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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骊山(一)

    天蒙蒙亮,还不到卯正,轻轻的叩扉声把睡在外屋的宠奴吵醒。一个蹑手蹑脚的小丫鬟隔着窗说门上来人了,正等着郭晞起身接见。

    郭晞打着哈欠睁开眼睛,把任氏搭在他胸口的裸白的胳膊移开。他轻慢慢地掀开被盖,床尾流苏帐半卷着,西尽间的直棂窗外一片漆黑,偶尔传进几声龇牙咧嘴的猫嘶。谁没事找事大清早扰人清静,郭晞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地想,和猫叫一样让人心烦。面临的事情肯定不会简单,但也非立下必决之务,若真的十万火急,则中门急敲云板报信。他替无双把被角掖好,自己只穿一件白汗衫,跳下床踩着地毯赤脚走去梢间,昏昏暗暗的一簇豆大的灯火噼啪作响,斜倚在熏笼旁的宠奴正给他拣选衣物。郭晞预感到要出门,便直接换官服。

    宠奴熟练地服侍他套上半臂,细心地结住小带子,然后穿上紫袍,腰系金玉带,悬金鱼袋,脚蹬乌皮六合靴,最后戴上巾子裹好幞头。宠奴虽然口刁嘴硬,俗谓人靠衣装马靠鞍,送到院子里,晨光骤见之下,他白而生亮的面皮上一双英气勃勃的星目,棱角分明的剑眉斜飞入鬓,鬓发如反猬皮,生得宽膀细腰胳膊长,一派丰姿潇洒、气宇轩昂的模样,情窦初开的她不免飘飘然有迷醉之态,郭晞哈哈一乐,趁机捏了一下她的脸腮,赶在嘟嘴前溜了。

    二门上问清来龙去脉后,他花几个钱打发了跑腿儿,自个去小厅坐下,吩咐厨下赶紧做肉饼和餺飥,早餐对付一顿就算了。他又派人到前头通知白玉,稍后陪自己一同出行。廊子里鸟架上的黄鹂吐出圆润的歌声,一阵轻风吹来,绕屋的红梅溢出浓郁的芳香,深吸一口,令人神清气爽。他对自己的这个家很满意,也骄傲于取得的成就,发誓要一直维护下去。现在时来运转,一切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已别无所求,只想顺顺当当地挨到天宝十四载,避免中途任何的节外生枝。玄宗皇帝的天命已改,李唐的胜景大势已去,朝廷日积月累的弊政已跨过质变的临界点,曾经昌隆的国运从此一落千丈,越发不可收拾。

    过去的十七年里,他自认今生唯一的工作,就是加入安史之乱的浩大洪流。所有参与这次战争的大小人物,皆已粉墨登场各就各位,各色点点滴滴的诱因所形成的无比清晰的脉络走向,被收束历史线最终归到关键的结点。战争的导火线尚未点燃,但他肯定会在一声晴天霹雳中爆发。对他虽然是老生常谈,可依旧很激动很敬畏。是以他始终觉得,与吐蕃的轮战不是他的份内,不是他准备了一辈子要打的仗。因为他清楚地明白,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迅速结束这样旷日持久的国战,这种国战反映的就是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相互关系。在大唐的历史上也没有其他国家像吐蕃一样从始至终产生致命的威胁。近两个世纪,双方的君主以各种借口挑起战争,以掩饰对敌方领土的野心,自己则极力避免落人口实。或者根本无须任何理由,直接大动干戈。交替着覆军杀将、尸横遍野的大战;夹杂小规模游击缠斗的边界冲突;又偃旗息鼓,尔虞我诈地歃血为盟、签订背信弃义的合约,休养生息以图再战。这场不择手段、断断续续的漫长国战表现出时而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时而断烂朝报味同嚼蜡的两个极端,力量的均衡使边界的涨落反反复复。关于眼下陇右双方的僵持,看似十分严重,其真相只不过是唐蕃百年战争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既不关乎大局,也不可歌可泣。

    任氏梳洗过后,穿着长裙走进来,她关切地问,“怎么!三郎,有什么要紧事?”

    “把你吵醒啦,也不多睡会。放心,不过因陇右公事,圣人召我去骊山问询。”

    无双并不因他轻松的语气而放心,反而陡然一紧。“是宫里来人了?”

    郭晞点点头。

    “那你不接待天使,怎么在此独坐?”任氏急切地问。

    “没关系的,”郭晞一摆手,“你当中使是谁,小黄门李仙鸣,他昨夜到了长乐水馆,自己偷懒耍滑,亮鼓后差个白衫儿入城,约我到驿相会,吃完我就该走了。”

    “今晚能回来吗,三郎?”

    “嗯,估摸着,大概是赶不及了。晚上你也别等我,自己早些歇息,没什么好焦的,左右据实陈奏罢了。”

    任氏擦了一下眼睛,又叮咛着。“中官大抵势利,是非曲直没有标准,最计较面皮。李仙鸣又是年少新得用的,只怕闻三郎佳名,微挟私以罗致。不是奴多嘴,倘若有意结交,切不可自命清高,视若辈如螟蠧,三郎假意敷衍,不求他成人之美,但愿无害也。”

    郭晞乐不可支,没想到任氏竟说出这一番深中肯綮的话来,拉起她的手,道。“二十越发长进了,偏你样样清,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么,有什么难处。”

    无双赧红了脸,狠掐了郭晞一把,埋怨道,“跟你一会子说正经话,反倒耍嘴皮子,不许取笑人家。”

    “自然,自然,谢过娘子了。”郭晞戏剧的腔调惹来任氏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慢吞吞地说:“八姐在长安厮混多年,于人情物故最是清楚不过,她常对我言,朱门重楼深似海,等闲不得白到头。奴蒙郎君不弃,既奉巾栉于尊前,以遂于飞之愿,何敢纵欲而逸乐、怠惰而志荒,每每思长远之计,学未通之识,日夜惕厉。”

    郭晞感动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二十爱我,到此方知真性情,总不会亏负。”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大事奴拿不了主意,只想为三郎拾遗补阙,尽绵薄之力。”她搂住郭晞的脖子,愉快地说,“三郎认同,奴就很开心。若依着奴,命里头该当如何,不如因势利导,与李仙鸣周旋,在宫中岂不多一耳目,莫说阿难,这套功夫八姐是惯熟的。”

    因为觐见天子毕竟是头等大事,郭晞绕道先回常乐坊宅,也无需拐弯,顺着东边路直走便可。他虽嘴上说得宽裕,倒也留了几分余时,飞快地把胡饼掰碎,每块有一寸见方大小,泡在热汤里,狼吞虎咽了一回,须臾,吃了个底儿朝天。与任氏依依惜别,率白玉等四五防阁打马上路。要说长安城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坊内大雪封门,道上泥泞堵街。官街中心的沙堤路上是一副人迹罕至的气象,来往的官员稀少,便道上行人也不多。按理正逢早市光景,往日在路口占道经营唯恐不及的流动摊贩却不见人影。十字路口的街亭少了平常熙熙攘攘的旅客,只剩几个百无聊赖的役夫围炉烤火。唯有门口停着些大车的武候铺加派了双倍的站岗官健,巡逻的金吾军则有备无患,随时准备救助受困的官吏人色,无论何种灾害性天气,这都算他们的例行公事,但今天的这些行动似乎都没什么显著的成效。象往常雪天一样,常参官放朝三日,其他台省官和供奉官推迟上班时间,只有郭晞兀自辛苦跋涉着。

    (本书名字已经改为《羯鼓间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