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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常有把人生比作一条赛道的说法。若如此,那么我想,在人生的漫漫赛道上,始终会有一道终点线标志在某处,越过它时,并非象征赛事的完成,而是宣告结束,彻底的结束,永远失去了再次参赛的资格。

    所有人全都拥挤在这条赛道上,虽然赛道相同,可属于每个人的起始线与终点线却不尽相同。或许不幸,有的人起始线与终点线重合,还未出发就已结束;或许较为幸运,有的人起始线与终点线之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得以铆足动力、锲而不舍地向前奋进,将路上的种种见闻统统抛于脑后,一心只为了那个想象中的节点,待到他们终于抵达时,辉煌还未能表示礼貌性的迎接,无尽的黑暗早已提前一步向他们张开了冰冷的双手;还有一些人,不知是属于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在目睹了前两者的情形后,决定放缓脚步,不再奔跑,充分地去欣赏赛道两旁的景观、愉快地与周围的选手结伴而行——而在这些人中,一部分人能如所愿,欢声笑语地来到了终点;一部分人则在行进的途中提前遇到了终点——不论是奋力狂奔,还是缓步而行,甚或是干脆坐着不动,终点总会在它该在的地方默默守候。

    在这条看似无限的赛道上,若你愿意的话,可以转身回望那十分遥远的后方,在目力所及之处,似乎的确能看见那象征着起始的端点。沿着端点回溯,会发现这条赛道是弯弯曲曲的,并不总是笔直,时而转向左边,绕了个看起来并无必要的大圈;时而转向右边,沿着一段陡坡费力爬行,待到精疲力竭地到达顶端后,惊喜地发现前方原来是一段向下的长长斜坡,于是,基本毫不费力地就顺着滑了下去,想象着要是能一直都这般顺滑该有多好!等接近地面时,却发现斜坡继续在向下蔓延,下滑之势未见减缓,尝试着去停止,却适得其反,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翻滚着急速朝下摔去……醒来时,已置身于深深的谷底之中,唯一的路,是前方更加怪石嶙峋的悬崖,而,只能攀登。似乎没有后退可言,至少在可见的当下并未发现。

    虽如此,总体上这条赛道还是一直在往前延伸的,未曾中断。你也可以朝着那必然的前方眺望,会发现前方的赛道相对于后方来说,长度明显短了许多,而且貌似能清晰地看见“尽头”就在不远处。那里围聚了很多人,他们正在忙不迭地将赛道继续往前推进及左右拓宽,让那尽头看起来能更远些。

    看望某君回来后的这几天,我心情都比较低落,不太想说话。我不知这是不是对所谓“人生无常”的悲悯及应怀有的感受。我向她述说了此事,她久久地搂着我的头颈,没说话。相较平时,换成了我在依偎着她。

    “我好软弱,每当遇到这些不好的事情时,心里就很压抑,就想去寻找一个怀抱。”

    她手掌沿着我的后颈温柔地上下拂动,静静地听着。这一刻我感觉她像我妈妈,而我是一个受了伤的小男孩,一头钻进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寻求安慰。

    “其实,我和他非亲非故的,甚至都谈不上‘认识’,可他的遭遇却让我深感同情,难以释怀。”我抬起了头,问她:“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矫情了呢?是不是在‘假慈悲’呢?”

    她用那清澈的双眸深深地注视着我,我从她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卑微的自己。她的表情显得平静,平静之下涵盖着浅浅的笑容。她缓缓摇了摇头,轻柔地说:

    “你是一个好善良的人,你知道吗?”

    “善良?我这样也能叫做善良吗?”

    “那你觉得怎样的才能叫做‘善良’呢?”

    “唔,我觉得至少,得有一些实质性的行动,对对方提供了明显的帮助……这样才谈得上吧?”

    她抿着唇侧头笑了笑说:“我喜欢你……可你非要总是把自己陷进去的话,我就不喜欢了。”

    “你这话啥意思?”

    “善良也是有很多种的,你并不一定非要走到那个人的身边,亲自伸出手来无时无刻地帮助他才算是善良,很多时候呢,只需要你能远远地看见他,知道了他的境遇,在心里同情一下就足够了。”

    我思量着她的话,不太能准确理解,也不太能满足我心中所期望的答案。

    “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吗?”她忽然问我。

    “现在吗?唔,估计有80亿吧。”

    “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遭遇意外,需要帮助,需要同情吗?”

    “呃……这……”

    “那个数字对我们来讲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你连看都看不全的,更别提要去同情了。如果你真要那么去做的话,那你得有多累呀!还不一定真的能帮到别人。我们能看见的,无非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可连这些人我们都不能全部一一关注到。所以呢,你仅仅只是站在远处看见,心里表示同情,就够了,这就是善良。”

    她说的话让我觉得有点“女人家家”的……不过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让我有了些许释怀。我转而问她:

    “我发现你话好像变多了?以前只是‘可是可是’的,现在说起来还一道一道的!”

    “跟你学的呀。”她笑着说。

    “是吗?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

    “你想得美!”她停顿了下,又说,“况且,我们都还没结婚呢。”

    “哦对!你倒是提醒了我。你那边时间确认好了没有?我哪天才能去拜见我的岳父和岳母大人?”

    “也不害臊!”

    “这有什么臊不臊的?喂,你别试图转移话题啊,到底哪天,是明天吗?”

    “约好了,星期六。”

    “好!就这么定了。”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她家。

    说实话,你别看我平时大剌剌的,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可这头一次登门,心里还是挺紧张的。倒不是担心她爸妈会不同意我们这门婚事,这点我之前也说过了,不管他们是否赞同,我都会娶她的。而是基于我自己的一个小设想,或者叫小幻想也行,就是:期望通过我这个“新人”的加入,能在她和她爸妈之间架起一座用于沟通的桥梁,让原先的隔阂、芥蒂能有所疏通(好像关于“桥梁”这个比喻我在哪里用过一次了?不管了,再用一次吧)。之所以用“桥梁”这个比喻呢,是因为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情感一旦出现了裂痕,就如同一座山峰被当中劈开了,好一点的呢,可能就是“一分为二”,只留下了一道缝;差一点的呢,可能就像切西瓜似的被分成了好几段,你再怎么弄、再怎么试图“修复”,都不能让裂缝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基于这样的观念,所以我只好选择“架桥”了,在悬崖两侧搭上一座桥,让双方的思想得以流通。而我紧张也是紧张在这里,一个是担心这桥它架不起来(比如协商无果,对方不让我动工),另一个是担心这桥它架起来以后,质量不行,没用两天就自己给塌了,那就尴尬了,要是塌的时候桥上正有“行人”通过,那就惨了……

    所以,架桥,是个技术活。但愿我们都能学会架桥——论:架设一座高质量桥梁的流程及其必要性……

    当我见到她父母的第一眼,我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不再紧张了。因为他们是,怎么形容呢,他们肢体的形态及脸上的神情所传递出的,是一种历经了人生大小风霜与坎坷、遍尝过世间酸甜苦辣滋味的人所共有的模样,你可能会管这叫“麻木”,但我更愿意称其为“淡然”。

    进门后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情感流露,仅仅只是女儿叫了声“爸、妈”,父母回了句“来了”,就到客厅坐下了。旁观者乍一看还以为父母对女儿的事情持无所谓的态度,显得并不在乎。可我知道,对于一个乡镇上的寻常家庭来说,当他们在得知了女儿的境况时,肯定如遭受了晴天霹雳一般,使得那正在行走着的午后阳光小路一下子被滂沱大雨所笼罩,浑身湿透、脚陷泥泞。那种内心充满悔恨、愤慨、绝望及无助的心理,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有资格进行述说。可见,他们此刻表现出的“漠不关心”,实则是在承受住了那段艰难岁月打击之后所形成的自我麻痹的保护外壳。这并非“无情”,而是由于爱得太深,以致伤得太痛,只好咬着牙将那渗血的伤口用粗线一针针缝起来,不愿别人看见,不忍伤痕再现。

    她母亲去厨房弄菜去了,她跟着进去帮忙;她弟弟还没回来;客厅只剩下我和她父亲并排静坐,无言。几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谁都没开口说话,我感到了无形的尴尬。

    “抽烟。”还是我未来的岳父大人首先打破了沉寂,将打开的烟盒递了过来说道。

    “哦,那个,我不抽烟。”我慌乱地说。

    他略显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戒了?”

    我本想说自己一直都不抽烟,但为了能“活跃气氛”,就打趣着说道:“嗯,戒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戒掉了。”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实情,我的确念小学时就把烟戒掉了,如果只抽了两口就被呛到而后就没再抽了也算“戒”的话。

    他闻言,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面露不快,似乎是觉得我在戏弄他。

    我感到不妙,便提前表达了“诚意”。我拉开外衣拉链,伸手把内袋里装着的一把钱拿了出来,放在了茶几上,语气沉稳地说:“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算是作为她的彩礼吧!我这个人呢,没有什么出息,目前只能拿出这么一点,等日后我攒到了,再给您送过来吧!”

    他突然显得很吃惊,愣住了,然后连忙俯身向前准备伸手,但想起右手指尖还夹着烟,就一下把烟往烟灰缸里蹭灭了,急促地说:

    “不不!这是干嘛?赶紧把钱收起来。你们自己留着吧!”

    “叔,叔!您听我说,我没能用八抬大轿把您女儿娶进门,就已经很惭愧了,这笔钱您要是不收下的话,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那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孩子!只要你能有这片心,就够了!”

    他居然叫我“孩子”?我不禁想,他老人家原本可能以为我只不过是一个“浪荡子”,是“那路货色”,在通过言语交谈之后,对我的画像产生了微妙的转变,或许认为我还是个“可树之才”也说不定呢。

    “叔,这钱您必须得收下!我知道,家刚上班挣钱不容易,你们二老收入也不稳定,这笔钱虽然不多,但用于维持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还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的。”(“家刚”是她弟弟。)

    他听我这么说完,踌躇了起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把钱往里又推了推,继续说:“叔,说了不怕您笑话,我这个人其实活得挺失败的,今年都三十岁了,还一事无成,既没有积蓄,也没有事业,更没有为之追逐的理想,只知道在人潮中浮浮沉沉、得过且过……承蒙您女孩不嫌弃,愿意接纳我、收容我,给我这颗流浪的心灵提供了一份温暖的慰藉,让我对前方的生活又充满了向往!我很感激她,同时也要感谢你们!”

    他眼角似乎在分泌爱的象征体,颤抖着说:“可你知道,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而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只属于我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一个人!我虽然不能改变她的过去,但我相信,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美好未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就让我们既往不咎,放下各自心灵上的枷锁,一起携手朝着那内心的夙愿前行可以吗?你们愿意帮助我们、加入我们吗?我在此满怀期待地恳请你们!”

    这时我听见侧旁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抽噎声,扭头看去,原来是母女俩正相依偎着在厨房门边“互诉衷肠”呢!我靠,这场景,还真他妈叫人感动!不过我可受不了这些,再搞下去我都要哭出来了,连忙大喊:

    “不说了不说了!可以吃饭了吧?我肚子都饿得不行了!”

    “对对,吃饭,来吃饭!”未来岳父应和道。

    等他把钱拿回卧室,转身回来时,我问他:“家里有红酒吗?”

    “红酒?只有白的。你要喝的话我下去买来。”

    “那不用麻烦了,白的就白的吧,让我们好好地喝一盅!”

    饭吃得其乐融融,酒喝得稀里哗啦。正值我遨游云海之际,她弟弟回来了,进门看见了我,还没来得及搭话,他就对我翻了个白眼,走进里屋“砰”的一声把卧室门关上了。我眼神迷离地瞅了瞅,咧嘴笑着说:

    “岳父!家刚……他……那个……桥!就麻烦您老人家了!”

    “家刚?什么桥?”

    我老婆赶紧过来扶我坐下,说:“爸!你别理他了,他喝多了已经!”

    “我哪里喝多了?你怎么能知道我喝多了?爸!妇人之词不必理睬!来,帮我满上,我再敬您老一杯!”

    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据她说,我死活要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还非得把衣服裤子都脱掉,只保留一条平角内裤……看来还是不能喝醉呀,有失体统……

    过了几天,我们领了证,没拍婚纱照、没摆婚宴,只是请了为数不多的几位亲朋前来欢庆。

    所请之人中没来的有某君(情况你知道的),但他老婆和儿子来了,当然也是我干儿子。说到这里我想插一句,通过我认干儿子这件事,和对岳父略表心意这件事,让我对“金钱”的观念有了些许改变。我之前一个人过活的时候,是有多少就用多少,也没有过大的消费,虽偶有经不住某样事物的诱惑而蠢蠢欲动的瞬间,但也都随即克制住了。那时我甚至产生了看不起金钱的狭隘观念(可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哦)。现在我逐渐认识到,金钱作为一种流通货币的形式,其价值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持有者更多的物欲而存在的。即使我能做到“清心寡欲”,即使我能做到“克勤克俭”,那么拥有一份经济收入以及一定的积蓄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既然我们身处在这条赛道上,就需要遵守其中的某些规则,尽管只是为了能延长到达终点的时间而已。设想这样一种情形,当挚爱亲朋或自己因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使然,需要用到一笔钱时,自己能从容地从手中拿出来(虽然不一定够),仅这份举动、这份态度而言,难道不是值得敬佩的吗?愿我们都能享有这份从容。

    话说回来。没来的还有阿泉和欣欣及他们的儿子——这在我预料之中,我并不生气,我表示理解。我还记得那天他对我说的那段话:人生只有一次,说话、做事,还是要谨慎。我想,我和他之间用于沟通的桥梁估计难以建立了。那些我们共同所拥过的童年,只能各自封存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了,在将来极少数的时刻想起时,可能会翻出来沉浸片刻。庆幸的是,我们各自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多少冲淡了这份友谊浪花所席卷而来的苦涩味道。我感谢那份回忆,我会永久珍存。

    再说说阿航,他强忍着情绪到场了,可始终刻意避开任何会与她相交的目光,她亦然。我之前对阿航说过“为什么偏偏是你”,是的,这是我所能容忍的极限了。虽不愿朝这方面想,但在过往的悠悠岁月中,与她有过这层关系的人必定不在少数,只不过因为那些人分散在了大千世界之中,没有出现在我们眼前,所以我们就主动遗忘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而阿航偏偏正是其中之一,这层关系确实难以令人释怀。料想,在往后的岁月中,保不准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碰到那些过往之人,造成一项“意外”,这肯定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荡起涟漪,但也仅是一阵涟漪而已,数圈扩散之后便会归于平静——我确信这一点。既然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对那些“意外”自然是达成过“共识”的。要做到这点很难,却也是必要条件。

    时光朝着它应有的方向继续流动着。

    后来的有一天,我对她身上某件“饰品”觉察到了好奇,便问她:

    “诶?最近我怎么都不见你戴那条珍珠项链了?”

    “我把它拆散扔河里了。”

    “怎么能扔河里呢?”

    “你是想问为什么不拿去典当?”

    “那倒不是——告别过去嘛,对吧?”

    “嗯嗯。”

    “我只是觉得,扔河里未免污染了生态环境。”

    “它是从贝壳里出来的,我这是让它回归自然啦!”

    “这么说来,那也是哈,而且还留存了你的余香。”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