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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多情奈何撞无情

    后每逢满月时睚洲的沸血蛊发作,二人都会在圣泉共浴。可说是共浴,除去他每每故作痛苦时邼姹笳会主动与他喂血,两人也并无越矩之举。

    睚洲还从邼姹笳口中得知,其实她孩童的模样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蛊神庇护,只不过身上也宿有蛊虫,且乃是先代万虫之母。

    虫母寿命千年,每五百年换代交替。换代后先代虫母彻底失去毒性,由新生虫母承其位继续为巫蛊族繁衍蛊虫。而先代虫母则会以蛊神选出新的圣女为宿主,助圣女五百年内青春永驻,行医解毒,以固一毒一解之衡。直至其身死,双双而亡,再由下任接续。

    邼姹笳出生前便被蛊神选为下任圣女,自幼随前一任圣女学医术与蛊术,并同去为伤残兵士医伤。七岁时,前一任圣女因虫母年满身死而殒去,她亦被种下新卸任的虫母,并承其衣钵。模样自那时起就再未有过变化,而今已过近二十年。

    如此算来她还比自己长了好几岁,再整天“恩人”、“恩人”地叫,让睚洲多少也有些不适应,便提议让她换个称呼。

    “既是恩人要求,那今后吾便唤恩人的字‘汨’了。”邼姹笳道。

    说罢,还回过头看着身侧的睚洲,确认似的再唤了他一声,“汨。”

    又是满月之夜,二人此时在圣泉中并排而坐,几乎没有距离。她改为这么唤他,明显让这气氛暧昧了许多。这般效果自然与睚洲原意相悖,一时竟愣了神,迟疑着没有应她。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若是他应了声,似乎自己的某些东西就会被邼姹笳带走。可那又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清。

    见他眉头紧锁,邼姹笳下意识以为是圣泉又压不住他的疼痛。问都没问,熟稔地将手指咬破,喂进他嘴里,同时也毫无戒心地横坐于睚洲腿上。

    这一举,成功将睚洲的思绪完全截断。他眯起眼尽情享受着口中的甘甜,以及贴在他怀中的温香软玉。

    很快,他耳边亦响起了邼姹笳婉转动人的歌声。

    那歌声宛如在他的心上穿针引线,试图使那些几近碎成末的残片再度成型。

    此刻的他忽然想,若是邼姹笳一直如这般在身边盘旋,或许他一生都体会不到何为欲壑难填。

    近二十年来,哪怕算上遭变故以前的八年,他都从未如此平静过。

    若不是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仍在,他甚至可以骗过自己,让自己止步于此。

    可是,他不能。

    而且邼姹笳的歌声纵能回天,也终是无法愈他的心。

    邈锡国短期内暂无战事,邼姹笳也总算能落得清闲。除去上山采药,余下的时间也能在灵庙后院的蛊坊内试一些解蛊新方。不过解蛊与试蛊一样,自然都需活人作为载体、以试疗效。

    在他看来,巫蛊族人喜好在身上不同部位穿各种银环的习俗已足够不可理喻了。他自认为极能忍痛,但每每见到那些自寻皮肉之苦将身上弄得体无完肤的巫蛊族人,还是不免咋舌。好在邼姹笳只穿了耳垂,看起来稍正常些。

    虽试蛊一事从结果上看并无不妥,且即使试蛊之人身中睚洲闻所未闻的奇蛊,邼姹笳都能有办法妙手回春,至少保其一命。但他们所受苦痛甚至落下的病根却也不假,睚洲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甘愿在此平白受难。

    “在下蠡酌管窥,竟不知巫蛊族试蛊是用活生生的族人。”约摸待了两月有余,睚洲初次在蛊坊为邼姹笳打下手时便道。

    侍女阿瑰本就看他不顺眼,邼姹笳还未答话就先插嘴对他道,“是又如何?且不说这些族人皆乃自愿献身、都为奴隶出身,我库斛灵庙养之便可用之,理所应当。纵观邈锡连绵群山,就没有我们圣女大人解不了的蛊。能有幸选中他们为炼制蛊虫之饲,他们还当感谢尊敬的蛊神乌朵雫才是。”

    “阿瑰。”邼姹笳不是不想早些阻止她的话,只是手头刚忙完,这才有功夫。

    眼前的试蛊之人面色有所缓解,方才还是墨蓝的肤色现下终是褪去了一些,她也总算放下心来,才转身对睚洲道,“汨。若无人以身饲蛊、吾寻求解法,巫蛊之术不得精进,解蛊之术亦然。吾之所为、试蛊之人所为,皆是为获更多制蛊解蛊之法,以造福吾之巫蛊族、流传后世。亦正如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邈锡兵士,他们为捍卫邈锡国土而战,吾等则为巫蛊族生生不息而为。”

    然而此刻瞧着她说着族群大义时眼中的希冀与憧憬,睚洲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邼琊在说起拿他母亲试蛊时眼神中渗出的诡异光芒。两幅画面重叠在一起,即便是压抑克制着,他的脸色自然也不会多好。

    邼姹笳见他如此反应,却以为他是因心善,见不得那些族人受苦。毕竟在她眼里,睚洲是能在自己祖父身处水漾那般险境时还愿出手相助之人。

    “如此说来,确是在下鼠目寸光。只见眼前疾痛惨怛,却不晓圣女大人心怀全族、用心良苦,亦有鸿鹄之志、高瞻远瞩。”睚洲略显难过的表情自然不是同情这些巫蛊族奴隶,而是思及自己母亲昔日被邼琊试蛊时的种种,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抚景伤情。

    “尊敬的蛊神乌朵雫若是知晓汨对吾之族人关心至此,也定会护佑于汝。”邼姹笳甚至对他欠了身以表敬意。

    说完,她抿了抿嘴,既是连族人受难都会令恩人动容,那便更不可告知与他,自己也曾多次亲身试毒甚至险些身残,以免恩人殚精竭虑。

    邼姹笳当然也没有放弃过为他找寻解蛊之法。可半年过去,还是迟迟未有进展。

    按族中典籍记载,沸血蛊与灼心蛊应为同养,二者需相伴相生数十年方可一同成虫。

    灼心蛊的解法倒是有位大巫医留存,虽过程繁琐冗长,但确是能解的。然而她将整个邈锡国翻遍了也寻不见沸血蛊的解法。邼姹笳觉得很是挫败,更觉得对不住等了半年的恩人。

    于是睚洲也找准机会,适时提点她道,“此蛊是恩师的心血,恩师可曾在其寝殿留下过札记或杂识?”

    经过他这些时日的探寻,若是如邼琊所说,换血之法藏在某个灵庙内,最有可能便是在邼琊先前所居的这库斛灵庙当中。

    只是他每日单独行动都有几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也不清楚这邈锡国的机关制式,不好轻举妄动。也不知他是不是这等悠闲日子过得有些适应了,眨眼间竟过去了半年。

    半年啊,想来邼琊此刻应已是无臂老儿了。他倒不介意多等一些时日,回去便能看邼琊成为人棍的模样。

    奇怪的是,他现在竟然会考虑若是邼姹笳看到了邼琊那般,会如何想他。

    大概是因为邼姹笳最近对他表现得越来越热切,才令他出现了一些从未出现过的肖想,居然会想他们这般过下去与他父母昔日相比是如何……

    不,他绝不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拿到换血之术,带走换血之人,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经他提点,邼姹笳很快找到了邼琊藏于殿中柜架上的机关。并打开暗格,寻得了邼琊亲手记载的沸血蛊培育过程及祛除之法的札记。

    “换血之术……?”饶是已经见过许许多多的邪术,这札记中的描述也令邼姹笳感到不寒而栗。

    睚洲在一旁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来,“看来在下身上的沸血蛊,终是无缘可解了。”

    见他轻言放弃,邼姹笳比他还要急,一把拉住他道,“吾答应过汨,吾是圣女,一定有办法替汨将沸血蛊祛除。”

    “圣女不必如此为在下费心。你也知沸血蛊虽痛,却不致死。也都这么些年了,多一天少一天并无差别,在下能受得住,忍忍便过去了。”睚洲敛目摇了摇头,看上去似乎真想就这么算了。

    邼姹笳闻言却泫然泪下,边抹眼泪边颤颤道,“但吾不想让汨再经历那般疼痛。实在是太痛了,吾看了心里难受,吾不想……”

    睚洲怔然。这半年他从未见邼姹笳哭过,一时有些乱了阵脚,竟不知自己该如何演下去才好。

    她还在哭,“可是,吾也不想以其他人的命除蛊……”

    “不除也无妨。”睚洲鬼使神差地道出自己未曾想过要说的话来。且亦不知为何,他此刻真的感觉到心中一阵闷痛,痛到他紧紧按住胸口蹲身下去。

    邼姹笳虽在嘤嘤哭泣,却也很快察觉到他的不对。她抬起头便看见睚洲近在咫尺的脸因痛苦而皱作一团,来不及多想就将小脸凑了过去,咬破自己的嘴唇,贴上了睚洲的。

    贪婪的一番汲取后,痛感全无的睚洲心满意足地放开红着脸的邼姹笳。

    不知为何,此时的邼姹笳竟已然变成了少女的模样。

    少女不识情欲,当下觉得无所适从,眼神亦无处安放,不知看向哪才好。泛红的小嘴却坦诚地嘟哝道,“吾是喜欢汨,才会这样。”

    睚洲锁住她躲闪的眸子道,“你的血好甜,我也喜欢。”

    涉世未深的少女自然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只当是男人不善直抒情意、以血喻人,娇羞地钻入他怀中。

    须臾,她耳边的声音又说道,“姹笳,恩师昨日飞鸽传书与我,说他已在漠泉休养好些时日。你可愿同我一道前去见他一面?想来你定是思念恩师的。且这换血之术为他所书,说不定将其带去,他会有别的方法。”

    说完,他还从衣兜中掏出之前截获的邼琊亲笔书信所裁字条。邼琊的家书向来言简意赅,他便裁下其中四字“已到,安好。”充当飞鸽传书字条,借此让邼姹笳能更加笃信。

    他怀中的人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讶得变回孩童模样,有些憧憬又有些担忧地拉着他衣襟道,“可是吾不能离开邈锡国。任何族人离开都不允许归境,吾也不例外。”

    “若你信我,我可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再带回来。”睚洲贴在她耳边,许下如罂粟般的诺言。

    为自证实力,数日后他以易容之术将二人扮作病愈伤兵及侍疾小从,混在归营的人群中成功抵达邈锡与雪栎交界关口。再换作寻常百姓的打扮,越过边境,来到赫棉村。

    邼姹笳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邈锡国外的世界。外面有她从未逛过的市集,从未见过的风景,从未体验过的冰天雪地。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如同真正的垂髻小儿一般,撒着两条短腿四处奔跑。

    “汨,谢谢汝。”她跑回睚洲身边,说完这句话又跑向一旁的胭脂铺子,好奇地将货摊上的巧盒一一瞧过。能不能回去在她心中已经不重要了,担忧和烦恼也仿佛全被抛之脑后。

    她闭上眼,遵循内心涌出的旋律哼唱了起来。

    随着歌声渐朗,周围的嘈杂声也几乎尽数消了下去。所有人都仿佛被这动人心弦的歌声摄了神魂一般,暂且停下手中之事。更有甚者已闭上双眼,全身心感受着歌声中透出的淳淳善意。他们明明久居极寒的雪栎国,此刻却如沐春风。

    若不是见这小姑娘平平无奇的模样,一些博学广识的长者还以为是巫蛊族身怀天籁之音的圣女大人来了。

    不过他们既是博学广识,当然也十分清楚巫蛊族圣女不可能离开邈锡国半步,哪怕是迈入这临界小村也断不可能。

    赫棉村地处交界,商货流通,人来人往。非两国争战期间,既繁华又热闹,也无奇不有。遂一曲歌毕,人们为邼姹笳鼓过掌后,又开始各忙各的,并未过多在意。

    饶是这份轻松与自由,便足以令邼姹笳欲罢不能。毕竟这里再无人束缚她一言一行,也再无人在意她圣女的身份。

    她好想,与眼前之人就像这市集上相挽而行的寻常夫妻那般附耳低言、娇羞巧笑。

    也许此刻的他,也是自己这般想的吧。

    “姹笳,该回去了。”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睚洲唤她,才打断了她一切美好的妄想。

    他们是辰时左右出来的,雪栎国夜长昼短,申时便会临近黄昏。他们须得在落日之前赶回邈锡国才行。

    回去时见邼姹笳掩饰不住的失望神情,他明白,离将其成功带走的日子恐怕也不远了。

    他此番以黑豆泥将邼姹笳满头的褐发掩为黑发也是极其成功,只要她混在人群中时将头低一些,低眉垂目,便也无人能注意到她不同于常人的瞳色。

    他们由山中走,亦由山中回。侍女们皆以为他们是上山采药,只有阿菁注意到圣女今日的神采与气色非同一般。夜里主动要求侍奉其宽衣就寝,悄悄问了圣女。

    三侍女中唯有阿菁年少心思浅,又对睚洲毫无成见,邼姹笳便将今日之事告知了她。

    小姑娘当然也是十分好奇,缠着圣女给她讲了半宿在外见闻。直至天露鱼肚白,二人才终于支撑不住,贴着彼此的脑袋双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