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一人
当夜晚间，西林寺外，黑云遮月，密树藏蝉。
“人齐了没？”
“咦，苏日卿呢？”
“别提了，他来不了。”
某人长叹一声，又说道：“小苏偷他爹二两银子的事儿发了，被吊在树上，拿皮鞭子抽。我已从柜上拿金疮药过去了，三五天能下床，就算他小子身子骨结实。”
“合着，他被偷的那二两银子，也是偷的啊！何苦呢！都是自家兄弟，一时手头紧，明说即可，这么为难自己干什么。”
“区区二两银子，老爷子怎么打的这么重！莫不是苏日卿那几个坏兄弟，又趁机落井下石？“
“不止。”那人继续道：“听他家下人说，苏老爷子昨儿封了八十两银子的货款，到地方人家一称，七十八两一钱！对面觉得老爷子做生意不实在，便挖苦了几句。老爷子哪受的这般委屈，拍着胸脯说自己银子足重，定是秤错了，又找旁家再秤……结果大丢颜面。”
“丢了银子，为啥能查出来是苏三哥干的？他家奴婢丫头那么多，保不齐谁手脚不干净，问着就说不知道呗。”
“小苏人善呗……老爷子可是生了大气，将合家人等叫在院子里，挨个盘问，但凡择不清楚的，就是一顿好打。小苏看不得人受苦，自己招了……”
“……老爷子问，你偷银子，那银子呢？小苏也没编慌，直接说丢了。老爷子觉得小苏不但偷钱，居然还敢骗自己，这银子定是没个好去出，不是赌了，就是嫖了……加上他脏心烂肺的二哥，就是长得像狗皮膏药似的那个，明里劝架，暗里拱火……可怜小苏，被打的晕过去两次。真撒谎也就算了，可他说的是实话，奈何亲爹不信。再说回来，他也不知道那是明天给人的货款。谁能想到，大贾巨商之家，自家少爷拿了二两银子，还会让老爷丢脸？”
闻言，众人一阵唏嘘感叹。
忽有一人骂道：“都是那个酒鬼刘惹的祸，居然胆敢偷咱们兄弟！今儿没堵住他，下次逮住，套麻袋里，填上牛粪，吊树上荡秋千。”
“好主意，到时候我添上一泡。”
……
九华又点算了一遍人数：“一、二、三……加上我十二个，咱们人齐了，动手吧。偷着金子，给小苏也留一份。”
众人趁着夜色，攀着西林寺的矮墙，翻进别院。都是熟路子，经验丰富，配合默契，未弄出半点声响。
寺内有大树，树高而叶密，忽有布谷鸟夜鸣，一声而断，空留孤寂。
九华辨认了一下方位，手指着菜园边的小屋道：“就是没窗户的这个，昨夜我看着那两个喇嘛，将缸搬回里面的。”
“你们俩，一人去院前墙角，一人去院后廊边，有人来就学狗叫。”
“嗯。”有两人照着吩咐，前后望风去了。
“老苗撬锁。”
有人上前，捧起锁头，观察一番，微微轻笑：
“莫说，定是藏宝贝的屋子，咱们找对地方了。你们瞧，这锁是特制的，双开的倒拉锁，稀罕玩意，我原先只是听过，不想今儿能见着。”
他抬着锁，用指甲在锁孔边一挑，似有簧片声响，原锁孔隐去，其下露出两方小洞。
“刚才，明面上的锁孔是假的，将之挑起来，露出来的这两个洞才是真的，而且需要各插一柄钥匙，按着既定顺序左右拧动两把钥匙，才能开锁。不知关窍，给你钥匙也打不开。但我苗广丰是谁啊，这点技俩，难不倒我。”
说着，他掏出一柄小巧的金刚锉，开始锉。
九华一歪头：“嗯……老苗，你说那么半天，不是要撬吗？锉……要锉到什么时候？”
“哪个说了撬的？”苗广丰咬着后槽牙，锉的很吃力：“我说的是难不倒我……居然还是百炼钢打造的……真下本钱。”
锉了小半个时辰，锁终于开了。苗广丰将那坏锁宝贝似的收进怀中，又抓起门环，手略微向上提着，缓慢地向里推，防止发出动静。
噶丫丫……
木门过于陈旧，开合时有朽木摩擦之音在所难免。不过声响极低，消散在夜幕的诡谲中，十步以外，已不留一丝痕迹。
一股陈旧败坏的味道，似潮水般涌出，瞬间杀入了众人的鼻腔。
“味真大！”
苗广丰嫌恶的捏住鼻子：“像是烂掉的蘑菇和臭鸡蛋拌在一起，放在日头下，兑着泔水又暴晒了三天……这群死喇嘛不好好入土，坐什么缸！苗爷我是家传的飞贼，打小嗅的都是脂粉味，今儿却要吃倒斗的苦头。”
九华没理会他的抱怨，娴熟地掏出火绒，将之吹燃，幽光照入黑洞的屋内。
十座大缸，摆的整整齐齐，缸口有木封，上贴着经文。地面不是砖地，也不是土地，似是用敲碎的灰白页岩，撒了厚厚一层。
“那么多缸腌喇嘛，哪一个是？”
九华打量一番，咋舌：“长得都一样，挨个打开看看。”
说着，伸手去撕缸口的封经。指尖才刚触及，肩头就诡异的痉挛，传来一阵剧痛，九华将手缩了回去。
疼痛稍息，九华皱眉：“奇怪，我怎么突然抽筋了。”
“不就是一扇死和尚吗？老九平时胆子挺大，怎么这时间怂起来了。”
边上有同伴心急，上前撕断经文，将木封掀开。忽有一股黑气冒了出来，那人避之不及，被黑气扑面，呼了一口，顿时涕泪齐下，又咳嗽，又喷嚏，闹腾了许久才止住。
再看那座大缸，众人围上前去，用火光一探，只见个干瘪收缩的喇嘛肉身，并无随葬之物，也无金光闪闪。
“没有，看来不是这一个。”
苗广丰出言提醒：“不一定，搜搜他身上。”
“老苗有经验啊，你真干过倒斗吧。”
“滚！”
“摸死秃子……真晦气。”
有一人掀开僧帽，秃子。
有一人摸了摸僧衣，觉得异样，一把扯开袍子，只见几十枚拇指大的金丸嵌在胸肋之上。
“找着了，真有金子！”
“喇嘛们真浪费，这是某种随葬品吗？金子嵌在肋条上，真是死了也还贪。”
那人伸手去扣，扣不动，再用力去扣，纹丝不动：“怪了，莫不是金钉子，钉进骨头里去了。”
苗广丰从袖中掏出随身匕首：“我试试。”
他用刀尖抵住，用力一撬，金丸崩出，是一粒椭圆，并非钉子形状。
啷！
一声闷响，撞在缸壁之上，显然那金丸分量极重。与此同时，那喇嘛的肉身瞬间坍塌了下去，皮肉化作黑气消散不见，白骨瓦解，形成一坨破碎的灰白页岩状。几十枚金丸散落碎岩之中，发出诡异的金光。
“什么鬼东西！”
异变突生，众人都大吃一惊，连连后退。有个胆子小的直接跌坐在地，双手向后一撑。
突然间，跌坐那人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抓起一把地面上的碎页岩，从中看到一片与众不同，略带透明的……
人指甲！
“骨！骨头……地上这些都是人骨头！”
这一声嘶叫，百般凄厉，九华等人原本还有几分镇定，也被扰乱了。从脊背到后脖颈，无一根汗毛不是昂首屹立的。
“什么鬼地方！我要回家！”
跌倒之人手足无措地起身向外跑，他不敢去触碰那些碎页岩，却不得不撑在上面，踩在上面。他极为狼狈，慌乱之中，又差点被门槛绊倒，停顿了刹那，略微稳定身形。
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有一记刀光从屋顶斩下，迎着他的面门剁了上去，将他惊惧的面庞撕开，就像狂风卷起枫叶，无数猩红迸溅而出。
那人，或者说那尸，似是在恐惧中本能的逃避，又前奔了三四步才倒下，枕在了一片赤色云霞之上。
“老八！”
“朱哥！他们杀了朱八哥！”
“房上的混账！竟然敢杀人！”
惊惧到了极点，怒气自生，加上同伴身死，更是滚油上洒水，炸了锅。
众人一通叫骂，无不血灌瞳仁，有几人作势欲向前，急不可待地想冲出屋去和仇人拼命。
九华强压住怒气，迅速镇定下来，他展开双臂阻挡住向外冲挤的众人：“别轻易出去，那人还在屋顶，当心偷袭！”
“让我来。”
苗广丰示意众人左右闪开，他扎紧衣袖，倒提匕首，弯身下压，一个箭步，低空前跃接一个转身，后背贴着门槛，仰面飞出屋门。
此时节，同样一道刀光斩下，不过苗广丰身子压的太低，并没击中。苗广丰仰跌在地面上，又将匕首掷出，屋顶传来一声惨叫。
“就是现在！快出来！”
众人乘机冲出了屋外，聚成一团，几人抱起同伴的死尸，一阵摇晃哭嚎，剩下几人则怒气冲冲的看向屋顶。
屋顶，一名喇嘛右肩被匕首刺透，右手艰难地握着钢刀。鲜血从匕首的凹槽中潺潺流出，似东归大海般，顺着下垂的胳臂，流到钢刃之上。淡水终究遇了海水，喇嘛的血终究遇见刀刃上残留的——被杀者的血。
以血还血，显然不够，还得以命偿命。
九华指着喇嘛骂道：“你这个顶着秃球的屎壳郎，伤了爪子的妖僧！我们今晚是打算来偷些财物，就算事有不济，被你发现，也该拿棍棒招呼，为何挥刀就砍！”
苗广丰此时早已站起身来，他又从靴子里掏出一条弹弓，上好带棱边的铅丸：“老九，和这半秃的丑鬼废什么话，看看屋里那一地人渣，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寺庙，简直是魔窟。弄死他，给朱哥报仇！”
那喇嘛阴狠一笑，说道：“想不到几个毛贼，竟能伤着本座，一会儿定将你们……”
喇嘛的话刚说了一半，苗广丰也不听他的废话，已将铅丸打了出来。那喇嘛右手已废，慌忙间想用左手挡，没挡住，铅丸飞得很快。
那铅丸飞来，一不打头，二不打脸，正正的砸击喇嘛肩头插着的匕首。那匕首受力，又剜了个大口子，血流喷溅出来，状如火星飞散。
“可恶！”喇嘛面无人色，狰狞苍白，恶狠狠道：“今儿你们都别想全尸投胎！”
随后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左手伸出在虚空中一握，然后食中二指相叠，先指天，而后向着众人重重一挥。
九华等人突然感觉像是被人按在水里，只能出气，不能吸气。
“还会妖法……”
苗广丰刚说了几个字，双脸就已经憋的通红。
九华反应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兄弟们叫它肠灰，是种生石灰包。这物件与众不同的一点，是用泡了草药的猪肠衣，先油炸后风干，灌满石灰粉做成的。砸中东西，肠衣才会碎开，所以别的石灰粉只能洒，这个却能投掷，出奇的好用。是当年众人用一葫芦酒孝敬，和一个不知根底的老叫花子所学。
九华挥臂将之掷出，他没有苗广丰那么好的暗器手法，并未击中，而是砸在喇嘛身侧的瓦片上，肠衣碎裂，石灰粉扬的到处都是。
不仅迷了喇嘛的眼睛，生石灰有些落在伤口上，与血水混合开始产热，烧灼的喇嘛不住惨叫。他相叠的二指分开了，众人解脱，心肺才得喘息。
“这妖僧诡异的很，莫让他再生事，一起动手，将他拽下屋顶弄死！”
众人原计划今晚是来偷，而不是抢，并未带着许多兵刃。不过平日里在街市上，拳脚互殴，打急眼了，周围有什么用什么，也有如九华、苗广丰随身带着诸般玩意。
于是，有人拿短刀弹弓，有人捡青砖铁锹，纷纷武装起来。有人冲上屋顶，有人守在房下，或扔或砸，时抡时砍。这喇嘛也算厉害，伤了一只手，又勉强才能睁开一只眼睛，竟能靠着凶狠拼命，暂时抵挡住了众人的攻势。不过也已全无胜算，败亡身死，只在顷刻之间。
就在这个档口，从院外又走进一名提着染血钢刀的喇嘛：“师弟你怎么那么狼狈，几个毛贼就弄成这样！不是说好，你先看着，等我宰完外面这两个回来，再一起动手嘛！少我一个，你收拾不了那么多人的。”
“废什么话！我被暗算了，快来救我！”
众人攻势一停，纷纷看向来人。是啊，他们安排了两人做前后耳目，但没听着报信，难倒……
“外面的两个！臭喇嘛你……”
“哈哈哈，不错！你们那两个望风的，如今已做了无头鬼了。”
“兄弟们，弄死他！”
留下三人继续围攻受伤的喇嘛，九华、苗广丰等六人，分兵迎敌，势要将之撕碎。
就在此时，新来的喇嘛嘴里嘟囔着什么，左手伸出在虚空中一握，然后食中二指相叠，先指天……
九华很熟悉他这个姿势，从怀里掏出来剩下的一节肠灰，心里很庆幸，还好尚有这最后一节。正要扔出去，只见喇嘛并没如先前那人，向着众人挥手，而是右手平举……向着众人挥刀！
一股似夹杂着鬼哭的刀风刮过，十尺开外，众人只觉全身无力，有种被恶鬼缠身的错觉，骨头发重，骨节发寒……
……
“血止住了。”
“哼！真是一群恶贼，各种小手段！”
“还有活的吗？我要让他多受点罪。”
“那的两个我早杀了，这的九个也全死了。”
“九个？他们进屋的时候，我数了，有十个！”
“不会有个跑了吧？”
忽有布谷鸟夜鸣，又是一声而断。
“又有人来?”
“或许是跑的那个？”
“去看看。”
……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九华长出了一口气。
“人齐了没？”
“咦，苏日卿呢？”
“别提了，他来不了。”
某人长叹一声，又说道：“小苏偷他爹二两银子的事儿发了，被吊在树上，拿皮鞭子抽。我已从柜上拿金疮药过去了，三五天能下床，就算他小子身子骨结实。”
“合着，他被偷的那二两银子，也是偷的啊！何苦呢！都是自家兄弟，一时手头紧，明说即可，这么为难自己干什么。”
“区区二两银子，老爷子怎么打的这么重！莫不是苏日卿那几个坏兄弟，又趁机落井下石？“
“不止。”那人继续道：“听他家下人说，苏老爷子昨儿封了八十两银子的货款，到地方人家一称，七十八两一钱！对面觉得老爷子做生意不实在，便挖苦了几句。老爷子哪受的这般委屈，拍着胸脯说自己银子足重，定是秤错了，又找旁家再秤……结果大丢颜面。”
“丢了银子，为啥能查出来是苏三哥干的？他家奴婢丫头那么多，保不齐谁手脚不干净，问着就说不知道呗。”
“小苏人善呗……老爷子可是生了大气，将合家人等叫在院子里，挨个盘问，但凡择不清楚的，就是一顿好打。小苏看不得人受苦，自己招了……”
“……老爷子问，你偷银子，那银子呢？小苏也没编慌，直接说丢了。老爷子觉得小苏不但偷钱，居然还敢骗自己，这银子定是没个好去出，不是赌了，就是嫖了……加上他脏心烂肺的二哥，就是长得像狗皮膏药似的那个，明里劝架，暗里拱火……可怜小苏，被打的晕过去两次。真撒谎也就算了，可他说的是实话，奈何亲爹不信。再说回来，他也不知道那是明天给人的货款。谁能想到，大贾巨商之家，自家少爷拿了二两银子，还会让老爷丢脸？”
闻言，众人一阵唏嘘感叹。
忽有一人骂道：“都是那个酒鬼刘惹的祸，居然胆敢偷咱们兄弟！今儿没堵住他，下次逮住，套麻袋里，填上牛粪，吊树上荡秋千。”
“好主意，到时候我添上一泡。”
……
九华又点算了一遍人数：“一、二、三……加上我十二个，咱们人齐了，动手吧。偷着金子，给小苏也留一份。”
众人趁着夜色，攀着西林寺的矮墙，翻进别院。都是熟路子，经验丰富，配合默契，未弄出半点声响。
寺内有大树，树高而叶密，忽有布谷鸟夜鸣，一声而断，空留孤寂。
九华辨认了一下方位，手指着菜园边的小屋道：“就是没窗户的这个，昨夜我看着那两个喇嘛，将缸搬回里面的。”
“你们俩，一人去院前墙角，一人去院后廊边，有人来就学狗叫。”
“嗯。”有两人照着吩咐，前后望风去了。
“老苗撬锁。”
有人上前，捧起锁头，观察一番，微微轻笑：
“莫说，定是藏宝贝的屋子，咱们找对地方了。你们瞧，这锁是特制的，双开的倒拉锁，稀罕玩意，我原先只是听过，不想今儿能见着。”
他抬着锁，用指甲在锁孔边一挑，似有簧片声响，原锁孔隐去，其下露出两方小洞。
“刚才，明面上的锁孔是假的，将之挑起来，露出来的这两个洞才是真的，而且需要各插一柄钥匙，按着既定顺序左右拧动两把钥匙，才能开锁。不知关窍，给你钥匙也打不开。但我苗广丰是谁啊，这点技俩，难不倒我。”
说着，他掏出一柄小巧的金刚锉，开始锉。
九华一歪头：“嗯……老苗，你说那么半天，不是要撬吗？锉……要锉到什么时候？”
“哪个说了撬的？”苗广丰咬着后槽牙，锉的很吃力：“我说的是难不倒我……居然还是百炼钢打造的……真下本钱。”
锉了小半个时辰，锁终于开了。苗广丰将那坏锁宝贝似的收进怀中，又抓起门环，手略微向上提着，缓慢地向里推，防止发出动静。
噶丫丫……
木门过于陈旧，开合时有朽木摩擦之音在所难免。不过声响极低，消散在夜幕的诡谲中，十步以外，已不留一丝痕迹。
一股陈旧败坏的味道，似潮水般涌出，瞬间杀入了众人的鼻腔。
“味真大！”
苗广丰嫌恶的捏住鼻子：“像是烂掉的蘑菇和臭鸡蛋拌在一起，放在日头下，兑着泔水又暴晒了三天……这群死喇嘛不好好入土，坐什么缸！苗爷我是家传的飞贼，打小嗅的都是脂粉味，今儿却要吃倒斗的苦头。”
九华没理会他的抱怨，娴熟地掏出火绒，将之吹燃，幽光照入黑洞的屋内。
十座大缸，摆的整整齐齐，缸口有木封，上贴着经文。地面不是砖地，也不是土地，似是用敲碎的灰白页岩，撒了厚厚一层。
“那么多缸腌喇嘛，哪一个是？”
九华打量一番，咋舌：“长得都一样，挨个打开看看。”
说着，伸手去撕缸口的封经。指尖才刚触及，肩头就诡异的痉挛，传来一阵剧痛，九华将手缩了回去。
疼痛稍息，九华皱眉：“奇怪，我怎么突然抽筋了。”
“不就是一扇死和尚吗？老九平时胆子挺大，怎么这时间怂起来了。”
边上有同伴心急，上前撕断经文，将木封掀开。忽有一股黑气冒了出来，那人避之不及，被黑气扑面，呼了一口，顿时涕泪齐下，又咳嗽，又喷嚏，闹腾了许久才止住。
再看那座大缸，众人围上前去，用火光一探，只见个干瘪收缩的喇嘛肉身，并无随葬之物，也无金光闪闪。
“没有，看来不是这一个。”
苗广丰出言提醒：“不一定，搜搜他身上。”
“老苗有经验啊，你真干过倒斗吧。”
“滚！”
“摸死秃子……真晦气。”
有一人掀开僧帽，秃子。
有一人摸了摸僧衣，觉得异样，一把扯开袍子，只见几十枚拇指大的金丸嵌在胸肋之上。
“找着了，真有金子！”
“喇嘛们真浪费，这是某种随葬品吗？金子嵌在肋条上，真是死了也还贪。”
那人伸手去扣，扣不动，再用力去扣，纹丝不动：“怪了，莫不是金钉子，钉进骨头里去了。”
苗广丰从袖中掏出随身匕首：“我试试。”
他用刀尖抵住，用力一撬，金丸崩出，是一粒椭圆，并非钉子形状。
啷！
一声闷响，撞在缸壁之上，显然那金丸分量极重。与此同时，那喇嘛的肉身瞬间坍塌了下去，皮肉化作黑气消散不见，白骨瓦解，形成一坨破碎的灰白页岩状。几十枚金丸散落碎岩之中，发出诡异的金光。
“什么鬼东西！”
异变突生，众人都大吃一惊，连连后退。有个胆子小的直接跌坐在地，双手向后一撑。
突然间，跌坐那人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抓起一把地面上的碎页岩，从中看到一片与众不同，略带透明的……
人指甲！
“骨！骨头……地上这些都是人骨头！”
这一声嘶叫，百般凄厉，九华等人原本还有几分镇定，也被扰乱了。从脊背到后脖颈，无一根汗毛不是昂首屹立的。
“什么鬼地方！我要回家！”
跌倒之人手足无措地起身向外跑，他不敢去触碰那些碎页岩，却不得不撑在上面，踩在上面。他极为狼狈，慌乱之中，又差点被门槛绊倒，停顿了刹那，略微稳定身形。
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有一记刀光从屋顶斩下，迎着他的面门剁了上去，将他惊惧的面庞撕开，就像狂风卷起枫叶，无数猩红迸溅而出。
那人，或者说那尸，似是在恐惧中本能的逃避，又前奔了三四步才倒下，枕在了一片赤色云霞之上。
“老八！”
“朱哥！他们杀了朱八哥！”
“房上的混账！竟然敢杀人！”
惊惧到了极点，怒气自生，加上同伴身死，更是滚油上洒水，炸了锅。
众人一通叫骂，无不血灌瞳仁，有几人作势欲向前，急不可待地想冲出屋去和仇人拼命。
九华强压住怒气，迅速镇定下来，他展开双臂阻挡住向外冲挤的众人：“别轻易出去，那人还在屋顶，当心偷袭！”
“让我来。”
苗广丰示意众人左右闪开，他扎紧衣袖，倒提匕首，弯身下压，一个箭步，低空前跃接一个转身，后背贴着门槛，仰面飞出屋门。
此时节，同样一道刀光斩下，不过苗广丰身子压的太低，并没击中。苗广丰仰跌在地面上，又将匕首掷出，屋顶传来一声惨叫。
“就是现在！快出来！”
众人乘机冲出了屋外，聚成一团，几人抱起同伴的死尸，一阵摇晃哭嚎，剩下几人则怒气冲冲的看向屋顶。
屋顶，一名喇嘛右肩被匕首刺透，右手艰难地握着钢刀。鲜血从匕首的凹槽中潺潺流出，似东归大海般，顺着下垂的胳臂，流到钢刃之上。淡水终究遇了海水，喇嘛的血终究遇见刀刃上残留的——被杀者的血。
以血还血，显然不够，还得以命偿命。
九华指着喇嘛骂道：“你这个顶着秃球的屎壳郎，伤了爪子的妖僧！我们今晚是打算来偷些财物，就算事有不济，被你发现，也该拿棍棒招呼，为何挥刀就砍！”
苗广丰此时早已站起身来，他又从靴子里掏出一条弹弓，上好带棱边的铅丸：“老九，和这半秃的丑鬼废什么话，看看屋里那一地人渣，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寺庙，简直是魔窟。弄死他，给朱哥报仇！”
那喇嘛阴狠一笑，说道：“想不到几个毛贼，竟能伤着本座，一会儿定将你们……”
喇嘛的话刚说了一半，苗广丰也不听他的废话，已将铅丸打了出来。那喇嘛右手已废，慌忙间想用左手挡，没挡住，铅丸飞得很快。
那铅丸飞来，一不打头，二不打脸，正正的砸击喇嘛肩头插着的匕首。那匕首受力，又剜了个大口子，血流喷溅出来，状如火星飞散。
“可恶！”喇嘛面无人色，狰狞苍白，恶狠狠道：“今儿你们都别想全尸投胎！”
随后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左手伸出在虚空中一握，然后食中二指相叠，先指天，而后向着众人重重一挥。
九华等人突然感觉像是被人按在水里，只能出气，不能吸气。
“还会妖法……”
苗广丰刚说了几个字，双脸就已经憋的通红。
九华反应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兄弟们叫它肠灰，是种生石灰包。这物件与众不同的一点，是用泡了草药的猪肠衣，先油炸后风干，灌满石灰粉做成的。砸中东西，肠衣才会碎开，所以别的石灰粉只能洒，这个却能投掷，出奇的好用。是当年众人用一葫芦酒孝敬，和一个不知根底的老叫花子所学。
九华挥臂将之掷出，他没有苗广丰那么好的暗器手法，并未击中，而是砸在喇嘛身侧的瓦片上，肠衣碎裂，石灰粉扬的到处都是。
不仅迷了喇嘛的眼睛，生石灰有些落在伤口上，与血水混合开始产热，烧灼的喇嘛不住惨叫。他相叠的二指分开了，众人解脱，心肺才得喘息。
“这妖僧诡异的很，莫让他再生事，一起动手，将他拽下屋顶弄死！”
众人原计划今晚是来偷，而不是抢，并未带着许多兵刃。不过平日里在街市上，拳脚互殴，打急眼了，周围有什么用什么，也有如九华、苗广丰随身带着诸般玩意。
于是，有人拿短刀弹弓，有人捡青砖铁锹，纷纷武装起来。有人冲上屋顶，有人守在房下，或扔或砸，时抡时砍。这喇嘛也算厉害，伤了一只手，又勉强才能睁开一只眼睛，竟能靠着凶狠拼命，暂时抵挡住了众人的攻势。不过也已全无胜算，败亡身死，只在顷刻之间。
就在这个档口，从院外又走进一名提着染血钢刀的喇嘛：“师弟你怎么那么狼狈，几个毛贼就弄成这样！不是说好，你先看着，等我宰完外面这两个回来，再一起动手嘛！少我一个，你收拾不了那么多人的。”
“废什么话！我被暗算了，快来救我！”
众人攻势一停，纷纷看向来人。是啊，他们安排了两人做前后耳目，但没听着报信，难倒……
“外面的两个！臭喇嘛你……”
“哈哈哈，不错！你们那两个望风的，如今已做了无头鬼了。”
“兄弟们，弄死他！”
留下三人继续围攻受伤的喇嘛，九华、苗广丰等六人，分兵迎敌，势要将之撕碎。
就在此时，新来的喇嘛嘴里嘟囔着什么，左手伸出在虚空中一握，然后食中二指相叠，先指天……
九华很熟悉他这个姿势，从怀里掏出来剩下的一节肠灰，心里很庆幸，还好尚有这最后一节。正要扔出去，只见喇嘛并没如先前那人，向着众人挥手，而是右手平举……向着众人挥刀！
一股似夹杂着鬼哭的刀风刮过，十尺开外，众人只觉全身无力，有种被恶鬼缠身的错觉，骨头发重，骨节发寒……
……
“血止住了。”
“哼！真是一群恶贼，各种小手段！”
“还有活的吗？我要让他多受点罪。”
“那的两个我早杀了，这的九个也全死了。”
“九个？他们进屋的时候，我数了，有十个！”
“不会有个跑了吧？”
忽有布谷鸟夜鸣，又是一声而断。
“又有人来?”
“或许是跑的那个？”
“去看看。”
……
听着离去的脚步声，九华长出了一口气。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