本仙大抵现在也还和他一起生活着吧。”
“仙家的那位友人现在依然在申海？”
“嗯？那当然啦！”少女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这位友人在申海，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呢！日后小友若是有机会前往申海，不妨亲自去见见他一面。我想，本仙那位友人或许会和你相处得很好呢。”
“……那，他的名字是？”
“雯应华，若我没记错，他如今应是叫这个名字的。”思索一番后，空无开口答道。
“明白了。”钟柏落点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稍后离开此处，就去户部查查这个名字吧。
“那么，鹭秋——等一下，周围怎么……如此安静？”
不知何时，那些喧闹、嘈杂的声音都忽然消失了。
蓦地，周围的人群又忽然停了下来。他们一齐缓缓将头转向钟柏落，而年轻的少卿很明显地看到有几十个人的脑袋旋转程度完全超过了正常人能做到的地步。仿佛有什么东西抓着那些行人的脑袋，硬生生地将它们转向了钟柏落这边——期间钟柏落还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少女环顾四周，先前活泼的神情渐渐收敛了起来。
“哈……时候不早，你我下次再聚吧。”空无转过头，看向了钟柏落。
钟柏落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他的眼中闪过了几丝警惕，“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你不必担心，这只是这空间在提醒本仙，今天和你聊天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说来，这已经是第十多少次了？我不记得了。总之，一开始可能还会被吓到，现在已经完全习惯啦！”空无笑着说道，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周边的人群，“何况，这都是幻象。幻象中的人，又能做到什么呢？”语毕，她瞥了一眼钟柏落。
“是么……”钟柏落并没有将匕首收回去，但他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在了空无身上。
“……所以，今日这一切，只不过是仙家想找人说话？”
“不，不，怎么会呢……”少女笑着摇了摇头，“本仙曾与你作了一个承诺。而如今，是我兑现它的时候了。”
“与我……作了承诺？可鹭秋完全没有印象。”
“正常，正常。你没有印象，自然是因为与本仙做承诺的，并非是现在的你。”空无伸出一根食指，向上一划。
随后，又是阵阵铃声。
她看着钟柏落疑惑的眼神，缓缓解释道：“不必疑惑，也不必心急，日后，你自会明白。吴江、徽州、申海、塞北、九龙、渤海……当你我如今天这般，看遍了这炎华二十八都之时，本仙便会将真相告知与你。”
“为何……要如此麻烦？”
“因为这也是承诺的一部分。”空无道。
而谈话间，周围的一切——高楼、霓虹、奇怪的人群，缓缓消失，随后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巨大的平仲树将两人笼罩，如同一把明黄色的油纸伞。
“这还真是……荒唐。”钟柏落只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太过意外。
“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日后，像今天这样的相处时间，还会有很多。”说着，空无纵身一跃，缓缓落在了那玉角兽的背上，“那么，小友，再会了。东曦既驾，你该去拜访那位侍郎了。”语毕，银铃声起，眼前的仙与首跃至空中，一阵强风忽然吹起，无数平仲叶又如之前那般被携起，向那根长竿淏线的末端飞去。而空无与那玉角兽则伴随的飞舞的黄叶，渐渐幻化为了两只华尾淏兽，随后只听“扑通”一声，他们消失在了那无穷的白色之中。
随后，又是几阵银铃声。
“啊……”
钟柏落这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他知道，这次自己是醒了。
“真是个荒唐的梦境……”他撑着额，晃了晃脑袋，“罢了，该去拜见赵侍郎了。刚刚梦里的那个赵侍郎……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
如此想着，钟柏落起身离开了床。
而他不曾注意到的是，自己颈上的那枚东海神玉，不知何时亮起了两个青色的小点。
“柳家案……稍后再向赵侍郎详细了解一下吧。”
天空是玉色的，地面亦是如此，一时间看不到边界。
幻境？还是说，是某位仙家的洞府？
钟柏落不知道。
他试着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向着某个方向一直走去。但无论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又或许几个时辰，兜兜转转，眼前的景色却依然如旧，不曾有丝毫变化。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钟柏落甚至在这个空间内察觉不到分毫灵气。
“喂——有人吗——”
他呼唤道。
但唯一的回答只有在空中渐行渐远的回音。
“……如此么。”
钟柏落感到了一丝微小的失望。
他叹了口气，准备最后再试一次——如果这次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么钟柏落会开始考虑动用物理手段。
他当然不希望这么做。
东海神玉使用后的负担太大，一般情况下他会避免一周内使用超过两次。
“嗒，嗒，嗒……”
耳畔不断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钟柏落平生第一次对“无边无际”这个成语有了极为深刻的了解。
“嗒，嗒，嗒……”
白色。白色。
只有白色。
仿佛世间一切都被这种色彩吞没、覆盖，连丝毫灰尘都容不得。
“嗒，嗒，嗒……”
或许又过了几个时辰，几个双日四月交替之刻——甚至是几个年岁。钟柏落忽然觉得，自己能一直持续走这么久，也算是难得。换成别人，大概早就在某个时刻停下来了吧。
只是，貌似无论在哪个时候停下，都差不多……
终于，我们的钟少卿选择了放弃。
“这样下去只不过是在无意义消耗自己的体力罢了……”他叹了口气道。
不过，钟柏落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哪怕已经走了这么久，他却依然不觉得渴，不感到累。仿佛一切都被定格于某一刻，不再变化。钟柏落曾听人提起过，当一个人的实力达到一定境界后，他便能拥有创造一个小世界的能力。法则、规律、生灵……世界中的一切，皆有自己决定。
莫非，自己是无意中进了某位大能的小世界？
“倒是不无可能……只是，原因呢？”
他不明白。
有时候，钟柏落在为炎华的地大物博感叹之时，也会想到对一些事物感到疑惑——比如，当初那位仙人究竟是怎么给瑬林取了“强盗飞飞平原”这么一个奇怪名字的？
而就在他思考现状之时，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悠扬篪声忽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平静——钟柏落甚至被吓了一跳。
而当他循声望去，倏地，强风席卷着无数鹅黄之色的平仲叶奔来——有不少直接拍在了钟柏落脸上——它们如杏蝶一般，在空中滑行着、舞蹈着。凌乱之中似乎又有着某种规律的美感。
“可恶……眼睛被平仲叶挡住了——嘴里也进了，呸……”
好吧，对于钟少卿来说或许并不是那么美。
“风止。”
陌生的人声响起，下一秒，起舞的叶片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一瞬间跌落在地。而当钟柏落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色后，他便望见——
远处，踏着满地黄叶，戴着巨大黑色斗笠、身着灰色老年衫的太傅使丞正摇着花手，乘着身下的人缓缓靠近——钟柏落认出来了，那是那位刑部侍郎赵公明。他正以一个极为怪异的姿势，驮着“使丞”向钟柏落爬来。这赵公明胸前还挂着一根细长的钓竿，它的顶部垂下了一根淏线，没入了那无穷的白色之中——而再仔细一看，那“赵侍郎”的头上似乎还顶着……一碗牥兽拉面。
“……？这啥啊？”
钟柏落发出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句如此发自肺腑的疑惑。
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名“使丞”绝不是先前钟柏落见过的那种，或者说，在朝廷内就不可能有这种家伙出现。三公使丞，不论归属，一律灰蓑黑笠，不得有异。像眼前这人的打扮，若是让宫里的那些家伙们看到了，免不了要狠狠诟病一番。
钟柏落缓缓将手搭在了腰边的刀鞘上。
“铛——铛——“伴随着低沉的铎声，那“使丞”在来到他面前后，让身下的“赵公明”停了下来。“逢必有缘，见则有福。小友为何迷茫于此？”斗笠下的面罩后传来了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
钟柏落默默向后退了几步，“你……是什么东西？”
“我？”那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一样，声音忽然被提高了几个响度，“我乃空无仙人，漫游凡尘，为见世间诸事。不知小友因何出现于此？”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又像是一个小女孩在说话。
钟柏落不自觉握紧了炎刀的刀柄。
空无仙人，这个名字钟柏落很是陌生。留仙司内存有的卷宗数千，钟柏落曾在无事时浏览过一番。在他尚存的记忆之中，“空无仙人”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
“嗯……难不成又是个诈骗惯犯？不不，这种地方，如果只是个诈骗惯犯的话，肯定是进不来的……”大抵是近年来诈骗案在炎华又流行了起来，钟柏落过去虽还未任少卿一职，却也处理过数次。什么“亚伯拉罕YUM疯狂周四V我50”啊，什么“我是炎君其实我没有死，给我一百万文封你做下一任天子”啊，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各式各样，新奇古怪的都有。那段时间钟柏落可以说是大长见识——“原来诈骗还可以这样？”
“你既说自己是仙人……又为何会是如此不得体的打扮？”
“嗯？不得体？不知在小友眼里，我空无仙人，是何种模样？”
听到这话，钟柏落望着眼前这奇怪的家伙，略微斟酌了一番，随后以一种极为委婉的语言将那仙人的外貌描述了一遍。而当我们的少卿言毕，那仙人先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物般，放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并不是某一个人单纯的声音，男、女、老、少，数百种音色混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钟柏落所听到的。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真没想到，本仙在你眼中的【倒影】竟是如此模样……”空无仙人捧腹道。随后，她拍拍手，无边的空间内又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银铃声。随后，只见平仲叶起，巨树凭空现；又听古钟齐鸣，万鼓忽雷动。待到一切息止时，钟柏落的眼前不再有奇怪打扮的闯入者，取而代之的，乃是一位白发赤瞳，身着堇色罗裙、头配玉簪花，手持长竿的女子，而原本的“赵公明”也化作了一只小巧的皉色角兽，“我想，这样可能更符合一位仙人的打扮，是不是？”
“刚刚是……发生了什么？”一切变化的太过突然，大抵是许久不曾见过其他事物，当那些平仲叶飞舞、巨树拔地而起时，钟柏落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既号空无，自然外形不受限制，在他人眼中的【倒影】如何，也自是难以预料。不过我今日在你双目内的倒影，还是第一次有这么怪异的搭配，哈哈。唔……或许这便是你能进入此处的原因呢……”她笑着，声音依然在不断变化着。
“……依你的说法，你还可以变成其他模样？”
“嗯？那是当然。”她点了点头，随后一边说着，身体忽然开始发生了许多奇妙的变化，“花翂虫淏，草木山川，北冥之鲲鹏，南冥之玄羽，百千奇兽，无一不可为，无一不可成。”伴随着奇妙的玉色光芒，空无不断幻化着，着实是让钟柏落大开了一番眼界。末了，她又变回了先前那赤瞳女子的模样，“如何？现在相信本仙了吗？”
“……姑且吧。毕竟，幻化之术乃是你们仙人的必修课，不是吗？”
钟柏落看着她，将手从炎刀上放了下来——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位仙人暂时不抱有敌意。
“嗯？你要这么说的话，我认识的几位老朋友大概就要不高兴啦。幻化术的确是仙家必备之法，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天天套着个别的外皮到处走啦。”空无笑道。
“……那么，仙家可知此处是何许地方？”
“嗯，这里？”
听到这句话，空无思索了一番，随后，她开口吐出了几个音节。但不知为什么，钟柏落只听见了一段难以辨析的声音，模糊得如同被水吞没了一般。
“……什么？”
“哎呀，算了。你既有幸遇见本仙，那我便带你看点什么吧。”没有理会钟柏落的疑惑，空无只是自顾自地提了提她手中的钓竿，“不知今日，能钓出哪一段时间呢？”
语毕，仙人手一推，那朱色长竿便缓缓浮在了空中。接着，空无右手一抬、一转，再一压——刹那间，碧光四现，浪花腾天。
“现！”
空无的话音刚落，那长竿的淏线便迅速收起、绷直。倏地，钟柏落眼前又只剩下一片空白——不过这次是被光照得。强烈的刺激感使他被迫闭上了眼睛。
末了，只听见什么东西被拉出了水面。
尔后，一切如先前一般，重新回归了平静。
“叮——叮——”
又是几阵银铃声。
“你可以睁开眼了，小友。”这次，空无的声音变为了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
而钟柏落还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似乎还多了些其他东西——水声、车声、鸟鸣、人言。
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他谨慎地睁开了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名碧衣青带的商人。与空无一样，他也有着白发赤瞳，身边也站着一只小巧的皉色角兽——钟柏落想，这大概就是仙人的又一副模样了。
随后，周围的光渐渐退去，如同墨滴在白纸上绽开一般，附近的景色开始明朗了起来——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温和的雨丝带来了轻风，夹杂着流水与泥土的味道，而朦胧的雾气在各个角落扬起，飘若浮云，清净如水。路上青砖被雨水衬得光滑，而过往的尘埃则被流水一点点冲刷，直至它们回归泥土与河流。桥边巨大的水车悠悠地转着，不时发出几声叹息。
钟柏落很熟悉这一切。
这是江南最为常见的景色，也是钟柏落儿时在徽州常常见到的景色。不过眼前之景并非桑梓，而是那吴江。
人们常常将他的家乡与吴江一同提起，是谓之“徽吴山水，天下一绝”。
“这次，居然是旧时的徽州么……真是怀念，过去，我的某位朋友便是在此地作出了那副名震天下的画卷。”商人的眼神有些怀念，那模样，好似在一瞬间跨越千年今古，眺望着往昔，“只可惜，好景破甑，过往抟沙。那画……大抵已埋没于年华岁月间了吧。”说着，不知是哪位诗人拥了醉，失手打翻了酒杯，那好似装满了怀念之水的双瞳，也就渐渐染上了些许浊酒般的失落。
“名震天下的画作？”
钟柏落忽然有些好奇。
“是，那孩子当初画完后便匆匆来找了我，要本仙给他评价几句。哈，那的确是幅绝品，只需一眼便可知。我本想将它珍藏于洞府内，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如此一番佳作却无人欣赏，倒是遗憾。于是，我只让他，让长康将他那作品好好收着，莫要遗失即可。想来，见过那画卷的人，应不在少数，否则，又怎么会留下个‘妙入毫巅’的评价呢？”
“那画卷……画得什么？”
“人仙之爱。‘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的确是段让人难以忘怀的故事。”空无说完，缓缓叹了口气。
关于那画作，钟柏落心中已有了头绪。他此前有耳闻过，这画卷文渊阁虽有摹本，却并非是原作。而后世大都推测，那画卷兴许是千年前，同样在碎闇之役时被带走的事物之一。
“罢了，罢了，已成过往，已成定局。还是换幅景色吧。”说着，那商人抬起手，又是一阵强光闪过。
当钟柏落再次睁开眼时，只见双日西沉，四月当空；楼宇林立，干云蔽日。熙来攘往的人群，如潮水，似海流。周围霓虹闪烁，灯光恍惚，钟柏落知道，这里是申海——炎华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这个位于沿海地区的港口城市，在近三百年以来飞速发展，时至今日，已可以和炎华南边的城市九龙划等号了。西陆人曾评价此处说：“古建筑与现代有着完美的结合，着实是令人拍案叫绝。”
而当钟柏落注视着周围的灯红酒绿之时，一个活泼的声音忽然响起：“真没想到，这次居然是申海。”钟柏落循声望去，只见空无的外貌又一次发生了变化。老成的商人变为了身着炎华风格运动服的少女，乍一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不过，大概是为了便于钟柏落辨认，空无依然保留了白发赤瞳的特征。
“仙家在申海也有友人吗？”
“嗯？当然有啦！本仙的友人可是广布整个炎华呢！”少女叉着腰，带着一种自豪的口吻道。大抵是身份发生了变化，钟柏落很明显地察觉到，空无的语气与说话方式似乎都发生了些许变化，“不过这次轮到我问你啦！小友，你此前来过申海吗？”
“鹭秋？嗯……此前一直想来看看，但碍于公务，未能实现。”
“这样吗？那还真是有些可惜……”空无垂了垂眸，“近千年来，申海的变化之大，让我总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匆忙了！好像……明明只是睡了一觉，窗外的景色便换了一次又一次！”
“……大陆如今趋势如此，仙家应是知晓的。”
星闇液的出现使得阿瑟薇人的科技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大陆各国似乎都有了令人瞠目的新科技。近处有川水的【浪岛】移动岛屿，多瓦拉贡的【韶光LC】控制国内生物，远方则有亚伯拉罕【宙斯空间】意识网络……在如此浪潮之下，处于大陆强国之列的炎华，自然是早已踏上了发展的道路。而作为开放城市之一的申海，也就在这一过程中飞速变化着，称得上“日新月异”。
少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我那位申海朋友曾说过，‘世事流转，吾属过去之徒，当做好准备了。’现在想来，他说的还有几分道理。要不是我过不惯申海那种繁忙无休的生活，本仙大抵现在也还和他一起生活着吧。”
“仙家的那位友人现在依然在申海？”
“嗯？那当然啦！”少女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这位友人在申海，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呢！日后小友若是有机会前往申海，不妨亲自去见见他一面。我想，本仙那位友人或许会和你相处得很好呢。”
“……那，他的名字是？”
“雯应华，若我没记错，他如今应是叫这个名字的。”思索一番后，空无开口答道。
“明白了。”钟柏落点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稍后离开此处，就去户部查查这个名字吧。
“那么，鹭秋——等一下，周围怎么……如此安静？”
不知何时，那些喧闹、嘈杂的声音都忽然消失了。
蓦地，周围的人群又忽然停了下来。他们一齐缓缓将头转向钟柏落，而年轻的少卿很明显地看到有几十个人的脑袋旋转程度完全超过了正常人能做到的地步。仿佛有什么东西抓着那些行人的脑袋，硬生生地将它们转向了钟柏落这边——期间钟柏落还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少女环顾四周，先前活泼的神情渐渐收敛了起来。
“哈……时候不早，你我下次再聚吧。”空无转过头，看向了钟柏落。
钟柏落左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他的眼中闪过了几丝警惕，“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你不必担心，这只是这空间在提醒本仙，今天和你聊天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说来，这已经是第十多少次了？我不记得了。总之，一开始可能还会被吓到，现在已经完全习惯啦！”空无笑着说道，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周边的人群，“何况，这都是幻象。幻象中的人，又能做到什么呢？”语毕，她瞥了一眼钟柏落。
“是么……”钟柏落并没有将匕首收回去，但他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在了空无身上。
“……所以，今日这一切，只不过是仙家想找人说话？”
“不，不，怎么会呢……”少女笑着摇了摇头，“本仙曾与你作了一个承诺。而如今，是我兑现它的时候了。”
“与我……作了承诺？可鹭秋完全没有印象。”
“正常，正常。你没有印象，自然是因为与本仙做承诺的，并非是现在的你。”空无伸出一根食指，向上一划。
随后，又是阵阵铃声。
她看着钟柏落疑惑的眼神，缓缓解释道：“不必疑惑，也不必心急，日后，你自会明白。吴江、徽州、申海、塞北、九龙、渤海……当你我如今天这般，看遍了这炎华二十八都之时，本仙便会将真相告知与你。”
“为何……要如此麻烦？”
“因为这也是承诺的一部分。”空无道。
而谈话间，周围的一切——高楼、霓虹、奇怪的人群，缓缓消失，随后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巨大的平仲树将两人笼罩，如同一把明黄色的油纸伞。
“这还真是……荒唐。”钟柏落只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太过意外。
“放心，这绝不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日后，像今天这样的相处时间，还会有很多。”说着，空无纵身一跃，缓缓落在了那玉角兽的背上，“那么，小友，再会了。东曦既驾，你该去拜访那位侍郎了。”语毕，银铃声起，眼前的仙与首跃至空中，一阵强风忽然吹起，无数平仲叶又如之前那般被携起，向那根长竿淏线的末端飞去。而空无与那玉角兽则伴随的飞舞的黄叶，渐渐幻化为了两只华尾淏兽，随后只听“扑通”一声，他们消失在了那无穷的白色之中。
随后，又是几阵银铃声。
“啊……”
钟柏落这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他知道，这次自己是醒了。
“真是个荒唐的梦境……”他撑着额，晃了晃脑袋，“罢了，该去拜见赵侍郎了。刚刚梦里的那个赵侍郎……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
如此想着，钟柏落起身离开了床。
而他不曾注意到的是，自己颈上的那枚东海神玉，不知何时亮起了两个青色的小点。
“柳家案……稍后再向赵侍郎详细了解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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