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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清道界叔侄离心

    行至朱雀大街,路过玄都观,叶法善天师驭停了马,抬眼看着匾额上“玄都观”三个大字,忽然想起好几天未见到师叔的踪影了。

    “我们去看看师叔祖。”他跳下马背,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道。

    师徒进了正殿,迎面遇上了知厚。

    知厚见了他们,却恐慌万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一溜烟地跑了。

    叶法善天师觉得有些奇怪,平时知厚见了他,总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师兄好”。

    他只好自己寻找师叔。转了一圈,在一处偏殿里,看见叶静能法师正顶冠披道,慌慌张张地往一鼎大炉里泼水灭火,知厚和无虞七手八脚地往木匣里塞东西,神色仓皇。

    他跨进殿内,看见满地的金银、丹砂、雄黄、石碱、云母、灰霜等物,七孔鼎炉里的火苗尚未扑灭,依然燃着熊熊火焰,烧火的童子一脸草木灰。

    “师叔,这三黄五金八石扔了一地,您在炼丹吗?”叶法善天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叔曾言‘怪药异石,不能使得凡胎肉身长生不老’,今日为何又炼起金丹来了?”

    叶静能法师呆立着,噤若寒蝉,很快又反应过来,含糊其辞地回道:“陛下风眩危惙,每日需要服用寒冰归元丹,以缓解疼痛。承恩泽者,哪能不尽力服侍呢!”

    几案上,摆着一只金漆描银瓜瓞纹葫芦形的食盘,和御前的那只食盘一模一样。

    原来,李治天皇服用的金丹,是师叔献上的,叶法善天师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昨日去紫宸殿为李治针灸,看见他还在偷偷服用金丹,叶法善天师只能忠言苦口,不厌其烦地进言,劝其不要服用,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几分。

    叶法善天师伸手拿起一颗金丹。丹药色若栀染,大小如雀卵,在鼻息之下嗅之,有一股汞、铅、砷、硫特有的气味。

    殿内未见到寒冰草、紫萝藤、蓝星草、紫丹参、清寂子等驱邪止疼的传统药物。

    这分明不是师叔所说的寒冰归元丹!

    叶法善天师放下金丹,叉手注视着师叔,言语恳切:“陛下几近失明,不能再服用金丹了!师叔切不可因为一念之差,而铸成千古大错!”

    叶静能法师容不得晚辈责备,不由得恼羞成怒,声音也急促起来。

    “陛下所患的风眩,乃是不治之症,哪是吃几颗药丸,施几回针灸就能痊愈的?师叔不过是利用金丹服饵养生之术,惑帝邀宠,换取一些荣华富贵罢了。”

    本就不大的炼丹房里,忽然多了一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澄怀和知厚、无虞不知如何是好,傻愣愣地站着,看着叔侄俩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听了师叔的一番话,叶法善天师只觉得脑袋里金鼓齐鸣,嗡嗡作响。他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不愿意戟指怒目,坏了两个人关系,移步走到师叔面前,尽量压低了声音,道:“师叔,风眩并非不治之症,侄儿昔日在耕心草堂治愈多例了。”

    “侄儿,你想的太简单了!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我们便会死无所名!”

    “陛下血气亏损,风邪上乘,所以致眩。此时服用金丹,恰似火上浇油。人五脏六腑之精华,皆上注于目。血气不足,可炼内丹强身;风邪入中,可用针灸疏通,再结合服用您的寒冰归元汤剂,一定可以见效的!”

    “原先,师叔也觉得学道长生,服气为先。内丹道和针灸,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起效。陛下一旦风眩发作,便痛不欲生。天后说,治不好就要取我们的脑袋,师叔心里害怕啊!”

    “天后也曾说,要取侄儿的项上脑袋呢!”

    叶静能法师背对众人,强压着一腔怒火。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

    “师叔炼丹,不过做个试验罢了。道医同源,道家治病用药,总要有人格物致知,穷究药物道理。你看那些田客们,深耕、畎亩、慎种、易耨、审时,莫不是总结前人劳作经验,代代相传下来的。”

    叶法善天师不想让师叔措颜无地,便顺着他的话道:“师叔说的极是,我们道医用药,要穷究药理,甚至不惜以身试药。确认安全了,才能用于患者身上。”

    叶静能法师轻抿薄唇,露出尴尬的一丝笑容。

    “侄儿,你离你开长安十多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今日的长安,已不是昔日的长安,更不是师叔六十年前的那个长安。或许你再呆一段时间,就能明白师叔所言非虚。我们作为一名匡国辅主的道士,能得到的荣誉和地位,与自身道法的高低是息息相关的。”

    叶法善天师轻轻颔首,似乎同意了师叔所说的话。

    知厚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将金丹撤走了。

    叶静能法师脱去炼丹的道袍,将他们引至雅室用茶。雅室不大,窗明几净,布置得雅致朴实。

    正墙上挂着六朝四家顾恺之的《千山雪霁图》,左右挂一副对联,为书圣王羲之的墨迹,书云:卷帘可见雪千里,落座还斟酒一杯。

    画作之前,供着三位三清尊神,供案上摆满了鲜花、香灯、瓜果糕点等供品。

    叶法善天师和澄怀净了手,走到供案前,对着三清尊神作揖行礼,在案上取了三炷香,左手持香点燃,躬身敬礼,双手敬奉,再按顺序插在香炉里。

    道家烧香,三炷香一定要插直、插平,中间间隔一寸左右。

    三炷香,分别代表着“道、经、师”三宝。

    插香时,先插中间这一炷香,供养玉清元始天尊,曰道宝;然后插左边这炷香,供养上清灵宝天尊,曰经宝;第三炷香插最右边,供养太清道德天尊,曰师宝。

    礼毕,师徒两人转身回到庭前。

    茶案设在回廊前,大家席地交跏而坐,知厚摆上了茶点。

    叶法善天师环顾四周。立冬已过,玄都观里桃花叶子谢尽,庭院中芳草干萎,几只鸦雀在枯树丛中跳跃嬉戏,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他和颜说道:“玄都观虽然没有三清殿华丽,但清净素雅,是个修行的好道场。”

    “玄都观怎可与三清殿比拟?那是皇家大内道场,自然是最为豪华气派的!”

    师叔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硝烟味。

    叶法善天师讪讪地垂下眼帘,低头端起一只茶盏,细看起来。盏身为明亮的莺黄釉色,这种釉色极为罕见,杯盏工艺也很精致,润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杯口方寸之地,还包裹着黄金制成的贵寿无极图案。

    “这瓷盏,沏卯山仙茶,简直就是珠联璧合啊。”他无话可说,只好咸嘴淡舌地扯起闲话。

    澄怀也没见过这等华贵之物,连连赞道:“这茶盏好生漂亮!”

    叶静能法师冷冷地说道:“这莺黄釉素瓷,别看它清淡素雅,却是陛下钦赐的名贵之物。不久前不慎崩了一角,便请了长安城的名匠,用黄金将其嵌补起来。你们伺候陛下得心,来日,自然也有享受不尽的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

    叶法善天师觉得师叔突然有几分陌生,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一个救亡图存,负重致远的道士,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把高官厚禄和荣华富贵挂到了嘴边?

    一顿茶,吃得心灰意冷,左右为难。

    师徒辞别玄都观。澄怀上了马,怏怏地说道:“师父,弟子觉得师叔祖有些不开心了。”

    “是啊!这回,师叔祖是真的生气了!”叶法善天师长吁一声。虽然,叔侄俩分别时,彼此还是客客气气说了再会,但师叔心存芥蒂,恐怕再会也是一番尴尬。

    他深深觉得,师叔误入歧途,根源在于他一心想炼丹邀宠。

    天皇命他禁止京中道士炼丹,不如趁此机会,将玄都观的炼丹房也关闭了。

    想到这里,他执鞭狠狠一拍马尻,两匹马儿在朱雀大街狂奔起来。

    回到三清殿后,叶法善天师安排弟子将长安各道观的道士逐一清点造册,悉心整饬,遣退了九十余名滥竽充数、不学无术的道士,不能研练出真丹的四十多座炼丹房,全部予以关闭。

    长安道界,重归宁静。

    玄都观的炼丹房也在关闭之列。叶法善天师来长安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玄都观。

    “师父,京兆府的不良人把我们的金丹全部销毁了!”

    “师父,我们的七孔鼎炉也被他们抬走了!”

    叶静能法师听着弟子们进进出出,向他汇报炼丹房如何被京兆府一一拆毁。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令他愤不欲生,犹如万箭齐发,穿心而过。

    知厚战战兢兢地送上一杯卯山仙茶,叶静能法师愤然拂袖,将其扫于地上。

    他的愤怒像那一地的碎瓷,碎成了千片万片,所有锋利的尖角都扎在他的心头,狠狠地戳痛了那颗春风得意的心。

    “这个叔侄,没法做了!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叶静能法师怒目横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案桌。

    知厚吓得六神无主,不敢吱声。

    不久前,师父还在为侄儿的到来满心欢喜,转眼就被他伤得遍体鳞伤。

    他深深知道,师父平时言语不多,但他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人,叔侄之间的缝隙,恐怕再也无法弥合了。

    无虞不懂得察言观色,依旧絮絮叨叨,为师父抱起不平。

    “陛下刚刚授予师兄大洞三景法师尊号,他就得意洋洋、越俎代庖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陛下如果要阻止长安道士研炼金丹,这件事情,也只能由师父来管!”

    叶静能法师听了,更加觉得义愤填膺,跑到武照天后那里,参了叶法善天师一本。

    天后正在蓬莱殿梳洗。

    隔着淡梨黄色的轻容纱帘,叶静能法师隐隐约约看见太平公主打开一只掐丝六瓣金花匣,从匣子里舀了一勺细粉,倒入一小盂青芝浆水中,仔细搅匀了,然后把金盂捧到天后面前。

    天后用一枚精致的金勺舀起一捧浓稠的粉浆,倒在左手掌心,再用右手的食指、中指轻轻蘸着粉浆,仔细涂到脸上,再对着案上的金背瑞兽葡萄葵花铜镜,一边轻轻按摩揉搓着肌肤,一边听着叶静能法师的叙述。

    没有人从那满是粉浆的脸上,看出天后此时是什么表情。

    礼佛多年的她,并不想大唐惟道独尊。长安道家在李治的扶持之下,一家独大,又疏于管理,各种问题显山露水。叶法善天师出来整饬整饬,自然是好事一件。

    天后看到叶静能法师艴然不悦,便柔声道:“两位叶卿,悉心冥助大唐,都是天皇陛下的功臣,对他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反目成仇,反教陛下为难了。况且,你们还是至亲的叔侄关系,更不应该有怀贰心,彼此间离。”

    “陛下关闭炼丹房,做得很对!”太平公主接了话,“听太学的学子说,最近长安有许多道士,将研炼好的劣质金丹,拿去集市高价售卖。太学有几位大食留学生,购买了这些金丹,服用之后,不久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

    长安太学,隶属国子监,设在大兴宫安上门外的务本坊,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六学,各学皆立博士数名,设祭酒一名负责管理。

    太学不仅招收本土学子,还招收了许多来自波斯、大食、倭国、高丽、新罗、百济等国的留学生,他们与大唐学子享受同等待遇。

    成绩优异者,还可参加大唐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中原的金丹服饵养生术,通过丝绸之路,早已传到中亚,在大食掀起了一股食丹热潮。

    初来长安的学子,对大唐道家的炼丹术充满了好奇。他们经不住长安街头道士的鼓吹,大肆抢购金丹,连续服用后,渐渐出现各种不适症状,有的甚至为此丧命。

    “道家炼丹乱象,是该好好管管了!这些劣质金丹,严重损害了大唐国誉,应该严加惩治!”天后威严的声音传到叶静能法师耳中,让他诚惶诚恐,不敢再说什么。

    天后用清水净了脸,上官婉儿绞了一块脸帕递过来,太平公主双手接了,再递给天后。

    她擦干了脸,对着铜镜端详起自己的姿容。“叶卿,你研制的益母草留颜方,真是好用。吾使用一月有余,便肤如凝脂,吹弹得破。”

    天后使用的益母草留颜方,是叶静能法师特意为天后研制的美颜圣方。

    制作此方颇为繁琐。

    要在五月五日采益母草全草,晒干,捣碎为末,用水搅拌成团,放在小火炉里,用猛火煅烧半个时辰,再改用文火煨养一昼夜,然后将烧过的灰团反复研磨,得到雪洁细腻的粉末。

    再用茯苓、天门冬、香附子、白芷、川芎、瓜萎仁、皂荚等多种药材和香料,研磨筛尽成粉,与益母草粉末充分搅拌,便制成了益母草留颜方。

    使用的时候,需用青芝汁水将粉剂化为浆水。长期揩洗,可增玉色,退皴皱,消除一切颜面疾患,达到泽面驻颜,冰肌玉骨的功效。

    益母草留颜方得到天后的盛赞,叶静能法师那颗蹀躞不下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天后对太平公主说道:“太平,你和婉儿去偏殿玩一下,阿娘和叶法师要讨论一些国事。”

    上官婉儿比太平公主年长一岁,两人自小就玩在一起,无话不谈。

    得到天后的恩赐,太平公主非常高兴,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就跑到蓬莱殿偏殿去了。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天后有意压低了声音:“近日,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叶静能法师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不喜欢读书学习,整日飞鹰走狗,吃喝玩乐。您立微臣为东宫太傅,为他讲授道家经典,但他实在是学不了,还请天后殿下恕罪!”

    “不喜欢读书,就不读了,你多陪他走走玩玩,斗鸡、田猎、马毬、都是他所喜爱的。朝中诸事,吾暂时不需要他的协理。”

    叶静能法师正等着天后将罪呢,没想到天后如此豁达明理,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只要帮吾看着他就行,他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如实上报。”

    “诺!臣一定如实上报!”叶静能法师叉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