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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年元宵

    青屏村有一条河,一年四季,河水永远流淌得波澜不惊。偶尔哪一年雨水多了些,小河也不会发水,顶多在地势略低的村西头多积一些水。天长日久,这一块就成了水潭。

    潭子很深,无论往里扔多少东西都填不平。水面上一层绿油油的浮萍,水里没有鱼,因为在那底下不知沉着多少死鸡死羊破锅烂瓦。这潭子夏天不干涸,冬天不上冻,长年臭气熏天。幸好,潭子周围长了一片杨树林,茂盛的枝叶攒成一道屏障,把这块烂疮似的疤挡在后面。

    除了偶尔扔东西,村里的人从来都是绕着那片林子走,张满仓也是。但在张莉十二岁那一年,张满仓特意去了林子里一趟。

    张莉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青屏村的元宵节很热闹。老人们要去坟山上祭祖,年轻人则要翻过几座山去镇子上看花灯。这一天晌午过后,张秀早早就打扮好了。她穿上崭新的棉袄,又给张莉的羊角辫上扎上俩漂亮头花,就拉着妹妹准备出门了。

    正要出门,坐在前院晒太阳的张老爹撩起眼皮,远远扔过来一句:“小的别去了,留在家里带卓群。”

    张老爹从不正眼看张莉,叫她也总是跟叫唤猫狗一样只蹦一个字。今天难得用了俩字叫她,却是不让她去看灯。

    青屏村里没人敢不听张老爹的话,张莉立刻松开了姐姐的手,一张小脸皱了起来。原本她的样子就丑,现在要哭不哭的,看起来更像个扫把星了。

    看见妹妹这幅委屈模样,张秀鼓起勇气开了口:“爷爷,就让她跟我一起去吧。小莉都盼了好久了。”

    张老爹的眼神扫了过来:“你去相亲,她去干啥?去把人家男方吓跑?我好不容易托人找到个愿意入赘的男人,她去了吓人家一跳吗?满仓,这可是你的种,出来管管!”

    张满仓应声走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看上去有些烦躁:“秀儿,听爷爷的。”

    张秀耐心解释:“爹,我自己去不像话,有小莉在不那么尴尬。”

    女儿的话有点道理,一男一女正当年龄,单独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张满仓正在迟疑,张老爹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句:“老二家的!你带着秀儿去!”

    后院里传来个女人的声音:“爹,卓群有点发热,我想……”

    另一个男声爆裂开来:“你想个屁!爹叫你还不快去!滚!”

    一记耳光和一阵东西砸碎的声音之后,年轻的张婶捂着脸从后院出来了。经过张老爹的时候,她略一点头,低低叫了一声爹。然后就向张满仓拉着张秀的那只手伸出手:“秀儿,走吧。”

    张满仓避雷一样撒开手,生怕沾到她。二媳妇眼圈一红,拉着张秀走了。

    花灯看不成了,张莉抹了把眼泪,低着头往后院走。

    不料,张老爹拦住了她:“干啥去?”

    张莉嗫嚅着不敢动:“爷爷不是……不是让我带卓群么。”

    “用不着!”

    烟雾缭绕,张老爹斜睥了大儿子一眼:“满仓,天儿不早了,去吧。”

    张满仓没动,张莉看见父亲的手在发抖。

    张老爹从鼻子里喷出一缕长长的白烟,笑了起来。他的笑与众不同,笑声不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倒像是从天灵盖喷出来的:“就知道你不中用。满缸,你替你哥去吧。”

    “行啊,反正啥脏活儿都是我来呗。哥,不是我说你,长得好有啥用?不照样生不出儿子?现在还得兄弟给你擦屁股。起开,我去。”

    张满缸从后院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系着裤腰带。他身上的酒气太大,张老爹都难得地皱了皱眉头。

    一见二叔那双大手,张莉就慌了。她连忙藏到父亲身后:“爹,我害怕。”

    “怕啥,走,二叔带你吃肉去。今儿过节了,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得吃口肉。来,跟二叔走。”

    张莉吓得连连摇头:“我不去,爹,爹!”

    女儿的哭腔勾起了张满仓不忍,他推开兄弟的手:“老二,等等。”

    对方一摊手,歪着脖子看他爹:“咋办?大哥不让我动。”

    张满仓哀求似的说:“爹,能不能……”

    “能个屁!她娘和她奶奶已经被克死了,下一个是谁?!是不是我?!你是打算克死我,你好来接这个村长?!”

    “您别这么说……我,我都听您的。”

    “那就快点去!等等,老二,给她拿块饼。”

    张满缸怪笑着,用白面饼卷了块肉塞到张莉手里:“爹,别这么抠。好歹是过节,就是条狗也得给口肉吃。”

    张满仓一言不发,拽着张莉出了门。

    肉是二婶煮的,肥而不腻,油盐适口。张莉埋头吃得起劲,都忘了迈步子。张满仓叹了口气,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

    等张莉终于吃完饼开始舔指头的时候,张满仓已经带着她走到了村西那片林子里。

    张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水坑:“爹,咱来这干嘛?”

    没有回答。张莉低头看着父亲,只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忽然,她身子一轻,下一秒就看见了太阳。萧瑟的枝桠后头,太阳冷冷地俯视着她。短暂的一瞥之后,张莉就陷入了一片昏黄的水花之中。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被父亲扔进了水潭。

    张满仓扭头就跑,身后的扑腾和尖叫声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他不敢回头。他跑得慌不择路,完全没留意有人和他打招呼。

    回忆在这里结束,郭村长朝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要不是那天我凑巧路过,张莉早就淹死在潭子里了。那里的水真臭,想想就恶心。”

    郭村长朝地上啐了口痰。

    文子已经听呆了,李鹤倒是很平静:“张秀知道这事吗?”

    “当然知道。我刚把那灾殃子捞上来,张秀就来了。她婶子不忍心,走到一半告诉了她实话。张秀一向疼妹妹,当下就跑回来了,相亲的事也没成。”

    “既然相亲没成,那张秀的孩子哪来的?”

    “你听我说嘛。张秀后来上哪都带着张莉,招女婿的时候跟对方说自己要带着妹妹,结了婚得一起过。她爷爷气得要命,可为了要重孙子也没办法。实话实说,张秀这也太不懂事了,哪个结婚了以后还带个拖油瓶呢?

    不过啊,这世上还真有那不开眼的。过了几年,张老爹还真就给她招来个女婿。小伙子孤儿一个,无父无母,四处打短工过活。张老爹招了他入赘,说好生下孩子都姓张。”

    李鹤追问道:“俩人结婚了?”

    “是啊,这俩人结婚以后就带着张莉搬到了另一座小宅子单住。那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

    余音飘散在风里,这风打着旋儿冲进了祠堂,撩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屈良!要是没有你,姐姐就不会死了。姐,你不该嫁给他呀。”

    祠堂里,张莉趴在桌子上,哀哀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