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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烈日高悬。

    我撑了簦笠,立于山麓里,眺目望去。远下的人市寂静寥寥,不明所以。

    我顺着青影缓行,踏过平川。先行此路中桎梏的雨笼,列缺浓雾。又或是中元的骤雨,绵丝细雨,触若尖刺。伸手,垂眸望去。不见端倪,也只得袖手。日斗斜斜,便驻足歇息。几许灼热烧心,也未敢多加停留,撑正簦笠向街市一隅快步行去。

    无人无影。我收折簦笠,步至熟念的药肆,进了,往日悬壶的老先生不在,空荡无声。

    我立于玄关,柜后却有一小生探出身子。他起身,缓缓向我步近。

    我取出袖间的折纸,递与他手中。他一一看去,药方里字字句句清清楚楚。逐一过目,沿着药橱木屉的字签一一寻去。

    “悬壶的老先生,今日怎的不在。”我立于门侧,将簦笠收至身旁。

    “近些城里风热肆虐,老先生也身染伤寒,亦休养生息了。”他轻轻应道。

    我蹙眉,低面思量。他又言,“客官也少些外出,莫再染了风寒。”

    我笑了一声,权当应了。他手足未停,将抓好的药材一一收拢。

    我敛了目色,问他,“此番城里急肆的风寒,是因何而起?”

    他闻言浅吟须臾,轻声应道,“大抵也是中元时倾泻的急雨了。中元后不知为何虐疾四起,皆卧榻不起,城里也少有闲人了。”

    他将药材理整,放于戥子里逐个称重。见他齐眉对戥,一心不可二用,便也不再出声了。

    “十四味,总计二两。”他将药材折封几层纸内,叠摞齐整,一一束好交于我手中。我将二十文钱递过,正欲转身离去,却听他又浅浅开口,“如今情势,客官出行不如遮带面纱,也可御防风寒。”

    我笑,撑开簦笠,“不必了。”抬步,踏入旋旋日辉里,风起云涌。

    “那客官一路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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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悬浓天,雾去清风。

    几宵闲来,一人无事。立于庭庭凉院,凭栏望去,山麓下只余阑珊几点。

    圆月韶光,碧夜万端。云拨月现,寂静的人市里,穹顶朱甍上暗影侧动。

    我正身,屏息看去。月漏雕甍,瘦长斜影闻风不动。

    如此廓形,好似人影。长立于屋甍上,不知何意。

    云浮遮月,风起影动。视野黯然几许,我起身,近了几步。须臾浮露深夜明月再显,凝眸眺目,山麓下层楼叠榭,流丹屋甍上已不见人影。

    我四顾望去。街路纵横,楼宇藏影,阑珊未尽。我蹙眉,许是错看了。

    倚栏支颐。平静安和,闲人皆歇。市人未察觉平楼屋穹上伏黑的身影。

    风声也止。庭口玄关支支,我回身,向他挥手示意。他见了,向我缓步行来。

    “长夜露浓,今日怎的不待暖屋里。”他停于我面前,倚栏看我。

    我垂眸,避了他的目色,不语。

    他便也侧头望向山麓下沉沦夜色的市井,轻轻续道,“近日城肆里温病横行,”停顿,“便尽量不要外行了。”

    “市人说是自中元后起。”我抬面看他,清风又起。

    他不应,远近幢幢的花火荧跃。

    “中元之时,我的叮嘱你听去了几分?”他倏忽开口,回头看我。

    我直迎他点漆黑夜的眸色,笑,“悉听照做了。”

    他颔首,似是愉悦了几分。我见他如此,便也不再说了,亦轻笑一声。

    他好似知道我仍有下文,静立着,凝眸看我。

    我也不接,两厢对视,他看我,我亦看他。

    “我该歇息了。”我笑,起身。他并未应声,只轻轻颔首。

    我向宅里行去。玄关处我停身回头看他,他依旧凭栏倚立,只是双眼不离,定定看我。我敛眸,步进玄关。

    洗掇收拾罢,灭烛休憩。只是辗转反侧,久不能寐,不知缘由。侧头望去,扇窗外群星莹莹。闲来无事,便也一一数去。只是愈数,愈加烦闷。

    我起身,步至窗侧,天穹缀星,凉风不眠。垂眸,却见任延筠依旧立于庭内,瘦长身影融于长夜。

    这般久了,为何。

    山麓下灯火尽熄,远天沉沉,浓云也无光。我看他,他仍旧立于原处,风动衣乱,他不移。

    不知时刻,时流长逝。倦深林静,意沉他乡。不自知身子倾去,惊醒浅梦。我正身,抚额看去,庭里青竹曳曳,已不见他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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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路长长。

    赤雾后长流不散,妖瞳闪烁。缓缓步过青石长路,赤雾不见,豁然开朗。

    奈河岸边,奈何桥处。一人正向三两鬼卒打听。

    任延筠瞥眸看去,其人手提木丝笼笯,鸟雀猎猎。四目相望,那人好似笑意盈盈,旋即退散众卒,向任延筠快步行来。

    “任兄。”他挥手招呼,笑意不减。

    “鹯华大人。”任延筠敛衽作礼,轻轻应道。

    “如此生分,叫我鹯华便好。”他停于任延筠面前,笑,“正巧遇了。许久未来五殿,倒有些生疏了,便连五殿的阎王殿都不知方向了。”

    任延筠袖手立着,只笑回应,不语。

    “鬼卒也含含糊糊,不甚明白。”鹯华轻轻笑着,“恰好,便劳烦任兄带领了。”

    任延筠颔首,“也是顺道。”

    鹯华跟至任延筠身侧,缓缓行去。

    同行缄默。鹯华浅叹一声,轻轻开口,“任兄,你便不甚关心么?”

    “关心何事?”任延筠即刻应道。

    鹯华又叹一声,只是眼里笑意更甚,“不关心我为何此行么?”

    任延筠不语,似是思吟。旋即,他应道,“既然鹯华大人既言至此,”停顿,“鹯华大人,何以此行?”

    鹯华低笑几声,“方才说了,叫我鹯华便可。”

    任延筠只颔首,不作应声。

    鹯华敛眸,轻轻,“前与六殿卞城殿下共论商讨,临行时卞城殿下托我向五殿阎罗殿下转送奇珍异鸟,所以至此。”

    任延筠垂面,只轻轻的应了一声。

    “任兄这般寡言。”鹯华又叹。

    任延筠也不知应作何应答。思量间又听他道,“任兄,得闲来此,不如一同听书赏曲。”

    任延筠听罢正欲驳斥,他却已走出赤雾快步向幽都行去。

    任延筠不得已,只能疾步跟随。

    幽都,天冗地方。

    “任兄,知道说书听戏的小楼位于何处么?”鹯华左右环视,“如此热闹,甚好。”

    任延筠蹙眉,见他欣喜愉悦的模样,也不知如何批驳,也只得沉吟,堪堪开口,“位于幽都东南一隅,你随我来便是。”

    鹯华见他应了,浅笑几声,快步跟随他身后,“我原以为你这般无趣,应当不知晓才是。”

    “阎王爷要求幽都的署局,须时刻铭记。”任延筠无风无澜的应他。

    木丝笼笯里的奇鸟倏忽啼鸣两声,两厢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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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盏清茶上桌。台上先生一拍醒木,座下皆静。

    先生立定,净声娓娓。任延筠听了几分,评书里海兽卷席滔天洪浪,为祸一方。也没有几分兴致,身侧的鹯华倒是不时拍手。

    凡人虽有胆识,无奈天方悬殊,不敌海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先生又拍醒木,作礼下台。

    座下一片称好。任延筠执起茶盏,轻喝一气,略啜几抿。

    再抬头,台上已置摆了木椅。手抱琵琶的伶人行礼,旋即委身坐下,长指未动天弦先泄。雨打莲叶,又夹铁骑长沙。青鸟啼啼,又变刀枪争鸣。

    倏忽笼笯倾倒,奇鸟惊起,挣脱笯里。盘桓几侧,倒令座下惊乍不止。

    台上的伶人好似未闻,长弦不止。旋旋环顾,倏忽向那伶人刺飞而去。

    伶人闻声一惊,慌慌避过,只是不慎留心,坠落台下。奇鸟啼鸣两声,盘旋飞过玄关归于天色里。

    鹯华起身拱手作歉,旋即上前将那伶人扶起。任延筠只坐着,蹙眉看去,又捻茶盏。

    “实在抱歉。”鹯华轻轻开口。琵琶擘裂。

    那伶人也不应声,只掩面低垂。鹯华不知对策,只得轻轻俯身,“这琵琶的支度账单,寄往我十殿便是。”

    伶人闻言,便抬头了。她掩袖,梨眼点珠,簌簌怜人,“区区琵琶,大人不必费心。”

    鹯华轻笑,起身,“无须顾虑,留名十殿即可。”

    “不敢麻烦十殿大人。茕莳恰与五殿黑无常爷相识,大人也看在黑无常爷的面上,不必与茕莳客气了。”伶人以袖揩泪,莺声软语。

    此言既出,座下寂静。须臾,众人皆齐齐起身,未敢与任延筠同坐。未曾留意,五殿无常爷竟也来此赏曲听书,闻所未闻。

    任延筠只垂眉品茶,未发一言。

    鹯华瞥眸,山黎色的眼中鹭飞旋波。他思量须臾,笑盈可鞠,“无常爷都是跋扈乖戾的主,市井闲人还是少为往来的好。”

    “记得支度账单寄往十殿,莫要寄错了。”鹯华浅笑一声,回身拾起侧落的笼笯。任延筠也起身。众人皆垂面作礼,未敢冒犯。

    出了市井,鹯华长叹一声,“难得偷闲,也难尽兴。”

    任延筠低垂眉眼,轻声低语,“六殿的奇珍异鸟也不知惊飞何处,如何向阎王爷交代。”

    鹯华闻言笑若春山,不以为意,“也不是什么名鸟,五殿阎罗王想必不会怪罪的。”

    任延筠只垂面,也不语,兀自沉吟。赤雾流转,任延筠回神,驻足,“鹯华大人,面前不远便是阎王殿了。”

    “我方才说的言语你只字未听,”鹯华假愠佯怒,“是在考量那自称茕莳的伶人么?”

    “鹯华大人言笑了,”任延筠浅浅一笑,“那伶人使些伎俩,惊侧了笼笯里的奇鸟。不过把戏,想必鹯华大人也已看穿。”停顿,“至于那伶人,属实全无印象。”

    鹯华山黎色的眼中笑意更甚,未应他言。只拂手敛衽,向前几步,“叫我鹯华便可。”

    任延筠未应,只立于原处,袖手看他。

    鹯华提了那空空的木丝笼笯,远去。

    “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