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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国士

    将四人埋葬以后,众人少不了一番缅怀之后,方才不舍离开。

    由于担心郑褒独自一人,念生念青已经先行离开,司马景则与大壮一行,坐着马车,在后徐行。

    从昨日逃亡开始,他们就没有进食,此时皆已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二麻更是捂着肚子,与三胖打起趣来,一会说他肚子大饿不坏,一会又说他食量大,浪费粮食,到最后,干脆改口叫他三瘸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三胖本就显笑,再加之口音又重,所以听来颇为有趣。

    司马景则是一言不发,默默看戏,心想这二麻也真够贫的,别人没有受伤之前,也没见他敢这么放肆。

    倒是大壮在前驾车,一言不发,司马景越发好奇,这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现在想来越觉好笑,刚开始的时候被他一个眼神吓得不轻,以至于各种怀疑防备,却在昨夜知他舍身撞马,救了自己一命以后,司马景对他再无顾忌,遂主动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都过去了,你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大壮勉力一笑,不是一个巧言之人,几次并肩作战下来,已对司马景尽弃前嫌,他虽然没有文化,却也明白事理,当下竟然回过身来,跪道:“承蒙主人不弃,替四条五谷六顺,还有浑弹报了仇......大壮无以为报,只能在此替他们谢谢您了!”

    说着,一连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司马景见拦不住,只能本能跪倒,想要还礼。

    “快快起来,大家都是兄弟,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

    这一路来,除了刚开始兴奋过一阵子,他从未以王者自居,潜意识中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常人,更何况大壮昨晚舍命救己,如何能受如此大礼?是以马上想到陪跪,就要还他。

    可车上本就拘束,他还没施展开,便被三胖极力拉住。“主银大可不必,这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如果不是因为双腿有伤,只怕三胖也已跪下,二麻见状也不好再干坐着,勉强跪下,感谢司马景救了大家。

    一番乱象过后,载有少许货物的平板马车颠了一下,大壮方才回身继续驾车,司马景苦笑着,心中还在想,若是郑褒看到的话,只怕眼珠子都会被气绿。

    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很快马车驶回驻地,远远的,司马景没有看见郑褒,也没看见念生年青,心说这几人不会开小灶去了吧,正想着,肚子也自不满似的发起牢骚。

    回到驻地,下了马车,不用吩咐,大壮二麻自告奋勇生火做饭去了,三胖肚子饿得嗷嗷直叫,仍然嘻嘻哈哈恳求司马景赏他一口酒喝。

    司马景自然欣然应允,一路逃亡下来,他们丢弃了许多贡品,可是出于各种目的,酒他可没有少留。

    正自想着今天应该怎么犒劳大家,好好庆祝一下,司马景忽然听得车内有声音传出,心说难道郑褒醒了?

    以他对郑褒的了解,郑褒从来都是精神饱满,勤劳少睡,往往大家都还没醒,他就已经装束齐整,操持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八十四岁老人,怎么今日如此贪睡,难道是昨夜受了风寒,病了?

    作为众人的精神支柱,表面上看他是退居二线,扶持司马景,可是房子不倒不知道柱子的重要性,郑褒实则已经成为一个象征,一个无可取代的象征,没有他,这支队伍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而他们方才逃出生天,更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距离漠北,又有多远,是否已经完全摆脱追兵......

    司马景不敢再想,连忙摒弃杂念,加快脚步,小跑上车,方一掀开车帘,便见得念青念生双双跪于郑褒身前,郑褒则是双目微闭,面色苍白,万般无力斜倚在车上,哪里还有昔日半点神采?

    “郑老?”

    司马景心下大凉,越过念生两人,到得近前,突然闻到一股血腥之味,似浓似淡,很快便被窗外的风吹散,他忙扫视郑褒,只见郑褒仍是那身白袍,犹记得他昨夜傲然立于山谷之外,直如仙人一般,此时看来,这身白袍实则并不纯白,反而有些透黄,应是时常蒙尘所致,一眼看去,表面依旧那么干净。

    “怎么回事?”他回头问道。

    念生念青低沉着头,万般悲痛之下,并未作答。

    此时反是郑褒,听得司马景来了,缓缓睁开眼睑,笑了一笑,虚脱道:“主人,你来了。”

    直到此刻,他仍想要起身行礼,而借着他用手去支撑身体的间隙,司马景分明看到,在他的小腹处,有一团血污,一支算不得长的断箭留在那里,应是人为折断所致。

    魏晋士人多尚宽袍大袖,郑褒也不例外,而这处箭伤想来昨夜已在那里,只是一直藏于他的袖下,没有被人发觉,可笑自己方才竟然以为他是劳累贪睡,而郑褒昨夜定是担心因为自己中箭导致军心摇动,所以一直装出没有受伤的样子,一声不吭昏迷至今。

    “郑老!”司马景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不让郑褒起身,转身去寻二麻,却被郑褒拉住。

    “主人,我没救了。”

    “不!”司马景不敢相信这一切,郑褒吉人自有天相,怎么能够轻易死去?

    虽然知道郑褒有着八十四岁高龄,可司马景却从没想过,郑褒会死,在他心中,郑褒就像自己的亲爷爷一样,教诲于他,扶持于他,他若有什么闪失,他该怎么办?大家又该怎么办?

    瞬时头脑一片空白,只想着郑褒一定能够好起来,他能好,不止能好,还能继续北上,完成使命,告老还乡......

    他不信邪,一心要找二麻给他疗伤,立时转身就要下车叫人,谁知方才转身,念青念生已经站了起来,拦在他的身前,无不悲痛道:“主人,明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司马景双目圆睁,更自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他们口中说出,难道,就连他们也放弃了?

    怒火,悲痛,不甘,质疑,种种情绪汹涌而起,司马景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虽然两人很快低下头去,可那般绝望空洞的眼神,在他心里永远挥之不去。

    也正是在这一刻,司马景得以知道,郑褒的死,必将夺去此二人的灵魂。

    司马景顿时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已经坠入无边深渊,此时还是郑褒虚弱的手拉了他一把,最后一次将他拉回现实,他所必须面对的现实,他所必须战胜的现实,活下去。

    “主人,老奴已经年过耄耋,死不足惜。”郑褒仍然极力说道,想要拉他坐到身旁。

    此时,他的手上如有千斤力一般,司马景昏昏坐下,看着郑褒一脸慈祥,释然而笑的样子,泣不成声。

    念青念生见状也是一抹眼泪,长拜而退。

    车内,霎时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