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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缘起(上)

    始皇帝三年春。

    时过惊蛰,春雷乍动,雨水方歇,农耕不缀,万物竞发。

    城南酒肆内间,小小少年郎姓齐,名眷,九岁半的孩子此时正在罚抄《劝学》。稚嫩的脸蛋圆圆的挂着泪痕,还留有婴儿肥,鼻子上还挂着哭过后的鼻涕泡,一边写着一边抽抽,眼睛里全是委屈。

    五年前逃难至此的齐氏一家所余,只剩下了齐炳超,齐佑杰,两年后收留了江楚士大夫楚颐卿在酒肆做跑堂,随着齐眷的长大,便在城南再开了一家分号,也让齐眷跟随楚颐卿学习。

    “今日里,偷吃了张婶家几颗鸡蛋,你便把经书抄几遍”楚颐卿严厉道。

    “我没偷吃!是芹姐姐给我的!”孩子犹不知错,抽抽着倔强的反驳着,然后小鼻子大力一吸。

    “是吗?那你衣裳上哪里来的鸡毛呐,咳,咳。不抄完,中午不准吃饭。”兴许是牵动了气血,男人剧烈咳嗽了两声。

    “师傅,您别生气了,我知错了,会抄的,回头给你鸡蛋吃,就不咳了哩!”小脸蛋满是关切,孩子生怕把师傅身体气坏了。

    齐佑杰气笑道

    “还要谢你好心?师傅没事,眷儿,要你抄写是要你明白书上的经意,道理。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是要你不要怠慢,半途而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想你学有所成,更胜于师。师傅明天会出一趟远门,你切莫懈怠,你莫要浪费大好时光。”

    “师傅去哪,我能一同去吗?”齐眷天真的问道。

    “去很远的地方,是师傅的故乡,见一见故人。顺利的话,下月便回,到时候要检验你的功课”男人眼里似有追忆。

    看着孩童点了点头,男人又摸了摸孩子的头,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出了房们去往酒肆大堂。

    得齐佑杰收留后,楚颐卿还是习惯独来独往,在城南也开了一家酒肆,酒肆生意不错,已翻桌两趟,生意好后便请了邻里的张家寡妇到店里帮衬些杂事。

    张家寡妇本名女鸳,陈姓,是个苦命的女人,原是燕国商贾之女,嫁给燕国氏族张氏后日子过得倒也安稳,直到秦国灭楚之后,铁蹄向北瞄向最后的齐.燕.男人也死于军阵之中,尸体都没有找到,留下一女,唤作张芹儿。

    “不好意思啊,张婶。”男人歉意的对女鸳说道。

    “多大点事儿,怎么的,几颗鸡蛋还要以身相许呀,我倒是挺愿意的”说完满堂大笑。

    也许是战火洗礼后的女人都抹去了那份对生活的羞涩,率直且大方,毕竟谁又知道往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能有份温饱已是来之不易,那些个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小娘翘屁股,肯定能生养,陈姐儿啧啧,凹凸有致,反正孤男寡女,掌柜的就从了吧”食客们起哄,复又大笑不止。

    “你个挨千刀的王屠户,给老娘倒夜壶都排不上你呢,去去去,再不回去你家母老虎又来唱曲儿啦,喝不死你”

    女鸳拨了拨眉角的头发,也许是一个人操持生计劳累所致,年逾三十几许,已是青白相接。

    楚颐卿哪里看不出女鸳的意思,虽然楚颐卿岁数刚至四十,却依然英姿勃发,在那场战事里虽留下暗疾,没有了往日神采,但本就不俗的面容,加上常年饮酒添了些许阴郁,更是添色不少。

    对待邻里和和气气,除了店里的生意外,闲时便教授四下的孩童稚子读书,对女鸳一家多有照拂,她的女儿也同齐眷一起修习,女鸳很早就表明心意,不过有些男人心里早就再装不下其他。

    “这次出趟远门,看望故友,这是房契,可能得一段时间不在这里了,顺利的话也要月余,张婶,酒肆就麻烦你了,芹儿很聪明,一些经典学习的很快。秦律规定,以吏为师,以后可以要她到官府学习。”男人心平气和的微笑说道,脸色看不出其他。

    “又不是不回来了,眷儿芹儿就愿意让你教,你不能不走嘛,去那么久干嘛。算了,你决定好的事肯定不会变,你等等,我求了医师,给你抓了些药,路上记得喝,老是咳嗽,一个大男人照顾的好自己吗”

    说罢,女鸳从柜案台下拿了几包草药,又去了后厨打包了一些吃食一同递给楚颐卿,包里还有她昨夜亲手为男人绣的平安符。

    男人道了声谢,又与酒肆里六国遗民作揖谢礼,提着女鸳打理好的衣包,慢慢出门。

    走出门后,城内街道上还留有昨日大雨未干,三年来,嬴政所颁布的新政律法,书同文,让六国士子无不称颂,这样更方便百家学说传世于民,秦国律法施行的同时也让天下百姓都能明白百家教义;复又车同轨,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大修其栈道,虽然商贾大骂其暴政,但皆目光短浅,从长远来看,便于军队行军,商贾行商更利于从前,庶民安于耕种纺织,法度森严。

    他蛰伏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光复大楚,重现往日荣光,洗冤于己。他怕了,他要去要去城南,问一问齐佑杰,齐炳超如今的想法。

    一路穿行,很快便来到了城东。

    齐佑杰的酒肆后房内。

    “你来了,这是要出门?”齐佑杰看着楚颐卿手里的包袱,不解问道。

    “我来是想问问你们的想法,对,对齐国与如今秦国的想法”楚颐卿看向齐炳超。

    虽然才过四年,但已是古稀之年的齐炳超已不复当年,身体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喝过齐佑杰递过来的药汤,静静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听见他的问话,艰难开口。

    没有先回答问题,而是先问

    “眷儿资质如何?”

    “很好”

    “可入门否”

    “不能”

    听到这句话后,齐炳超才睁开眼,望向他,这是一双历经宦海四十余年的眼神,让人无法忘记,却又不敢直视。齐炳超似不解,似失望,似妥协。

    “你的来意,我已然知晓,真是人活越老越喜欢回顾往昔岁月,没想到临了临了还能看到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啊。

    人一老,话就多了起来。给你们说个故事,权当一乐。当年在齐国,我任太傅之时,齐王的孙子,公子宁一日突然对我说马上要打仗了。

    我问作为何,虽然秦虎狼之心早知,但是还没有到打仗的地步,还训斥了他。他告诉我陪同齐王游猎的时候,他在鹿台山狩场独自一人追着猎物,追着追着就看到地上很多白玉,越深越多,突然看见林中一阵晃动,便挽弓射去,却听到人的哀嚎,走近一看,吓了一跳,一只雄鸡竟然长了人的脑袋,求公子宁,他本是仙人圈养的一畜牧,久闻仙人讲经得道,只要放了他,就透露天机以作答谢。”

    “父亲,这等小儿怪诞之言怎能信。”齐佑杰只当是父亲,寿命将至心疼的望着。

    “起初我也不信,直到公子宁给了我一卷帛书,上面赫然写着四海毕,六王一,天下归秦。我看后极为震惊,便遣人去往鹿台山公子宁所说的地方,仆从回来禀报哪里有什么白玉,所以为父只当是哪个山野狂生想要借此入仕,就没有当做一回事,一直到现如今天下形式真应了这句谶言,要知道当时时局不过七雄鼎立啊。”老人像是耗尽了气力,又合上了双眼。

    “怎么会,这天下怎会有精怪成人,还是仙人圈养。难不成真有仙人,我等国祚才无法绵延。”齐佑杰大受震动,不相信却也不能不相信,否则怎么解释。

    “佑杰兄,不必怀疑。”却见楚颐卿身形慢慢充盈,面若星汉荧光点点,岁月的痕迹慢慢消退,浑身鼓荡不已,不多时再见,浑身散发玉光,丰神如玉,已若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如多年前,在楚国朝露殿与其对弈时那般模样。

    “原来,原来仙人竟在我眼前。”

    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少时研读卑野书籍只当是神谈怪诞,不足为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神祇,那眷儿他娘当年的事是否也是......

    “父亲,你是否早就知晓,所以让眷儿跟着楚兄学习。”齐佑杰旋即望向父亲。他还有很多疑问想要确认......

    “齐相,佑杰兄,我今日来此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还有复国之望,重立寰宇之心么”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回报她的执念。

    “怎会消磨,未尝无一日不想。可老头子半只脚早就踏进了棺材里,马上成为冢中枯骨,国仇家恨,又待如何,短短三年秦王政竟然能做到如此不懈于治,建设长利。”

    “我同你一样也怕,怕齐国国民会忘记宗庙,忘记国祚何人,甚至乎忘记国号,怕天下的吏治会让我消磨仇恨,更怕我会”

    老人说着说着失声凝噎,掩面痛哭。

    直到楚颐卿替他说出里那句话

    “怕自己会认同嬴政的天下归心”

    说出这句话似是抽干了身体的所有气力,楚颐卿竟也胸口些许起伏。

    诚然,这些年秦王政可谓是励精图治,作为六国遗民,所受所感更为首当其冲,本以为失地失国,低人一等。

    谁曾知新律以来,官府授予土地耕种,机杼之法。虽然强征男丁大兴土木,但银钱从未克扣,颁布律法严明,莫敢违抗。

    有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新局面。百姓所感至深,其实老百姓在乎什么呢,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无非是换了个皇帝老子,无非再无战乱。劳有所得,上事父母,下养妻儿,很好了啊。

    这样的世道他竟然开始怀疑,如果真能复国,可做的更好么。时间真是无情的东西,会慢慢将一切淡化。

    但即便如此,身为旧楚亡国最年轻士大夫的他,有些话不得不对这天地发声,有些事不得不做为己证明。

    “谢谢齐相解惑,我已然有了答案,佑杰兄,我非是仙人,只是蒙恩师传授剑术,习剑多年以来,去年忽然有所得,我心有挂碍,既然已学有所成,有些事便不得不做了,今天既然已得到答案,便作辞行。我之剑术,非是眷儿不能学,实在是师有所承,而我现在也无心力教授于他,时不待我,咳,咳,咳。”

    当初秦国铁蹄过境,兵临楚国王都。

    王翦命五万弓弩营一翻传射,以报楚国大将项燕大破秦军之仇。彼时李信挂帅的时候,两国第一次交战。

    秦国二十万大军,李信和蒙恬分兵两处欲求合围楚国王都,虽然偶有小胜,但全是项燕的诱敌之计。不过是些许弹丸之地,九牛一毛,李信认为秦国铁蹄之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急于求成向嬴政证明自己的能力,足以比之昔年战神秦国柱石白起。

    在不知道楚国大军主力的情况下,贸然选择了分兵进攻。项燕趁李信贪功冒进,当即率楚国大军主力从后方不停蚕食,一举歼灭秦军七万余人,李信在蒙恬的掩护下,才得以逃脱。

    要知道当时秦国所能拿出兵力不过六十余万,这一下便被打掉了七万余子弟兵,已然伤及国家根本。逃脱回国的李信,交出兵符请求秦王赐死,谁知嬴政竟然没有责怪他,竟然开始罪己没有听从老将军王翦的提议,

    “楚国国强,此次兵败,非将军之过,是寡人轻敌,未听从王翦之提议。左相王绾,廷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上卿尉缭随寡人一同前去老将军王翦家乡,请回老将军攻破强敌”嬴政心怀天下的胸襟,一时文臣武将,莫不拜服。

    王翦重新率领六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楚国王都已危如累卵,哪里经受得起秦军弓弩的一番传射,在艰难抵御之中,楚颐卿被一箭矢贯穿胸腹,这些年伤愈后留下了痨疾,才咳嗽不止,其实楚颐卿自己都不知道,他如今的境界,在破了丹田气府后还能凝聚剑丸,术有所成。是多么的不易。

    与齐家父子拜别后,楚颐卿离开酒肆,出城而去,出城时,路遇一商贩买了一串糖葫芦,想起了当年在楚国王都内,与楚王对弈时,她在一旁观看,也是吃着一串糖葫芦。楚颐卿回头望了望,又向北边望了望,今日惊蛰,宜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