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狼!爵 » 第二十九章 密信(二)

第二十九章 密信(二)

    一望无尽的夜里,阿布一个人坐在草原的高岗上。他喜欢这样,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享受着夜风的吹拂。夜晚独处的时候,他总是更加清楚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远远的,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额齐儿!”阿布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额齐儿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我偷偷跑出来的。听奥巴大汗说,你留在了察哈尔,我就想着来找你了。既然决定留在这里,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告诉我一声?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连个信也不给我去?”

    大半年不见,她消瘦了很多。阿布看着,一阵心疼。“对不起,额齐儿,怪我。我也想着回去看你,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去。留在这里并非我之本愿,以后你会知道的。”

    额齐儿点点头,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出来。“阿布,皇太极向奥巴大汗和我父亲提亲,要我嫁给代善的儿子瓦克达。”

    阿布眉头紧皱,现出一丝愁容。他低下头来,沉默了片刻,“嗯,你不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我从小在这片草原长大,习惯这里的一切,我不愿意离开这里。而且,我都没听说过那个人,为什么我要嫁给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什么我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

    “你没有跟奥巴大汗和你的父亲说?”阿布抬起头。

    “说了,他们想另选一位公主嫁过去,并且愿意返还十倍聘礼,可是皇太极和代善不同意,甚至以发兵相威胁。没办法,他们只能答应。”额齐儿看着阿布的眼睛,“可我依然不能嫁,因为我早已心有所属。阿布,你知道吗?”

    “我……”阿布的头又低了下来。

    “阿布,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相信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他不再逃避,注视着额齐儿的眼睛,接下她全部的泪光,“我明白!”

    “阿布,带我走吧,去你的家乡,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所有的束缚,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

    额齐儿的话击中了他埋藏已久的情感,一缕甘美的清泉在心底涌动,初见时热切的冲动再一次传遍全身。如果不是失去了记忆,如果不是遇到了狛那佤,他会奋不顾身投入这条涌动的河流。四目相视之中,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的心底萌动、涌聚、发酵,那感觉一点一点升温,一点一点蓄积,如春潮涌动,进而如万马奔腾,终于冲破重重枷锁、冲断条条阻隔,喷薄而出。他把额齐儿一把搂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许久,他紧搂的双臂放开了,双手轻轻搭在额齐儿的肩上,眼神中有千般心酸,万般无奈。“额齐儿,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家室。”

    额齐儿摇摇头,“我不在乎你有家室,我不在乎公主身份。我愿意跟着你。”

    “这么多年,我一直漂泊在外,无根无依,哪能让你跟我受风餐露宿之苦?”

    “我不想听这些。我愿意放弃一切,我愿意跟你一起去漂泊。”额齐儿满眼泪痕,望着阿布,“你不愿意为我放弃一切?或者,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阿布泪眼模糊,一声轻叹,“如果有来世……”

    “我不想来世。”额齐儿打断了阿布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阿布话到嘴边,却化为沉默。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额齐儿闭着眼睛,泪如雨下。

    “额齐儿,对不起。”阿布强咽下心中的苦涩,“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把你带走,奥巴大汗和你父亲怎么跟皇太极和代善交代?倘若金国借机发难,兴兵问罪,部族又要遭受一场刀剑之灾。”

    “我想过,”额齐儿摇着头,一脸心碎,“为什么我贵为公主,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选择自己的幸福?”

    “你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选择不了自己的幸福,在这乱世,谁又能做到呢?”阿布声音有些哽咽,“瓦克达这个人我听过,都说他治军安民有方,人品宽厚。他身为金国贵胄,至少……至少你能有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

    “我宁愿生在平民百姓家,也不愿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

    “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每个人都无法选择。”

    “即便我们选择不了出身,但一定要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额齐儿依然倔强。

    阿布长叹一声,“你看看我,看看我这脸上风霜雕蚀的印痕。我十六岁就被迫离乡,命途坎坷,受过多少伤,死过多少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是我想走的路吗?看看那失去儿子的母亲,看看那骨瘦如柴的饥民,看看那无处哭求的冤魂,在这乱世,有谁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难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可以做的有很多很多。如果只是平民百姓,你可以尽力保护自己,可以尽力保护家人。如果生在官宦贵族之家,或者身居显位,或者有更大的力量,你可以庇佑更多的人,可以让天下少一些硝烟弥漫,多一些祥和安宁;少一些妻离子散,多一些美满团圆。”

    额齐儿若有所思地听着。

    阿布指着夜空,“你看,天上风云变幻,一切都受控于命运的漩涡。我之所以去找你,我之所以留在察哈尔,就是为了走向命运的漩涡的中心。只有在那里,才能扼住命运的漩涡,才能有更大的力量,才能保护更多的人。”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经历了什么?”额齐儿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如此熟悉的人又如此的陌生。

    “我叫阿布,也叫冯喜,在你面前的每一个我都是真实的我。我身上背负着血海之仇,还背负着一个部族的命运,我要继续走下去,即便九死一生,也要走下去,我知道自己的宿命。”

    额齐儿听得懂,这些话让她释然了许多。“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布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漆封起来的木匣子,郑重交到额齐儿手上。“科尔沁部落与金国联络密切,请你想办法把这个交给皇太极。”

    额齐儿看着手上的木匣子,点点头,“我一定把这个亲手交给皇太极。”

    四目相对,温柔如水,在这静谧的夜色下,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轻松,一如当年在正安堡分别时那样。

    “我回去了,保重!”额齐儿站起身。

    阿布点点头,“好,我派人护送你。保重!”说完,他转身走向营帐。

    几十步开外的地方,阿布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望着额齐儿,大声喊:“我愿意为你,愿意为我深爱的每一个人去死。”

    额齐儿的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她把双手扩在嘴边,朝阿布大喊:“让我们都为所爱的人好好活着。”

    代善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众多家丁为今天的迎亲做着最后的准备。额齐儿的嫁妆装了上百辆车,随行送亲的队伍前后长达十余里,各色相杂,管乐齐鸣,结成一条欢腾的彩带。这条彩带将连起两个家族的亲缘,挽起两个部族的手臂,为双方的百姓和士兵带来可以预见的和平。各亲王贝勒、王公大臣悉数到场,向代善表达祝贺。午宴已准备妥当,只等最重要的人物到场。

    “大汗到!”门外一声通报传来。

    代善和一众亲王贝勒、王公大臣前去迎接。

    皇太极命人抬上贺礼,拉着代善的手到主位坐下,众人纷纷落座。额齐儿和瓦克达上前敬酒。

    “都说科尔沁布塔齐家的公主美貌无双,此言不虚,果然生得标致。”皇太极夸赞起来。

    代善和一众宾客纷纷上前敬酒,宴席上相谈甚欢。

    一盏茶的功夫,皇太极起身,端着酒杯,“诸位,今日代善贝勒四子瓦克达迎娶科尔沁额齐儿公主,这是一大喜事,让我们共同举杯,祝愿他们结百年之好,祝蒙古和大金汗国结百年之好。”

    众人一饮而尽。

    “我有事在身,先回去了。大家多饮几杯,一醉方休。”皇太极搁下杯子,转身要离开。

    “大汗。”额齐儿喊了一声。她走上前来,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从袖口取出木匣子,双手奉上,“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侍卫上前接过木匣子,递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看了看,“这是?”

    “请大汗打开,自然就知道了。”

    去掉火漆封缄,抽开木匣子,里面是一块层层缠裹的黄布。揭去黄布,里面是厚厚一叠书信。皇太极拆了一封,又拆了一封,他眼角的笑容渐渐退去,面部的肌肉渐渐紧绷起来。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太极手里的东西。

    看完信,皇太极抬头看着额齐儿,面色温和,略带笑意,“谢谢你,额齐儿,我很喜欢你的礼物。”

    众人舒了一口气。

    广宁城里,没有人意识到,气候已悄悄地、难以觉察地变了。

    “大人,这是盛京发来的文书。”孙槐像往常一样,把大金汗国朝廷发来的文书递上。

    荣淳打开文书,兴奋地跳了起来,“好啊,好!我常年守边,大汗没有忘了我啊。”

    “里面怎么说的?”孙槐面带笑容,把脸凑过来。

    “你看,”荣淳把文书展开,“皇太极大汗对我大加赞扬,说我恪尽职守,守边有功,要在宫里召见我,当面封赏。”

    “恭喜大人,看来大人又要加官进爵了。”孙槐连连道贺。

    荣淳一脸兴奋,“准备一下,车马、官服,我这就去盛京。帮我表文一篇,要把我这些年驻守广宁、加强军备的成绩都写上。对了,把我那根千年野参带着,去见大汗,总不能空着手。”

    一切准备妥当,荣淳带着二十名近身侍卫出发了。走了将近两天,一行人到了盛京城外。

    “都说广宁城池雄伟,跟这盛京城比起来,就寒酸多了。”荣淳心里暗暗赞叹,脑子里浮想联翩,洋洋得意,“皇太极富有天下,出手封赏肯定不会小的,说不定还能给我个爵位,封我个外姓王。”

    一行人进了外城,来到宫城门下。

    “荣大人,下官在此恭候。”一个参将军官站在队前,“大汗有令,只大人一人觐见,其他人到驿馆休息。”

    近身侍卫们被带走,荣淳跟着参将进了宫城。

    厚厚的城门关上了。刚走进去十几步,参将回转过身,一声厉呵,“拿下!”宫城侍卫一把将荣淳按倒在地。

    “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荣淳大喊。

    侍卫不由分说,把荣淳反手绑上。

    参将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奉大汗之命,将犯官即行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带走!”

    “为什么?”荣淳吓得失了魂,屎尿拉了一裤子,哭爹喊娘,“错了吧?我是广宁总兵荣淳,是大汗召见我,要封赏我,我身上有文书。你们不能杀我,我要见大汗。”

    侍卫不由分说,将荣淳拖拽着,像拖着一条将死的老狗。

    接下来的三天,一声又一声如杀猪般凄厉的哀嚎划过刑场上空。三天,他终于把曾给别人带去的伤痛都尝了个遍,终于把手上沾过的鲜血在自己身上染了个遍。此生欠下的债,在此生还了。

    这边,扈尔礼带兵直入总兵府,将往来的信件文书和察哈尔送来的银钱珠帛统统查抄。两个时辰前,接到“总兵大人”的紧急召集令,广宁城都司以上及所辖各堡城参将以上军官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刻均在总兵府前殿候着,却迟迟不见荣总兵的身影,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从殿内侍卫生疏的面孔中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来,几步便到了大殿正中,站在了荣总兵的座椅前。扈尔礼横跨半步,一副凌然不可犯之势。“荣淳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大汗有令,已将其处死,所有家眷发配前线充军,钱物一律抄没。从现在起,由本大人兼领广宁总兵之职,总兵府及各堡城参将以上将领,均官升一级,调往盛京,即刻动身。所空之位,由我带来的副将、参将接替。明白了没有?”

    众人不知是喜是忧、是福是祸,站在原地,没有应答。

    孙槐看没人说话,跳出来,“这是……什么情况?扈尔礼大人,错了吧?皇太极大汗有令,荣大人去接受封赏了。”

    扈尔礼手起刀落,像砍西瓜一样,将孙槐的脑袋削掉一半。“荣淳通敌叛国,已经处死。凡继续跟附者,杀无赦!”

    众将领纷纷跪拜,“大汗英明,大汗万岁。”

    大仇得报,世间再无泣血之恨,也再无冯喜。阿布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山山水水、恩恩怨怨,与曾经的一切作了最后的道别,重新回到了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