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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以谎织网猎人心

    圣女深夜归来巫医殿时,他已佯装睡下多时。圣女再次将他几处大穴探过,当然也探出他并未入睡。收回手后冷然道,“吾已问过此番出战的几位大巫医,他们均未豢养沸血蛊。不知汝身上的沸血蛊究竟因何而来?”

    睚洲睁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比她更冷的微光,随即又伪装出当属于俘虏的慌乱,“在下不知身中何毒,求圣女大人救在下一命。”

    “汝通巫蛊族语?”听闻他说出的是自己族中之语,圣女惊讶道。

    本来方才说完她还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懂雪栎语的侍女前来,二人恐怕会鸡同鸭讲。然而这下不免也有些怀疑这人的来头了。

    “在下所居赫棉村虽属雪栎国,但位于两国交界之处。村中住民通晓两国语言者过半,以求两方战事起时得以苟活。”睚洲的一番解释几乎快将圣女说服,可圣女的一位侍女却在此时闯进殿中来。

    “圣女大人!恕奴身无礼!”她匆忙而至,匍匐跪地行礼后,忙抬头指着睚洲道,“这人恐怕是别国奸细,从他身上落出的帕子上绣的是水漾国文字!”

    水漾国?!圣女看向那人,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她查亚邼琊便是十多年前于战场上被水漾国俘虏后再未与她相见,且查亚一年前最后一次差人送信回以后便杳无音讯……

    睚洲却不慌不忙解释道,“不瞒圣女大人,在下确系水漾人无疑。可却是因家中遭变故,历经多番颠沛流离才在雪栎国觅得屈身之处。后逢雪栎急需用兵,在各个村镇中四处抓适龄壮丁,这才迫不得已从军参战。”

    “此人定是没安好心,圣女大人切莫被他胡编乱造的话语糊弄了去。”侍女都不想把他的话听完,就对圣女劝谏道,“依奴身看,应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圣女一对柳眉却并未因她的话而舒展开来,摇头道,“不可。若他是水漾国人,那便更不可轻易杀之。水漾自现任帝王登基,便善待吾邈锡俘虏。非但从未杀害过一人,甚至允许他们在水漾国内以劳力谋生,还可与邈锡国内亲属以书信往来。”

    不过唯独不可回到邈锡国,以免其再为兵为将、滋生战事。

    她的查亚便是如此。这十余年查亚曾断断续续托人几经周折送过家书回,并且她能看到查亚身附的几只蛊虫的母虫仍安然无恙,说明宿主尚在。而水漾对邈锡俘虏态度的改变,为两国边境换来了不算长久的安宁——从过去的年年频发转变为了如今的三五年小打一场,也属实是降低了双方不小的损失。

    可领地之争,素来是寸土不让。更何况邈锡国地处偏僻、物资匮乏,要他们停战议和也断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水漾既不杀俘虏,他们也当礼尚往来,不动水漾人。

    既是水漾人,那么身中沸血蛊便也说得通了。她记得身在水漾的查亚豢养过一只沸血蛊,或许此人与查亚曾打过交道,从他身上能打探到一些查亚的消息。

    饶是听了圣女这番话,小侍女仍不敢对此人掉以轻心。他们极少能俘获到水漾人,两国除了战事并无往来,常与水漾国打交道的人皆常年在军中驻守。留在族中懂得水漾文字的自然是半个都找不出,充其量只能如方才那般分辨出是或不是。

    还未等焦灼不已的侍女再度开口,圣女继续对她道,“此人的帕子何在?”

    侍女低着头将那帕子双手奉上。圣女身后的睚洲那原本潜入黑暗中的面容,在帕子被她接过时才因其稍稍倾身抬头而渐渐被身侧的萤光映衬出轮廓来。

    邈锡国的灯盏内用以照明的皆为巫蛊族豢养的萤火蛊,其色光多以碧绿为主。这绿光映在睚洲此刻赛雪欺霜的脸上,显得格外渗人。

    即便是圣女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他强牵起嘴角也并未缓和多少。

    一来,为身上的疼痛,二来,为心中的恨意。

    这夜是月圆之夜。

    皎月当头,正是最痛之时,他身上的皮肤也开始一寸一寸起泡剥落,渗出血水来。

    而眼前这位比他矮了两头的圣女,他亦十分笃定自己一招就能将其杀死。

    圣女正盯着他的脸瞧,因蛊毒还未蔓延至脸上,尚未注意到他身上的异变。

    直到她想将站起身的男人按回床榻上坐着,触及他肩胛处被血水完全浸透的衣衫时才神色大变,迅速从自己发髻上取下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拇指,踮起脚将冒着血的拇指送入睚洲口中。

    “不要动,饮下。”见睚洲下意识要闪躲,她蹙眉道,“吾虽不能解汝体内之蛊,但却有缓解之法。吾之血,可镇汝灼肤之痛。”

    睚洲没再反抗,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他在俘虏营中曾听人说起,巫蛊族大巫医名为医却多擅制毒施咒,族中圣女却专司解毒除蛊及施术愈人。而圣女受蛊神眷顾,以山间朝露月辉滋养的神草为食,其血可退低阶蛊虫,亦可解常见百毒。

    只是圣女之血乃何其宝贵之物?再说寻常的毒物及蛊虫皆有他法可解,也犯不着要用上她的血。

    跪于一旁的侍女全然不知自家主子打的什么主意,竟不听劝地甚至以自己珍贵的血来替此人缓解他体内的沸血蛊带来的疼痛。

    “汝退下。吾有话与这位水漾人相问。”不仅如此,圣女竟还要将她撵走。

    毕竟是主子命令,她不得不从。灵庙周围戒备森严,有守卫轮班巡查。想来这人纵有万般本事,也不过单枪匹马在此,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谢圣女。”直到圣女将手抽离,睚洲才意识到自己对那微微发甜的血腥味竟有些依依不舍。他的眼睛也似是锁住猎物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缕仍与他唇边津液纠缠不清、仿佛将他魂魄摄走的血丝。

    他的眼神让圣女有些不自在,匆匆将手擦净并压紧止住血。

    “吾且问汝,汝是否曾见过下此蛊之人?”她不顾此人危险还对其出手相助,当然是想问询素来最疼爱自己的查亚身在何处。

    但凡离邈锡国国土之人都会被族中视作背叛蛊神,即便是擅自逃回,也会被投入虫狱之中,终生受尽折磨。她身为大巫医之一的查亚也不能例外。

    虽说巫蛊之术乃查亚看家本事,可听闻水漾国人素来视邈锡国的诸类术法为邪术,讳莫如深。纵使查亚能得以留在水漾生活并捎信回来,也不知其是否真能过得安宁。

    “敢问下蛊之人与圣女大人可有何关系?”睚洲似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般反问,倒是显得他更像个敌国探子了。于是圣女也不打算作答,只是静静等待他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

    圣女疑心重重,睚洲则不紧不慢地从最深处的衣兜内掏出一枚深褐色囊袋。那颜色与圣女发色相近,却明显要老旧许多,且有些褪色。

    是查亚的镇蛊袋!圣女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一把将它夺入手中,低头仔细端详。确认是查亚的物品后,紧张地问道,“汝、汝何来此物?”

    睚洲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圣女若不愿告知,还请将此物还予在下。此乃在下恩师所赠信物,断不可丢失。”

    “恩师?查亚竟收汝做了徒弟?”她当然清楚邈锡国的巫蛊之术从不外传,这么一说并没有让她放下心来,眉头蹙得更紧了。

    见她如此,睚洲那厢自有说辞。他更加笃信自己找对了人,嘴角也明显微微扬起,点头应道,“原来圣女大人竟是恩师常挂在嘴边的孙女。当真如恩师所说,‘容颜不改,形如垂髫。眸似琉璃巧琢,眉似弯弯细柳。褐丝缃瞳,长发缱绻及膝。’”

    “休要骗吾,查亚最清楚巫蛊秘术不可外传,怎会收汝一个水漾人做徒弟?”圣女满脸警惕地抓紧了手中空无一物的镇蛊袋,根本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此事说来话长。”睚洲坐回榻上,将他自己编织好的谎言娓娓道来,“水漾当今圣上漾嵩帝登基后大赦天下,狱中的恩师亦被赦免。然而水漾国内皆将邈锡国秘术视作邪术,恩师虽长于各类奇术,却无施展之处。正巧在下自幼对巫蛊之术甚有兴趣,得知后花重金聘请恩师到在下府中谋事,供其吃穿用度。在下亦深知邈锡国秘术不可外传,便只央着师父授了些基础的蛊术与在下。水漾有俗话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故将其称作恩师。”

    他的话合情合理,圣女也觉得似乎说得通。这让她想起查亚早年捎回的家书中曾提及,他幸得一水漾贵族收留,暂且不愁吃住。只说处境依然不容乐观,还是无法抽身离开。后来的书信虽未再提此人,却也似乎过得十分安稳。

    与此人的说法,大致是对得上的。她便又问,“听汝的意思,那汝应是水漾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怎会流落到雪栎国被征入伍,还成了邈锡国的俘虏?汝既如此,吾之查亚现在又身在何处?”

    她总算是进了套,睚洲闻言再度叹了口气,故作遗憾道,“圣女大人慧眼如炬,在下确曾是水漾名门望族。可半年前遭歹人刺举私藏擅使巫蛊之术的邈锡人在府中,称在下别有用心。圣上大怒,下旨将在下抄了家,并要捉拿恩师。在下会些拳脚功夫,为护恩师周全,原是打算与他一道逃往水漾最东边去投奔在下身在漠泉的友人,却不料在路上遇到追兵。后为恩师能顺利逃走,在下将他们引开。一路向西北前行,不知不觉入了雪栎国境内。雪栎国内终年飘雪,在下在风雪中迷了方向、越走越远,也不知何时就走到了雪栎国最西边的赫棉村。再后来的事,便如在下一开始与圣女大人道过的那般。”

    “仅凭这一件信物以及汝一面之词,吾还是无法尽信。”圣女虽看着尚小,实际年纪比睚洲都要稍长几岁。纵使未曾出过邈锡国,也自然是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人的说辞。

    “恩师两侧锁骨处皆有十字凿印,乃他年幼身为大巫师候选者时、由巫蛊族圣器所凿。”此事也是邈锡国几乎不会外传的。世人只知,大巫师候选者会在尚且年幼时根据其天赋高低在身体某处用巫蛊族圣器银锥凿入一寸。但却不知,只有大巫医邼琊这般千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才可能拥有凿在锁骨处的印记。那在巫蛊族可是至高无上的象征。

    这些自然也是睚洲将邼琊架在火上拷问出来的。邼琊当时也不知他问这些要做什么,又觉得这与其他的事相比起来显得无关紧要,便都说了。

    睚洲做事向来有备无患,此刻见了圣女表情的变化,也清楚地明白,他没有白问。

    “那汝身上的沸血蛊又是……?”这约摸也是她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稍事顿声后面露惭愧道,“恩师十年前刚来府上时,在下尚且年少、好奇心重。玩闹时不小心打开了装有沸血蛊的盒子,蛊虫趁机钻入在下身体。因此蛊较为特殊,恩师并无解法、爱莫能助。但也与在下说此蛊虽痛不欲生却不会夺在下性命,若日后有机会还可上邈锡国一遭,或有解除之法。”

    言至此,睚洲露出了一丝苦笑,“或许是在下平日里积了些德、运气好,误打误撞竟真到了邈锡国,还遇上了能替在下暂缓疼痛的圣女大人。”

    “尊敬的蛊神乌朵雫在上,请原谅邼姹笳误会了查亚的恩人!”圣女作势要跪,睚洲连忙起身将她拦住。

    “圣女大人不必如此。换作是在下,也断不会轻信一个外人所言。”他声音如丝般轻柔,令方才那般怀疑过他的圣女邼姹笳更是惭愧不已。

    “吾之巫蛊族人,有恩必报。汝有恩于查亚,便是有恩于吾。若沸血蛊的解法确在邈锡国,吾定当替恩人寻出解蛊之法、将其除去。”她很清楚,沸血蛊发作起来绝对是要人命地疼。思及恩人已捱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心中愧意更甚,连连许诺。

    “在下已惯于忍痛,多捱几天也无妨了。”睚洲惨淡的笑容,揪得她心中难安。

    “姹笳还不知恩人何名?”邼姹笳这才想起来问,又将方才在侍女那拿回的帕子从腰间抽了出来递还给他,上面有个字。好奇道,“这帕子上绣的是恩人的名字吗?”

    那原本是个汨字。睚洲改名后自己将其拆掉右边一半,把“日”字那部分沿着母亲之前绣过的印痕重新绣上了“州”字。最初母亲是想像绣给兄长一样给他也绣一朵花儿,可年幼的他嫌不够男子气概,说男子汉大丈夫用一方带花的帕子,若是给人看了去简直是丢脸至极。于是最后母亲只绣了他的字。

    睚洲点了点头。

    “姹笳不识水漾文字,还请恩人赐教此为何字?”邼姹笳指着那个“洲”字虚心求教。

    “此字读‘汨’。”想来反正邼姹笳也无从识得水漾文字,睚洲便肆无忌惮地报出了过去的真名。

    邼姹笳得到答案后,反复描绘着这个水漾文字的写法。睚洲则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如隼般的眼神似是看猎物,又似是在看异国的瑰宝。

    不远处,墙角的一张蛛网上。

    一只狼蛛躲在边缘处伺机而动。而一只幼小的萤火虫盘旋片刻、几经犹豫,还是撞上了蛛网正中央。最终挣扎无果,再也无法脱身。

    狼蛛未见丝毫焦急,一步一步,迈向了那纵有翅也难逃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