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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菩提寺(二)

    郭晞派了一骑快马去韦会的宅邸通知,致歉并告诉他自己一行人将在平康坊西北角的武候铺迎候,与韦崟不紧不慢地前往会合地。在阳光普照的三秦大地上,长安城重新开始了生机勃勃的一天,看着真叫人心旷神怡。十二街上人来人往,春明门是东至京师的主要入口,一路上的商伍川流不息,特别有一列驮运白瓷的车队,竟硬生生的将路口截断。

    “我可想不到,”韦崟在郭晞讲明后疑惑地说,“所邀者韦会,乃韦后之同族,此人端的无趣,你是不是弄错了。”郭晞笑起来,就表示像你这样放荡不羁的人,除了我等至亲好友,谁愿交往,别人以无趣对你,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敬鬼神而远之。韦崟一听便知郭晞是在调侃自己,他也不羞不恼,只是暗地里盘算着要加倍剥削郭晞,以惩此话。

    他们行至崇仁与平康两坊所夹大道,顿觉车马辐辏、冠盖云集,喧哗声响彻云霄,以致有不堪而掩耳奔走者,路上遇见半数是官员,像绿袍青袍这样的相率出入,更加不计其数。许多人认得韦崟,在马上拱手致意,他也一一还礼,完全一副驾轻就熟的派头。不愧是大家族倾力培养的冢子,虽素性放荡而不过分骄横,毕竟礼教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性。相较而言,出身纯粹武将世家的郭晞,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也是他将来不得不面对的课题。但至少现在,那些低级官吏尚未识出郭晞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只当他是韦崟的通家少年。

    两人走走停停,不过一坊之地却用了之前双份的时间,迈过龙首渠上的小桥,头前便是金吾街铺。街铺是三间整饬的瓦房,门前的旗杆上悬着队帜,周围拦有木头拒马。郭晞看了很亲切,尽管这是左军辖区。这处武候铺是所相当大的治安点,驻扎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军士,他们携剑挟弓,尽职地注视着四面八方的行人,领头的军官是个队正。

    “要不咱进去歇一会?”韦崟勒马问。

    “还是不必了,就下马站着等。”郭晞说。

    一个三四十岁、八字胡的男人孤零零地笔直站在西侧,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白布襕衫,头系黑色幅巾。他走近几步,看了韦崟一眼,拱手对郭晞说:“在下姓韦名会,排行第二,敢问尊驾可是右金吾郭三官?”郭晞忙迎了一丈,作揖道:“有劳等候,不才正是。”

    韦会再致意说:“久闻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恨贵贱云泥,无由面教,今日受邀相会,得瞻风采,敢不竭诚尽力以报知遇。”他一揖至地,停留片刻才起来。

    “我与韦二兄把臂而游,贵贱复有何加。况君一时困顿,必有来日鸿鹄高飞。”他转而介绍韦崟,“这位想必是旧识,乃是我的好友韦九,希望两位多多亲近。”

    两个韦姓人客气但见外地施过礼。韦崟捋了捋他精心打理的长胡须,略为失礼地端详着韦会的脸。金市署令浓眉大眼,面带沧桑,一双令人吃惊的瞳仁饱含不屈之气,但目光敏锐。因此为韦崟所不喜。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然而话不投机,很快便停止交谈。郭晞反倒觉得,韦崟的刻意疏远潜藏着些许惭愧,韦会则理直气壮地带点忿恨,不过他们并非参商到底,无可奈何。“来来来,大家相识一场,不必为前愆费神,得不偿失。”郭晞说。

    他们空了一匹马给韦会,南向联袂前往平康坊南街的菩提寺。

    韦会正是郭晞在衣肆遇到的那位,接到同行举报才去的,结果证明是诬陷。他对郭晞解释,任海川向两位请罪,因为临时有事无法赴约,实在惶恐之至,而任海川受嘱于曾领大恩之人。其实韦会素来矜持,是个把自尊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听闻改了地点,还加上韦崟,本不欲践行这嗟来之食。奈何任海川临走前万分叮咛,令他必须去,根据任海川前时占卜,自己与韦会的命运是唇亡齿寒生死相依,其中的转折生机实系于郭晞一线。韦会为了朋友,打起精神勉力应付,已经做好卑躬屈膝的的准备,幸而对方礼贤下士,才打消一切杂念。

    “不瞒三官,任五今早走得匆忙,连贴身换洗衣物都没带。”韦会在郭晞表达遗憾后补充道,“听传话的人说,这趟好像是去华山,奇怪了,眼下的时令……”

    郭晞倒不额外惊奇,对于四海为家的任海川而言,这样的漂泊不过是常态。据任氏说,五哥暗地里替好几个权贵做事。只有任八娘一直感到忧心忡忡,她比无双更清楚,任海川知道的阴私越多,处境就更危险,指不定哪天就被杀人灭口了。

    听见提到任海川,一直沉默的韦崟也插上话,连声称这是能掐会算、预知祸福的奇人。他们走在路左边,避开前几日下雨的泥泞,在坑洼不平的黄土地上颠簸着前进。用了大概半柱香时间,在门吏的侧目下挤开单独的行人,从西门涌入平康坊。他们经过宽广的坊西街,尽是去菩提寺的人流,仿佛半个长安的闲客都来了。他们见缝插针地绕过停滞不前的车马人群。道路两旁是从前的长宁公主府和褚遂良宅,这些曾经富丽堂皇、堆山挖池的深宅大院,许多房子由于天长日久,历经风吹雨打,变成了灰色,原本威严肃穆的门楼、外墙和中堂,被统统强制拆毁,加以后人不肖,家道败落,只好变卖祖产,割成几座小宅院,分散卖给居民。有些甚至连贱卖都不得,败家子无力修护,干脆捐献给寺观,譬如西南隅煊赫一时的太平公主的公主府、开元名相姚崇宅,这两家就一起并入万安观。大部分住宅没有双重墙,但是差不多都有新门或是竹篱门。在天宝年间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御史台的左巡使都会依例增派万年县的逻卒维持秩序、震慑奸恶,捕贼官也会安排暗探混在游客当中。

    他们小心翼翼地控马,大半个缰绳握在手心,小巷参差,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混杂着马、驴、牛车,男男女女都穿着干净得体的衣装,有三成是胡服。韦崟发挥他的浪子本色,目不暇接地直瞅着大姑娘小媳妇,并且一个劲的评头论足,一边还叹息着好多女性是男装出游,要不是一两句呼唤的话,真难以分辨她们的雌雄,引得一些觉察到的同行者对他怒目而视。郭晞顶着他喋喋不休的聒噪,一只耳进一只耳出,自顾自与韦会交谈。

    “可怜姚文贞公一代贤相,”他说,“子孙不能保全家业,徒令人扼腕叹息。”

    “是极是极,也不单他一家,自则天皇后以来,由青云跌入草莽者,比比皆是。”

    郭晞朝韦会投以同情的一眼,对方当然是感同身受了,不觉唱道,“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韦会心里一激灵,身子猛地一抖,差点从马上栽倒,晃了两下,才勉强稳住。他一抓郭晞的手肘,眼角含泪。“岂可不悲,悲乎悲哉,真真痛杀人也!”

    郭晞将他的手握了两握,安慰道,“易云‘否极泰来’,天道好还,冤屈有必伸之理,人心思齐,代间无不成之事。二兄当卧薪尝胆,好生思量。”

    郭晞的话犹如当头棒喝,令韦会耸然动容,立下收了眼泪。“三官所言令我茅塞顿开,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从此愿以三官为良师益友,终生不忘今日惠赐。”

    “好!妙也……”郭晞大喊一句,连声叫绝。“得此快论,胜听黄钟大吕,当浮一大白,稍后定要痛饮不可。”他扭头对韦崟说,“你以为呢?”

    “算我一个!”韦崟慎重其事地说,一边马上拱手道,“二兄,过往纷纭种种,犹如破镜,我愿与你冰释前嫌、重修盟好,未知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