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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任海川(三)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的光景,郭晞踞坐在前院的四角亭子里,台阶下竖着那块昨日带回的大石。本待任氏解释,不料她已出门去,留言说请人来看,天色将晚,郭晞颇有些担心,怕她误了暮鼓,这也是一月来,无双首度离开身边,未免显得不自在,他使劲摇着把扇子,却毫无排遣。正在这时,一个门家拿着一张白藤纸走来禀告,说自称是任氏堂兄者在乌头门外等候谒见,郭晞在名刺上瞟了一眼,名字叫任海川,吩咐道:“请他至西厅叙话。”他随即站起来,一边往中门里走,一边心里想,“这人不知什么来头,仿佛有点耳熟。”

    郭晞纳任无双为妾,他本人自然不会大肆宣布,未曾向外人泄露,也未见姐妹俩张扬,但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也为常乐坊那边所知晓,只不过郭母疼爱儿子,故意装聋作哑罢了。现在这个任海川登门拜访,倒是郭晞第一次接触任氏的男性亲友,而无双和八娘恰巧不在,让他一下不知该怎样接待,所以心里犹豫。不多时,竹帘一掀,客人被引入室内。任海川约摸四十岁的样子,面白须长,身穿青黑色道袍,发髻束以小莲冠,一派仙风道骨,神态恬淡、举止自然,单手做了个揖,反倒凸显得郭晞的吃惊有失风度。

    郭晞正了脸色,请他落座,先寒暄几句,等上了茶果,疑惑地望着他,说:“不曾听无双提及亲属,慢待了。炼师可是今日方到长安,远来是客,我愿尽地主之谊。”

    任海川的心中明白,微微一笑,说:“不敢,正是要叨扰贵府。”

    “好说好说,炼师既是无双的兄长,就如同我的家人一般,何须见外。就请先用些点心,等她俩回来,一同为你接风洗尘。”

    “二十妹稍稍即回,某已见过她,才决意先来会会将军。”

    郭晞意外地点点头,他不太理解任海川的做法,按常规说显然不合适,但方外之人嘛,总是不拘小节,以示与众不同。他问,“未知炼师居于哪处仙山宝地?”

    “开元二十五年,某来长安,先前借居于千秋观,去年改叫天长观,某因事与人不合,为免连累,现在新昌里暂住。”任海川拈了一个葡萄,洒然一笑说:“这百二子可是稀罕货,在九仙公主第里也不常见,虽名贵如草龙珠帐,也不过如此啊。”

    郭晞奇怪地问:“炼师在京中的交游颇广?”

    任海川一掸衣袖,“某以蓬门而游朱户,也识得几个人家,与九公主份属同道,定安公主之子韦会,则是某的至交。”

    郭晞想了想,“可是景龙中韦濯之子,现任金市署令的那位?”

    任海川却不意外郭晞的明知故问。“某这位朋友,与他的同母弟驸马王繇相较,实在是沉沦于下僚,对仕途早已无望,如今只想做个安稳的富家翁而已。”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郭晞慨叹着,“敢问炼师在京究竟是何营生?”

    “将军可知,此宅并非某第一回来,”任海川把身子向前一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郭晞因诧异而略显狐疑的脸孔,正色道,“此处原是乐游园的一片弃地,前年三月间,萧京尹欲造度新宅,几番功夫、数度勘察才选了这里,某便是当时的参与者之一。”他自矜地一笑,话里话外洋溢着自信的情绪。“某本不才,明洞阴阳术数,负笈二十载,素日以望气驱邪、占宅相地为业,在整个长安城也是小有名气。”

    郭晞插言道:“我岂不知!现如今但凡选址、建宅、镇宅、上梁、暖宅、择良日入居等——”他一个接一个屈着手指头,“——都需请术士做过一遭,人间风气如此则自当随俗。不过我有一惑,敬请炼师为我明辨是非。萧炅既占过宅子,本来应该百邪避易、无灾无难,为何不到两年就一败涂地了呢?其次,此宅转入我手,还会再受这祸殃之害吗?阴阳若灵,萧炅就是反例,否则的话,炼师言过其实,所行岂非皆为虚妄。”

    任海川仿佛认同郭晞的道理,悠然自得地点点头,不慌不忙接着说:“将军徒知其一,未知其二乎。左传有言‘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萧京尹此之谓也。我以忠言逆耳劝告于他,可惜他偏偏深信旁人所讲,指画冈阜形势,谓其地代出宰相,且宅院的东北角,最是王地,再以假山辅之、以花木济之,养二尺地气,何愁大事不成,从此富贵奕代、膏粱华腴,然则大谬矣!”他怒喝一声,半晌,才喟然叹息道:“《图宅术》中说‘宅有五音,姓有五声,宅不宜其姓,姓与宅相贼,则疾病死亡,犯罪遇祸。’单单这样也就罢了,某却看出更要紧的地方,”他猛地拿手一直脚下,跺地出声,胸有成竹地讲:“地气无常,唯灵所钟,这是万中无一的金盏地,须破而后成。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角上。”他欣然唱出最后一句。

    郭晞沉吟说:“果如炼师所言,萧氏既已应劫,我当高枕无忧喽?”

    “某只见百利,未见一害。”任海川轻捋着垂在胸前的胡须,信誓旦旦地说。

    “哦,那再请教炼师,自我入住以来,萧氏的一概布置,基本未变,这样行吗?”

    “屋宅既成之后,如没有崩损等重大毁坏,千万不要轻易动土以及改易布局,致土气、木气受损,慎之为佳,可早晚烧香结界、发愿,其他一切萧规曹随即可。”

    “受教了,我当谨记于心。”

    “可叹萧京尹大梦成空,三品清望,好端端的,竟因为受贿贬官了呢!”

    郭晞感觉口干舌燥,轻轻呡了口水,期间仔细考虑了一下,他既觉得任海川是个用得上的人,又恰巧与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扯上关系,更何况跟任氏沾亲,就算自己人,于是把从前对韦崟讲过的话,择其可言者告诉任海川,末了感伤地叹息一声。任海川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从竹椅上站起来,踱着步,摇头晃脑、闭着眼地说:“不愧是金盏地,名实相符啊!”

    郭晞没有作声,目光落在窗外一片大如数亩的青黑云上,好久没有回到室内。作为一个真正经历三生的人,他对怪力乱神是半信半疑。但要论真实的态度,他则是典型的敬鬼神而远之。他习惯认为总有科学的原因会解释,自己也不应该沉溺在因果循环的迷障中。另外,萧炅最初的野心给他心理上的震动很大,想想自己又会给郭氏家族带来多大的变化呢!

    “某姑妄言之,将军姑且听之就是了。”任海川见郭晞仍心神不定,接着说,“总之,将军是成大事的人,有神灵护佑,此宅也是命定之数也。”

    郭晞忽然注意到宠奴在外面悄悄地向里张望了一下,不敢进来。于是他收回视线,对客人和善地笑一笑,抬手说:“炼师之高论振聋发聩,我是听得意犹未尽啊。她们既然回来,便请先用饭,等吃完了,再请一起慢慢叙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