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十二生 » 第125章 梦幻岛(十四)

第125章 梦幻岛(十四)

    夜,闷热。

    辰辗转难眠,悄悄起身。

    屋外,天,黑的彻底,几盏电灯依旧亮着,咿咿呀呀传来手工织布的声音,一家家的鼾声此起彼伏,和白天干活时吆喝的号子一般有劲儿。

    远处,散着五彩、奢靡的光,那里的夜生活渐入佳境。

    旷野的风吹动了夏日的麦子,一片已经倒在收割的镰刀下,一片顺着风扬起麦香,月光下,饱满金黄。

    她躺下,将整个身子藏在坚挺的麦秆之中,暗影斑驳,打在脸上。

    很乱,像一团线揉在一块儿,怎么努力清理都是徒劳。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她深深叹口气,感到不见底的迷茫和无助。

    “我总也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什么是背叛?什么是善良?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又不该做?”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答复,包括巴塞。一个仿佛决定生死的重大决定,通通甩到了肩上,即使没有人催促、强迫,也同样焦心的让人不安稳。

    或许是良心在作祟。

    她很疑惑,不明白为何巴塞能够云淡风轻地接受敌人的请求,自如地选择善的一面,尽管一同作战的将是害得龙族灭门的西境人,是真的不在乎吗?怎么能做到真正不在乎呢?

    她希望保持镇静、理性,只是一股怒火愈烧愈旺,她无法保证完美的情感克制,她天生不是一个好的演员。

    更重要的是,她害怕。

    怕这次合作,让她看到另一份“善‘,怕动摇了战争的念头,怕复仇的欲望被慢慢压制,怕一瞬间变成真正软弱的人。

    她需要有恨,这是她唯一支撑着活下去的理由。

    “我该怎么做呢?母亲……”

    月皎洁,却冰冷的厉害。

    洒落一颗颗划过面颊的泪珠,闭上眼,累了,也许明天会有答案?

    几只萤火虫点着绿灯前行,飘向远处,迷路的小家伙鬼使神差地停在稚嫩的皮肤上,一滴水珠,尝起来咸咸的。

    梦里,久远的景象。

    田野的私塾,银须戴冠的老夫子,朗朗却令人昏睡的读书声。

    “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

    老夫子摇头晃脑,语气悲怆,全然投入演绎之中。

    台下的学生却不安分。

    “芸,看!”一个小孩狡黠地朝后望,对着某人悄声呼喊,摆出一个鬼脸。

    那朋友接受讯号,揉出一个纸球,朝伙伴的身上扔,以此逗乐。

    来来回回,不亦乐乎,谁知手感欠缺,一眨眼投到了夫子的冠顶上。

    “哦呦!”他抬头,从《史记》的遨游里脱离,破坏了雅致,可不气愤?

    谁知个个端正,都是好学生的模样,唯有辰,仍在呼呼大睡,嘴角挂笑,好不享受!

    “辰!”老夫子大呼,表情不满。

    “为何又在睡觉!为夫的课就如此乏味吗?”

    “辰!”同桌的男孩拱拱她的手肘,费力将其唤醒。

    “牡丹燕菜,菜中生花,汤如凝脂,香气扑鼻……”

    一阵哄堂大笑,终于唤醒了梦中人。

    “学堂是增长本领、学知识的地方,怎能天天昏睡度日,浪费光阴?”

    “是……”她摇摇晃晃站起,谦恭地擦擦眼角。

    “今日我们学了哪一人?”夫子继而提问。

    “项……项羽……”

    “没错,力拔山兮气盖世,叱咤风云、名震一时的西楚霸王,一个有情有义、有抱负的青年,最后却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时不利兮可奈何,时不利兮可奈何!”

    仰天长叹,性从中来。

    “那你可知,项羽为何拒绝渡船,偏要自刎乌江?”

    “因为……因为……”辰努力思索,得出自己的结论,“因为他软弱!”

    “哦,何以见得?”

    “自古,勇者敢于直面挫折,唯有弱者选择逃避,兵败不可怕,但他却失去重振旗鼓的勇气,最终走向了弱者的结局。”

    她信心满满,回应底气十足。

    “对,也不对。”老夫子卷起书,握在手心,踱步于廊道。

    “垓下之围,其言:‘无颜见江东父老’,心乃有愧,遂不渡,固然有怯,然面数众敌军,仍被坚执锐,不降,甚以为‘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如此傲世,绝非一十足的弱者。众人常把自戕与怯懦联系,但可知,自戕之人并非全因软弱,在具体情况下,却也成为强者的行径!”

    “宁死不屈,见故人,以头献,可谓仁厚大义,百姓年年战乱,此举罢停纷争,终迎来平和盛汉,如此一来,既成人之美,也落下一段佳话。然综合大局,项籍之败,乃天道,其自刎,乃定局,自然与性格有关,但不完全由其决定,事物的概括总不该如此单薄。”

    他抑扬顿挫,仿佛诗词朗诵,却弯弯绕绕,隐晦着不道明具体缘由。

    “夫子是讲,项羽的自刎是历史的必然?除性格外,还有另外的推力?那是什么呢?”

    “环境、背景,天、地、人,样样皆是因素,看看沛公为何而胜,便都知晓了。”

    一回头,书卷展开,竟又之乎者也起来。

    “这或许是老夫子留给你的问题。”嬷嬷整理着床铺,仔仔细细,不留一丝褶皱的痕迹。

    辰趴在桌上,拿一支沾了墨的毛笔,饶头骚脑,慢慢悠悠写下“天、地、人”三字。

    “嬷嬷,您说,项羽自刎乌江为何是必然的结果?沛公又为何而胜呢?”

    “我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哪里知道那么多呢?”她傻傻笑着,伛偻地端出几盘新鲜的糕点。

    “只晓得小辰高高兴兴长大,阿妇健健康康就好。”

    阿妇是嬷嬷对妇好的称呼,她从小就是她的奶娘,老年回了田间,又成为照顾自己的老嬷嬷,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不善言语,但很明事理,心也总是热乎乎的。

    嬷嬷很早就去世了,辰常常想不起她的样子,只隐约记得,她不高,头发花白,门牙剩下半颗,早年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后来就不怎么笑了,原来人老了,病了,累了,有时候是笑不动的。

    “等阿妇今天到了,可以问问你母亲。”她很高兴,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吃食。

    同样的满月,银光下马蹄声声。

    布帘掀开,探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庞。

    拥抱,团聚,静悄悄的喜悦。

    “又被抓了现行?”妇好查看崭新的书本,无笔记,只留几处涂鸦绘画。

    “这样怎样放心将国家交予你呢?有勇无谋,大忌!”

    “知道啦,母后!”辰装作乖巧的模样,讨人欢心,“女儿一定用功学习,悬梁刺股!”

    “那今日学了什么呢?”

    她完完整整重述一遍。

    “只是,那问题总是令人疑惑,项羽究竟为何失去了天下?沛公又凭何赢得了天下?他的死真是历史的必然么?若是渡过乌江,孰胜孰败,是否会有另一个结局?”

    “人的命运皆是主客观因素共同的结果,历史上或许会出现偶然,但经过时间考验,一定将走向必然,仔细回顾,其实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妇好端坐,泡一壶地方毛尖茶,耐心辅导起功课。

    “平天下靠的是什么?”

    “武力!”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偏颇之见,若真如此,谁可敌西楚霸王?他又怎会丢了天下?”

    “也许……”她挠挠头,忽而望见之前写的篆迹,默默念出了声。

    “天、地、人。”

    “这便是客观因素了。绝对重要的,其实独在一‘人’字,人可破地、可胜天,天时地利竟都为人和所造,故有一言,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

    “项羽不是个大英雄么?他为何会失掉民心呢?”辰连续提问。

    “人是多面的。项籍豪迈英勇,却也善妒,易轻信,非能选贤举能,善用人才,反倒任人唯亲,置韩信于不顾;武力超群,不过暴虎冯河,受人挑唆,不加分辩,无谋无智,竟致范增背疽而亡。反观沛公,虽决胜于千里之外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不如韩信。然此三位人杰,却都能一视同仁,大胆用之,团聚齐心,终而取得天下。”

    “无论文武,贤士若皆不为所用,自大妄为,只单凭个人试图开天辟地,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失掉的,同时也是万千人杰的心。”

    “群雄争锋,豪杰并起,国尚未定,民心未抚,自封霸王,分封诸侯,杀义帝,操之过急,野心四溢,必定引起恐慌,地方联结,顾此失彼,以至动荡难平。此一失,为文武百官的心。”

    “而重中之重的,是万千黎民的心!”

    “你可知,秦朝因何引发百姓的不满?引起了地方起义?”

    “暴戾。”辰答。

    “不错,始皇大一统,主推法学,纪律严明,等级森严,有助于国家安定,但任何事物超过一定的限度,便会引起质变。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焚书坑儒,专制统治,残酷的刑罚,百姓们得到的不是和平安宁,却是沉重的徭役和无休止的劳作。”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失去人民的支持,再庞大的国家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有灭亡的一天。”

    “项羽,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残暴、冷酷,怎不令遭受强秦蹂躏的人民担忧?又怎会得到众人的爱戴呢?”

    “可是,他明明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辰不禁反驳道。

    “对于手下,他赏罚分明,疼爱有加,对于爱人,恩爱缠绵,相敬如宾。甚至在最后关头,将头献给了故人,助其富贵,如何替人着想啊!”

    “可是——”妇好摇摇头,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的情义永远只留给身边人,他的仁,是小仁,他的爱,是小爱。他足以称得上是一个武力超群的将士,却并非治国平天下的帝王。”

    “‘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弑君王,烹君臣,屠黔首,那些无辜的人又有什么罪呢?失道者寡助,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必将遭其反噬。”

    “武统天下,治国安邦,核心的,其实不过‘仁’字……”

    ……

    轻柔的风,吹来无声的陷入泥地的脚步,月光的照耀下,倒映一个细长单薄的影子。

    萤火虫的梦吵了醒,亮起了熄灭的指路灯,匆匆忙忙飞开去。

    她弯下腰,将一叠衣物垫在辰的腰间,轻轻抚起肩,抱着她,一步一步沉重的回家。

    开门,轻轻送到床上。

    “值得吗?”辰闭着眼,似是梦呓。

    她愣了,沉默了许久。

    “世间万物,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衡量出价的。”

    手腕的玉镯,白龙翱翔,诉说着强盛的过往,诉说着现世的悲戚。

    吹了灯,总还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