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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安全屋

    他从背包中翻出自己之前准备的药剂,犹豫片刻,又额外加上了半片,在服用之后躺进羽毛大床上——那如同温柔的海浪般托举着身体的床垫令他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呻吟——静静等待药效发作。

    这是一种叫做“萨佩坎”的药物,意为“苦涩的血”。

    任何从唇齿之间尝到自己血液味道的人都说,那是一种相当令人不快的体验。

    而假若这血是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那么正如医生们在研究中所得到的结果那样,对于苦味比较敏感的舌根和软腭将会尝到那股药物所带来的强烈苦味:它和它的载体足以令任何神智正常的人感到手足无措,胆破心寒。

    死之诗的字符挣脱了束缚,在万殊的面前如鸟群般四下飞舞,不断涌入他的腹腔之内,修补那剧毒造成的损伤;而即便是他已经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它们在空中前进的轨迹。

    我和死之诗之间的连结居然已经变得如此紧密。万殊闭上双眼的时候这样想道,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然而,此时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早已经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了。

    第一个阶段很快过去。不久之后,他再次在面前看见那些死者,看见他们在向着自己咆哮,又或者是低声哭诉,说着千篇一律的重复的台词,而奇怪的是,这个时候万殊却再也没有感受到从前那样的强烈的厌弃感。

    他看着他们,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件事情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而是在某个凑巧和他同名同姓的“万殊”的身上。

    这种感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默默想道。

    这简直就像是在旁观另一个人的生命。

    他走过那个苍白的妇人。

    再无晕眩,再无灼痛。

    他走过那个只剩半张脸的老者。

    再无怜悯,再无冲动。

    他走过那个脖子上插着刀的男人。

    再无呐喊,再无哀嚎。

    他走过无数人的身边;他走过兽群,走过尸山,走过血海。

    再无痛苦,再无欢愉。

    再无万殊……

    他走过自己身边的自己前方的自己后方的自己上方的自己侧方的自己外部的自己内部的自己眼中的自己脑中的自己心中的自己伸出的自己渗出的自己身处的自己深处的自己深处的自己更深处的自己更深处的自己最深处的自己最深处的自己最深处的自己。

    ……然后,再无自己。

    炽热的苍白吞没了他的意识。

    仅仅一个眨眼的时间过后,他便发现自己此时已经置身于一片白色的旷野里。

    “又来了。”

    四周的空白延伸至视野的极限,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只有一片纯净得几乎刺眼的白。

    当抬头看向面前的这片无垠的洁白时,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就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怀念之色。

    这里没有天空与大地的分界,没有光影的交错,没有生命的迹象,甚至连时间似乎也在这里停滞。

    那无边无际的白色在四面八方铺展开来,它不是单纯的雪白,而是一种包含了无数层次的白,从最明亮的银光到最柔和的月色,都在这单一的色调中展现出无尽的变化。

    万殊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这片空间中唯一的存在。

    脚下踩着的是柔软而无形的地面。当他开始迈步向前的时候,万殊的每一步落下都不留痕迹,仿佛连他的存在感也被这空白的天地温柔地抹去。

    空气中没有温度,没有气味,只有一种虚无的宁静,包裹着他,就连呼吸声也似乎已经融入了整片天地里。

    尽管四周一片空白,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脉动,就像是这个世界在轻轻地呼吸,或是在静静地观察着他。

    “这个地方……”

    万殊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脸上浮现出的是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怀念感。

    这个地方被他叫做“安全屋”。

    这是万殊在第四次死之诗发作之后意外发现的一处空间,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算是哪里:这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吗,或者说单纯只是自己在脑海里幻想出来的一处空间?

    无论它到底是什么,万殊用什么名字去叫它,这都改变不了它的用处:在这片神秘的白色空间之内,时间的流速和外界截然不同。

    经过过往经历中反复的观察和记录,万殊暂时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里的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和现实世界相比,这片空间里的时间流速要慢上大约一百六十倍。

    “给我一把刀。”

    他在心里这样默念了一句,有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从地面上升,汇聚到他的手中,并且渐渐凝聚成一把长刀的形状。

    万殊看着手中的长刀,在空中随意挥舞了两下,确认这次的外形和配重都和破碎之前的朝圣者相一致,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在原地摆好架势。

    他在过去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了解这个空间出现的原因,而这把出现在手中、能够随着他的心意随意变化的长刀更是加深了这里其实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空间的可能性。

    在现实世界中,人们常说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而痛苦却让时间变得漫长。

    这是因为当人们沉浸在喜悦之中时,心灵放松,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相反,在痛苦中挣扎时,人们的感知被放大,每一秒都像是在缓慢爬行。

    而在进入到这个空间之前,万殊通常都需要经过死之诗在自己身上所造成的两个阶段的巨大痛苦:第一个阶段是他尝试自戕,并且呼唤死之诗消耗其力量来治愈自身的致命伤;第二个阶段则是直面那些死于他手中之人所造成的幻境,并且在其中经受各种非人的折磨。

    在连续不断地承受这两个阶段的漫长痛楚之后,这样极端的体验扭曲了他自身对于时间的感知,并且因此为他在心灵中创建出了这样一个空白的世界。

    ……至少到目前为止,万殊都是这样理解的,因为他尝试找到的其他解释听上去要更为荒诞不经一些。

    而正如以往无数次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万殊调整呼吸,尝试凝聚念威,同时手腕轻转,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简洁而流畅。

    随着刀锋的移动,一抹耀眼的刀光从刀尖爆发而出,它如同一道晨曦的光线,照亮了一切空旷的白色。

    “摧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样小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