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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寸心言不尽

    “师兄,宁师妹情况怎样了?”

    张英豪弓着身子钻进木枝条搭成的低矮窝棚,瓮声瓮气地问道。

    窝棚内只有一张勉强算是床铺的家具。

    蓬头垢面、手脚沾满灰泥,一身粗麻布衣服的叶远星此刻正低头从一只缺了一角的陶瓦罐里掏出一块布来。

    他将躺在破床上的宁林轻轻扶起,解开她手臂上被凝固的脓血黏住的布条,张、叶二人均露出不忍目睹的辛酸神色。

    “有劳师兄了。”

    宁林脸色苍白中伴有不正常的红色,显然是身体虚弱且高烧不退,但此刻却保持着微笑,向二人道谢。

    叶远星叮嘱她闭目养神勿要乱动,便拉着张英豪出了门。

    “掌门师兄那边怎么说?”

    “十几天了……这城里真的找不到一个大夫,也不见一家药材店。”

    张英豪颇为沮丧:“我们出卖苦力换来的零碎钱币勉强户口度日都难,买不起多少柴薪。

    城外左近那些树上砍下的木料不够用也不太能用,烟太大,连掌门师兄叮嘱的用烧开水换上煮沸的布料给宁师妹包扎都做不到。”

    “师妹的情况很糟,现在坐起来都艰难,只怕这样要……撑不下去。”

    这是宋理和肖厚也分头回来了,宋理先去查看了下宁师妹情况,然后面色凝重地对几人摇头叹道:“如此下去,怕是……”

    “我这边搞到一些钱财。”

    江天成远远向几人招手,打开兜链让众人一瞧,果然塞着一把叮当作响的刀币。

    “江师弟你这是……”宋理苦笑摇头。

    “师兄啊,此时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靠我们几人做那卑贱劳力,根本没法凑钱让师妹养病。”江天成急道。

    “我知道,只是想提醒师弟要小心行事。

    我们几人没了灵力,只比寻常人强上一筹,要是被抓事发,怕是想跑都跑不出去,到时又如何给师妹治病呢。”

    “师兄你忒瞻前顾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走一步看一步了。”

    十多天的潦倒生涯让几人失去了往日气度,几句话便耐不住脾气暗暗顶了起来。

    “这样不行。”叶远星面色冷漠地在一旁摇头。

    江天成蓦然心头火起,握紧拳头恨声道:“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在外面挣命换那几个三瓜两枣,你小子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说什么风凉话?”

    肖厚连忙拉住江天成,宋理正待劝解几句,只听叶远星继续摇头说道:“我是指这些钱没什么用,这城内没有大夫,钱花不出去,我们应该找找有没有什么人参首乌一类的珍贵药材。”

    “可是这里连个药材铺都没有,哪里会有药材?”

    “几日来我将城里探了一遍,颇有几家大户豪门,这些大户人家保不齐也有个头疼脑热的急病,说不得便会备一些名贵药材,我们不妨今晚找一户人家潜进去看看。”

    宋理眉头微皱,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入户行窃是另一回事。

    但是此时什么道德底线都比不上师妹的性命要紧,于是几人便商议分工,决定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

    一番讨论后,几人选定距离落脚点最远的城东一户人家,由张英豪留守照顾宁师妹,宋理望风,肖厚打头阵,江天成和叶远星动手。

    众人先潜至那宅院附近小巷,耐心等待到二更之后,动手的三人便翻墙而人,宋理则寻了一处隐蔽处紧张地打探四周。

    想来可笑,堂堂几名修士,其中还有如叶远星这等自幼便被众星捧月的天才修士,居然行这等鸡鸣狗盗之事,还如此担惊受怕。

    一时间宋理都有些恍惚,只觉人生如梦一般不真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宋理越来越焦躁,凝神倾听,生怕错过什么响动。

    这城池几乎是封闭状态,要是偷盗事发几人万万是逃不出去的。

    怕什么来什么,忽然听闻一个陌生的嗓音在宅内爆响:“有贼……”接着似乎被什么打断,传来一阵低沉的痛呼声,就这么渐不可闻。

    不好,要糟!宋理本能想去帮忙,又肩负望风之责,只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原地打转,心中烦躁无比。

    过了不知多久,才见肖厚第一个从墙上探出头来,紧跟着江、叶二人也慌乱翻墙而出。

    江天成甫一落地,便给宋理比了一个得手的暗号,面上满是得意之色。

    宋理却心头一紧,他瞧见江天成粗布衣袍上沾满了暗色斑点。

    几人一路夺命而逃,到落脚处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江天成喘了几口粗气得意笑道:“你们不知道刚才有多险,我翻了两三间没人住的空屋,只有些零碎事物。好不容易在一处主人卧室内翻开个宝匣,才发现此物。”

    他眉飞色舞地掏出一根系着红绳足有三指长的玄参出来。

    宋理没由来心头一阵烦躁,却听肖厚也笑道:“嘿,师兄你好样的,我翻翻捡捡半天,没有寻到药材,倒是找到不少钱货。”

    说罢他将自己身上背负的叮当作响的袋子展示与众人。

    叶远星也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倒是差了不少,刚找到一处似是存放兵刃所在,就听到你们那边大呼小叫,慌乱捡了几件兵刃就出来了。”

    三人顶了莫大压力进去,此时斩获颇丰,顿时按捺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宋理心中不快愈发难以控制,板着脸向江天成质问道:“如此说来,你是被人发现了,所以动手将他制服了?”

    “嘿,那家伙看着五大三粗,可把我吓了一跳,谁知我抄起灯台就这么一下!”

    江天成兴高采烈地比划着,却瞧见宋理脸色不善,纳闷问道:“师兄你何故作此颜色?”

    “我等好歹是修行之人,入室行窃已经是大大有违正道之风,更遑论你出手伤人?”

    宋理最为气愤的其实是他这样做了歹事还洋洋自得的样子,但是考虑到师兄弟之间要斟酌言辞,于是便苦口婆心地试图劝说。

    “师兄你这是迂腐了。”

    叶远星笑着上前圆场:“此处乃是试炼之地,其中生灵多有蹊跷,应该并非我们那世界的生灵,不能为了他们束手束脚,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是啊,这破地方怎么看都是诡异非常,要我看伤了也好杀了也罢,我们赶紧想办法完成这鬼试炼再说。”江天成大大咧咧地说道。

    “而且他们只不过是凡人而已。”张英豪补充道。

    宋理这才清楚意识到跟这些修士还有很大的区别的。

    在这些自幼便高高在上的修士眼中,即便是自己世界的凡人也不过是猪狗蝼蚁般的存在,无关是否有怜悯之心,只是单纯地将凡夫俗子和修士当作两种不同生命罢了。

    而自己两世为人,本就是一介凡人,即使踏上修练之途也徘徊在底层,心中将自己当作一介凡人甚至多于当作修士。

    自己到了这凡俗城镇,自然下意识地将这些凡人当作自己地同类,遵循着同类的习惯融入其中。

    而自家师兄弟们怕是从来都把他们当作是试炼途中的一环,与机关法器一般无二罢了。

    “好了,快去让师妹喝了这参汤。”

    言语间叶远星已经将玄参切片,用破烂陶罐煮了一小碗参汤出来。

    众人见宁师妹喝下那碗热气氤氲的汤药脸色瞬间红润了一些,均是兴高采烈,全然顾不上自己几人奔忙一夜,疲惫不堪。

    一时间,同门之间的真情流露让宋理心中一暖,斥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五天后,江天成兴高采烈地将众人带到一处砖房内,宣布自己已经将此处买下,从此众人不用在餐风宿露了。

    众人齐声欢呼,一遍张罗着将略有好转的宁师妹转移过来,一遍商量着如何如何布置如何如何大吃一顿。

    宋理心中默叹,还是出头做那扫兴之人,询问江天成事情经过。

    江天成目光闪烁讲述了他又一次潜入某户人家,盗来大笔金钱的事情说了。

    宋理见他吞吞吐吐,便刨根问题,江天成才在他一再追问之下坦言入户偷盗过程中遇到反抗,已经将户主二人杀了。

    宋理勃然大怒,一把上前抓住师弟的衣襟,恨声怒道:“你怎竟可如此冷血?

    我们青叶宗虽然弱小虽然穷困,但从不曾出过你这等丧心病狂的伤天害理之徒!你如此行事与那些妖魔邪修还有什么区别?”

    江天成虽然知道宋理一直不喜他们做违背道德之事,但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大,一时间愣在当场。

    “师兄勿要动怒。”

    叶远星拉住宋理,劝解道:“我明白师兄的坚持,但天下间的事,并不能单单以固有观念衡量对错。

    此刻我们在这陌生世界,宁师妹身体又虚弱,我们自己还朝不保夕。

    若是按照那些条条框框自己约束自己,那宁师妹要不要救?我们自己病倒累倒要不要救?试炼要不要完成?

    我们若是完不成试炼被困于此处,对得起宗门多年的培养吗?”

    他显然思考过这件事,此刻娓娓说来,居然头头是道,理直气壮。

    “哼,我没有听说过我们宗门培养的是一群伤天害理之徒!”

    宋理怒喝一声,冷冷环视众人,缓缓说道:“你们是怎么想的?都觉得应当如此吗?”

    江天成和张英豪在他目光中低下头去。肖厚挠了挠头,尴尬地笑而不语。

    叶远星倒是坦然自若地将目光迎了上来,郑重拱手道:“师兄宅心仁厚,自然不能说是不对,但我心中所想与江师弟一般无二。

    修行之士夺天地之造化,蕴世间韦力于真身,自当与世争,与万物争,与天地争。

    此间凡夫俗子,不争不斗,甘愿于尘泥中厮混一生,平日内不思进取、安享生命,遇到难以抗拒之力自然一触即溃,有何值得同情之处?”

    宋理正色道:“你此言是说弱小者都是咎由自取,强者便可理直气壮地予取予夺吗?”

    “若此辈不甘弱小,奋发习武,江师弟又岂能轻易杀了两个?

    此处若是森林之中,我便为猛虎,彼即为羔羊,饿虎扑羊天经地义,天地之道不外如是,师兄你可见猛虎去同情羔羊的?”

    宋理沉默半晌,仰天一声长叹道:“师弟你自幼天资出众,信奉这弱肉强食之道我能理会。我比你多了许多蹉跎,此刻便来讲一讲我所见的弱者之道。”

    “在此界之中,你我自恃身手,相较那些凡夫俗子我们是强,他们是弱。

    若回到我们世界,那相较于那些杂灵根、废本命的师弟,甚至是那些凡人,我们几人身怀不俗资质,自然也是强者,可以视他们为弱者。

    但是我们青叶宗就强吗?你们的资质在修真界就是顶尖吗?有没有可以视你们为弱者的强者?”

    “若是有一天那等豪门大派的天才弟子欺上门来,你如何能够抵御?

    到时你会站在他的角度说一句‘我等弱者乃咎由自取’吗?”

    “我们都来自小门小派,谁不曾体会过修行中的苦楚?

    我们没有神功大法、没有天才地宝、没有名师指点、没有机缘奇遇,修为进境比那大派弟子自然是慢了一筹乃至数筹。

    那要说起来,你们便不如那大派弟子努力吗?

    这便是我们不争不斗,甘愿于尘泥中厮混吗?

    我们连如何与天争斗、往哪里争斗都不知道!”

    “天道无情、天道无私,天地间弱肉强食确实是天经地义,但我等修士,不是该逆天而行吗?

    顺着天性而为,遇到弱者便肆意欺凌,遇到强者便引颈待戮?那与禽兽又有何异?

    你一生修逆天之行,就是为了修一个顺水行舟,顺势而为?”

    “诸位同门,还请你们莫要笑我迂腐,我自然也是知道权变,知道轻重缓急的。”

    宋理环顾众人言道:“目前的情况,保全自家性命、通过试炼自然是重,世间法度道德自然可以轻上一轻,但我想说的是,底线,莫要丢了底线。”

    “今日我等身处异界,便可以为了完成试炼、为了活命而便宜行事,如林中野兽一般弱肉强食,伤天害理。

    那我们返回去后,为了修我们的大道,是不是可以违背良心?是不是可以无视规矩?

    为了保全自身,这异界的凡人可以杀,那么回去后,若是同样为了活命,会杀凡人而活命吗?会杀修士而活命吗?会杀同门而活命吗?”

    “说了如此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我只想规劝诸位一句。

    无论如何,恪守心中最后一丝善念,切不可再恃强凌弱,随意伤害他人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