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十二生 » 第66章 虎都·寅篇(九)

第66章 虎都·寅篇(九)

    杳无音讯。

    大动干戈,派出多个兵队上下搜寻,高价收集消息,所得仍少的可怜。

    有人说,寅往西边跑了,穿着回城时的那套盔甲,太阳下闪耀夺目,银晃晃;有人说,往北边走了,一身喜红,落寞且孤寂;有人说,是去东边了,普通装束,行色匆匆,像是躲避什么人;有人说,到了南边去,云弥服饰,甚至与几个醉汉当街起了冲突,语气夸张粗鲁,必是她不错。

    赏金丢出去不少,结果却是两手空空。

    直到吉日良辰,寅,始终没有出现。

    大家渐渐接受起这个事实,把她归为逃婚的叛逆女性,长不大的幼稚孩子,或是提前更年期的落地黄花。

    另一群人,大相径庭。

    他们眼里,编织出一幅图腾:雪白的身躯灌上格格不入的墨黑,尖嘴毛羽在寒风中凌乱,它若有所思地注视高空,霎那间,双脚腾跃翩飞,跨越高山与湖泊,沼泽与湿地,傲然地、毫无顾忌地向自由飞去,是一只在恶劣中昂首、优雅又迷人的黑颈鹤。

    不如同类貌美,却独特而丰富。

    当然不能忘了,还有些人的恼怒。最甚的,当属邦主与胡氏。

    “这是藐视皇恩!”金殿之上,燃起熊熊烈火。

    “一切,都为她控制。怎就轻信了她,当知她不可能如此束手就擒,成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逃婚一事,多生闲话,让胡将军一家蒙羞了。不知孤可否做些其他事情,以弥补此次过错?”

    邦主看向闷闷不乐、低着头的胡将军,想象这张赤红脸下的愤怒与难堪,不免心怀愧疚——婚,是他赐的;人,是在他眼皮底下逃走的。

    云弥,从未出现过临近婚期而成功逃脱的女子,寅,是第一个。

    人们爱猜测。是胡家公子做了何出格之事,逼得姑娘出走?是胡家嫌弃寅将军的出生,实际强迫她离开的?还是,其实是一场谋杀,就为了摆脱这个梦魇,所以,寅已经死掉了,由此才一直找寻不到?总之,一切皆与这个亲家脱离不了干系。

    大家喜欢流言蜚语,也喜欢发动自己的想象,煽风点火,时不时添上一些假料。

    胡将军气的耸耸肩,尽力装出平和且温顺的样子。

    “邦主,臣只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说,为表歉意,孤一定尽力满足。”

    “邦主可知,臣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最看重的,就是家族的荣誉和名声。胡家自建都以来便辅佐先王,矜矜业业、勤勤恳恳,从未做过任何坏事,于百姓中的评价也是极好的,若是不信,您大可查查——”

    “哪用什么查!孤是全看在眼里的。”

    “可最近因寅将军逃婚一事,胡家被迫卷入谣言中心,恶意中伤,四处造谣污蔑,多年经营的名声也因这件破事毁于一旦。实在是受不了外界胡乱的猜忌,所以,想请邦主特为胡家澄清!”

    “澄清……什么?”

    这么激动的反应,让邦主有些惊讶。

    百姓确有些不好的评判,不过都是饭后闲谈,随意说说,影响也不至于这样大,如此在意,倒有些小肚鸡肠了。再说,总不能堵住嘴,不让人说话吧?

    却还是冷静,倾听他的要求。

    “澄清寅将军逃婚一事,与胡府毫无关系;澄清那些谣言都是无中生有;澄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老女人发癫作出的狂妄之举,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她一人的过错!将胡家受到的诋毁,双倍万倍偿还于她,让这个恶魔下地狱,永无抬头之日!”

    声音洪大,语一毕,满堂皆惊。

    不知晓的,以为这两人之间,定是有弑亲的深仇大恨,不然怎能道出如此恶毒的诅咒?

    “邦主,恳请您,向百姓们道出寅将军真正离去的理由,那与胡家豪无瓜葛!”

    “那……胡将军觉得应该是何理由……”

    “微臣猜,或是与某家公子先有往来,后串通一气,被人发现,在前几天私奔了吧!至于逃的地方,坊间近期多有传言,寅将军与那山里的匪军早就认识,如今是得到了庇护,才能隐藏的完好,一直不被发现——”

    “邦主您觉得——”

    “好……”

    思忖片刻,殿上人答应。

    “就如卿所言,明日传令下去,在整个虎都境内贴上告示,言:寅将军所犯通奸之罪,又与悍匪结交,罪孽深重,若捉拿归案,即刻死刑!”

    这忙,是不得不帮的,本以为所提为官爵之求,没想到,竟还是拘泥于一件小事。

    霎那间,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的锱铢必较与掩藏在高帽下的虚伪。是不够风度了。

    “这样,胡将军可满意?”

    望向殿下那戾气深重的人儿,心底也有了些鄙夷。

    为了维护自己视若生命的声誉,不惜也变成制造痛苦、捏造是非的人——他原本讨厌的那类人,企图用另一个人的痛苦、恐惧,填补早已空空如也的面子。

    更何况,对象是个女人,他、他们都知道,在虎都,名誉对一个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

    “多谢邦主。臣,感激不尽!”

    “这也太恶毒了!”

    来日,大街的告示抹上了新鲜的鱼胶,“寻人启事”变成“逃犯通缉”,一个人,同样的画像,描述却天差地别。

    从前个性张扬的疯丫头,转而一变,成了串通私党、背叛婚姻、畏罪潜逃的恶人。

    勇猛无畏的形象瞬刻踩在脚底,化为泡沫。清白,毁的干干净净。

    “他们知道,这样的造谣,对一个女性来说,比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的鞭子疼上上万倍。”

    “看透了!寅将军,不过是虎都政权的一粒棋子,要用时,责令其冲锋陷阵,用完后,便以维护统治为由,不留情面地将她抛弃。”

    “不一样的声音,怎会让它有恃无恐的发出!不过装装样子,想着,等势头过去了,又还是他们的天下,却不给实质的一点进步。他们的名誉是杏雨烟花,我们的清白是阴沟粪水,打心底里,就不带尊重。”

    “无论是妻子、女儿,还是母亲,所有我们做的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可哪有什么,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规定一定要做的?谁说,乌鸦不能报喜,水不能往高处流?谁说,嫁了人,就成为了附属品,再没有自由?谁说,有了子宫,就一定得接受繁衍的使命?这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权力,而不是妖魔成逼迫人生育的借口!”

    “我们,首先属于自己。”

    平等,永远是一个遥远的过程。却仍有无数仁人志士向往着那束微弱的光,张开双臂,飞蛾扑火。

    春寒依旧料峭,房子里指责的热潮却持续高涨。

    “他们这是在试图流放一个女人,也是在试图摧毁一个英雄,一个他们眼里的异教徒。”

    “有了污点的英雄,就不是英雄了吗?”

    ……

    更可悲的是,他们信了。

    不只是他,他们,还有她,她们。

    长期的压迫与洗脑,历史上如出一辙的贞洁烈女,从上至下,达成共识的“完美女性”的谎言,每天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阴暗与晦涩的笼罩之中,有些人,除了性别,早已成为了他们。

    “原来这才是寅将军的真实面目啊!”他们,不作任何辨析,对统治阶级的思想深信不疑。

    若有相悖,那一定是说话人的错,忠贞坚持着灌输的想法,坚定维护着这根虫洞遍布、千疮百孔的老树。

    “杀杀虫吧!”有人劝他。

    “或者种上一棵新树,会开花的树。这棵坏了,救不活了。”

    他们不屑地回过头去。

    “你懂什么!这棵树都活了上千年了,怎么会死亡!任它放任下去,总有一天,会再开出花来。”

    最后,这棵树连根拔起,周围都夷为平地,哪会有什么花?——历史知道。

    “走了也是好事,省的继续给云弥女人丢脸。走了,就莫要再回来了!”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拄着拐杖,望向告示,满意地感叹。

    “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她说。

    随后背过身子,拖着盘发,哆哆嗦嗦、一跩一跩地离开闹市。

    或许,在她心中,女人,都应该是像她那个样子。

    她不会承认,自己既是个受害者,也是个统一化、助纣为虐的产品。

    ……

    “她一定会回来的。”子遽然起身,走到纸墨摆放的书桌,拿起一只毛笔。

    “为了拆穿虚假的骗局,为了激发人们心中沉睡的灵魂,为了团结一切对抗黑暗的力量——”

    “她,一定会回来的。”

    龙飞凤舞,挥斥方遒。

    一点,一停,一幅行草。

    几人起身,纷纷走至子附近。

    “新世界。”

    纸上如此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