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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临

    “那厮生的是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但小爷……嗝……当当当三拳下去……嗝、就打得他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南国江南道,建郡凤栖城,天字第一楼。

    “哈哈,南临兄果真并非常人,打个人肉体凡胎愣是打出了金石交击的声响。”

    “唉,你还别说,这事我真在场,江公子那几拳可是舞得虎虎生风,不过不巧,要不是旁边小吃摊的铁锅生了脚跑到公子面前挨了这几拳,定能打得那混球脑瓜开瓤。”

    “要说还是那人识相,旁人喊了句江公子,便见他有多远逃多远了。”

    听了这些个酒友的打趣,喝得眼花花不识人间数、歪扭扭直欲井底眠的瘦削青年倒也不恼,他一拍身上的紫袍,又抿了一口酒道:“嗝、过程不重要,结果就是小爷的又一次胜利……喂,嗝,你撒开,这酒就剩个底子了,别动、我的、了。”

    直勾勾盯着桌对面那人手里酒壶的青年,说话间再顾不得其他,毫无预兆地直身扑了过去,动作之大直接撞到了旁边经过的一个路人。

    但这几个陪酒的无一人关心那倒霉催的,而是赶忙上前扶起这喝大了的青年。

    “哟,没人跟你抢,江兄,悠着点,碰坏了你这金贵身子,我们几个可担待不起。”

    “小二,小二!没个眼力见!还不快给公子再上一壶天香!”

    “你这夯货,还天香呢!先来点茶水给公子醒醒酒,小二,来壶袭人烟云。”

    “不、不喝茶。”青年拨开搀着他的几人,晕乎乎道,“我是不是撞人了?”

    但再瞧,却见不着那人影,“怪哉。”却看见地上除却刚才弄撒的碗碟餐食,还多了张纸条。

    “这是?”

    话音刚落,急忙赶来打扫的那跑堂住了手,弯腰捡起这纸条,叫道:“回公子的话,这上面有字。”

    “念念。”

    一个酒友接过这纸条,看了看,尴尬道:“这,江公子,我不敢念。”

    “有甚不敢念的?莫不是哪家小姐夫人偷汉子的私信不成?嗝,拿来我看看。”

    青年拿过,见得上面写着——

    “此行十万八千里,持剑登阶上天门。上天门,杀得日毁月碎、天陨道消。天陨道消,好一派人间清朗景象。”

    看了一眼就听得他啐道:

    “什么酸墨文采,连个韵都不压。

    “嗝,看小爷写个……呃……有了——”

    随即他便高声吟道:“两袖清风无分文,持剑登阶上天门。上天门,杀得日寒月冷、天溃地崩。天溃地崩,好一个寒衣铁骨铮铮。”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当众吟反诗?但等众人定睛看来,又慌忙移了视线。

    江南临,江南道牧的三公子,天字第一楼这是无人不晓他酒后的混账,多看一眼那就得多挨句骂。喝大了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而在江南道,也没人敢追究半点不是。

    倒是一帮子酒友连忙和道:“还得是南临兄。”

    “江公子雅兴。”

    “好词!”

    谁料江南临骂道:“呸,好词个屁,小爷最听不得马匹拍到马腿上。嗝,头疼,连平仄都合不得,我这什么鸟文采。”

    突然这时,一声娇喝自远处传来,“什么文采?好文采!这不是都好到敢唱反曲了吗?!”

    只听这声音,江南临的酒就顿时醒了大半。

    人们循声望去,便见着一个女子领着个丫鬟并四五个家丁进了第一楼。

    这女子高绑马尾,不施脂粉,左耳单缀一只玉月耳环,当真生得副俏模样,雪肤樱唇,凤眼琼鼻,却又是目光间灼灼射电,眉眼中带着股英气。她上衫下裤,上青下白,一身简装的练功服打扮。

    这正是道牧府上的大小姐,江青佩。说来她也是第一楼的熟客了,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来提人的就是。

    “青佩姐……”待到她走近,江南临哪还有半点方才的随性气子,小声嘟哝道,“这我从地上捡的。”

    说罢他抬眼瞪了瞪女子身后那着黄裙的可爱丫鬟,无他,定又是这妮子告的状,谁料却是遭到了少女的回瞪。

    “回去再收拾你!”

    “嗯?你说什么?”当着她的面还有闲心和丫鬟打趣,江青佩不禁挑了挑眉。

    “没、没什么。”

    “没什么那就回去吧,来人,扶少爷上车。”

    “等等,等等,我还没付钱。”

    “无妨,来人……”

    “不用麻烦姐姐了,我这花的有点多,自己来。”

    说着话江南临就赶不停地向柜台挪去,等凑到掌柜的面前,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说:“和往常一样。”

    这风韵有致的女子显然同他相熟,见这小少爷此时还敢来这套说辞,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哭丧着脸道:“我们是何时犯了你这么个太岁,大小姐来了还敢,到时倒霉的可是我这小本生意。”

    “好姐姐,好姐姐,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唉,算我上辈子欠你的。”说罢她便指了指算盘旁的双耳玉壶,“喏,装得可不满。”

    江南临拿起掂量了下,面色惊喜:“还是烟儿姐姐疼我。”

    掏出银两结了账,江南临一步三晃地走了回来,丫鬟连忙急步上前搀扶着。

    江青佩见弟弟手里提着的玉壶,狐疑道:“这是?”

    “醒酒茶,袭人烟云,如烟姐姐亲自沏的,赠品。青佩姐要来点吗?不过我这不多就是了。”

    江青佩接过,打开盖子轻嗅了嗅,确实是茶水的清香味,恬如烟云,沁人心脾。

    丫鬟正欲开口,江南临却是顺势贴近了她的耳畔,悄声道:“喜儿最听话了,就饶了我这次吧。”

    江青佩还回玉壶:“既是如烟的心意,那便不好拂了,只是回去若是凉了,还得温温才是。

    “倒是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问喜儿家里有无热水沐浴。”

    “那自是有的。”她看向丫鬟道,“回去好好服侍少爷沐浴,切记看住这小霸王,让他好好睡一觉,别再乱跑。”

    顿了顿,江青佩又对着弟弟语重心长道:“你身子骨弱自己又不是不知,还整天偷摸出来吃酒,回去好好休息吧。”

    “下次不敢了。”江南临点头道。

    而他走了几步后见姐姐没有动身,遂问道:“姐姐不回府吗?”

    “我和人有约。”

    “哦。”

    目送着弟弟走了几步后,江青佩也动身独自上了顶楼雅间。

    五楼,风信雅阁。

    “小姐,那江南临真是可恶。碰倒了无辜路人竟是不闻不问,那帮子酒徒也是,真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倒也多亏了他不闻不问不是吗?省了许多麻烦。”

    “可我堂在建郡堪用的就这么几个了,大力他还是心腹。小姐又不是不知,最近我们被教里盯得紧,派了许多脏活累活,昨天就又折了一个,虽说那人身负命案不得我们信任……不对,重点是他武功底子不弱却是被一击毙命,也不知江南卫里何时出了这么个高手,大力要是在此受了伤,以后……”

    “嘘,来人了。”

    这时,房门被打开,江青佩只身走了进来,见到了屋内的一主一仆。

    这丫鬟尚结着总角,着紫裙,约摸十三四岁,容貌不算出众,水灵灵的眼睛倒还喜人。

    而那小姐高结双鬟,梳着飞仙髻,着一身淡粉色的长裙,暗绣着荷花莲叶的纹饰,她望向江青佩,纵是同为女子,也纵是多年好友,她也不由得赞一赞这勾人心魂的无暇五官,可称得一句“人面胜桃面,秋瞳剪秋水”。

    “阿玉,给青佩小姐看茶。”

    而丫鬟刚要动身就被制止道:“不,不用了,我一会就走。”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这么急?”

    “呵,你不在的时日里,我可是隔三差五来这。”

    “那看来我们第一楼的酒水还是得三公子欢心的。”

    听到这个词,江青佩骤然一改方才的清冷,含着怒道:“竹云,如果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不要把南临给牵扯进来。

    “我知道你们在谋算些什么,但我那笨弟弟绝不是你们苦苦哀求的那根稻草。”

    “选择是公平的,有能力的人总会担负起他的职责。若是你平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纨绔弟弟,你该不用担心的才是。再说,哀求?笑话,这更像是那几个老头子开的一场玩笑,如晦堂的末路已经注定。”

    江青佩看着眼神坚定的竹云,咬了咬唇道:“……那你就一定要陪着这个如晦堂一起死?”

    竹云毫不犹豫:“不成功便成仁。”

    气氛陷入了沉默,江青佩感觉脸颊冒火,她压抑着怒气,竭力不去直视这个死脑筋,移步到窗边打开窗户想吹吹风,并强挤出笑道:“门窗都关得这么严实,像是什么邪教集会似的。”

    然而那风全卷着热浪,更是恼人,江青佩本还欲劝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了哭腔:“到时候我不会救你的。”

    竹云深吸一口气,终是没有压住,声音同样抖了起来:“……我也不用你救。”

    阿玉则在一旁一声不敢吭,只是急得眼眶里泪水直打转。

    而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争吵声。

    江青佩循声望去,发现是自家丫鬟和什么人在第一楼的门口起了冲突。

    她聚起精神,便听见连不停鞠着躬的喜儿慌张道:“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您既不愿洗,那衣服我会赔偿给您的。”

    而她对面是三个穿着鲜亮的公子哥,为首那人的衣襟上似乎是被泼上了茶水。不过就江青佩的阅历来看,那布料也不算名贵,洗洗也就无事了。而且,这三人她看着面生,不像是凤栖城的,再说,第一楼的熟客可没人敢惹江南临的贴身丫鬟。

    谁料那人却是一展扇子道:“不愿洗?都说了这面料可不能洗!赔?你赔得起吗?”

    说话间他的眼睛却是不断在喜儿身上打量游走着,看得人直发怵。

    紧接着又听这人满脸淫笑地说道:“赔倒也不用你赔了,小娘子生得倒是美丽,陪陪公子我吧!”

    此话一出,喜儿顿时红着脸骂道:“你!你!流氓!”但是府上的姑姑姐姐们自然不会教她什么污言秽语。

    见了喜儿羞怒的姿仪,这人兴致更甚,伸手就向喜儿抓去。谁料刚刚抬手就被一把扇子重重地“砍”了个结实。

    “嗷!”只见这人抱着手一蹦三尺来高。

    “嗝,小爷什么时候武功这么高强了?还是你这人虚啊?”江南临一手搂住喜儿,一手看着手中的扇子面露惊异。

    而那流氓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转着圈一边怒道:“你这家伙是谁?!”

    “嗯?小爷还以为是哪来的狗在叫唤。原来不是狗,是个人,不过不巧,倒是个孩子。只是就我所知,孩子也总归是先学会走路啊、说话啊之类的,后才学着自己如厕。怎么你这小鬼反倒是先学会了四处排泄,却还没弄懂如何说他个半句人话?”

    “你!你?!”

    “啊?听不懂啊?无妨,小爷给你这蠢货再说的直白点。你娘是个什么东西?给你生了屁眼,却忘生了嘴,一天天只会搁这喷粪。”

    此话一出,就见这人的脸色瞬间涨红,咿呀呀乱叫着就要向江南临扑去。

    不过下一瞬就见他扑通一声原地跪了下去,原来是两个江府的家丁一齐狠狠地给他的膝盖来了一脚。

    “阿福,阿财,这衣服咱该赔还得赔,不过本公子好心,别忘了再赏几个嘴巴。”江南临摆了摆手,“拖走吧,本公子心善,见不得血腥。”

    这流氓刚要开骂,家丁已经掏出了抹布堵住了他的嘴,而和他同行的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不发一语,江南临瞥了眼后也没再理会。

    “好了,喜儿不怕。我家喜儿这么可爱,遇到碰瓷的也在所难免。”

    “嗯,少爷。”喜儿低头红着脸道,“那喜儿再去拿些茶水。”

    “别,别!都说了我有茶喝的。”

    “少爷那茶喜儿又不是不知,暗格下面肯定又全是酒水。”

    “嘘!嘘!”

    雅间内,竹云也走到了窗边旁观了这闹剧,那骂人的话听得她和江青佩脸颊羞红。

    见闹剧结束,她打趣道:“你这弟弟看来也不是你说的什么只知吃酒的纨绔,更像是个恶少。”

    而江青佩却没在意这话,她心里只想着喜儿最后那几句,暗道:“这坏小子!”

    于是只见她立即挥手道:“日后再见吧,我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说罢就快步离了雅间。

    “诶?”竹云看着江青佩一溜烟远去,先是一愣,后就忍不住心里泛起苦来。

    “小姐……”阿玉知道自家小姐期待这次重逢很久了,谁知却是不欢而散、草草收场。

    “无妨,她能早些脱身就是最好的,只是,日后还能再见吗……”

    谁料这时突然又见江青佩从屋外探出了身子道:“晚上去看河灯!不许说没有时间!”

    这下说完是真的离开了,留下了哭笑不得的竹云。

    她踱步到窗前,江南临已经乘着马车溜走,而江青佩还未走出第一楼,她望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道:“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