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怨村 » 第79章 故人

第79章 故人

    眼见张婶即将走出去,照见叫住了她。

    “稍等一下,请问施主,这只黑猫是宛大夫养的吗?”

    张婶有些意外:“是他的。对不住打扰到您了,我这就把猫关起来。”

    “阿弥陀佛。既然它没了主人,能不能交给小僧带回去养?”

    “师父别开玩笑。您拿什么喂?猫是要吃肉的,总不能让它和您一样吃斋念佛吧?”

    “这……”

    照见有点为难,又不能明说这是宛大夫的遗愿。正在犹豫,郭村长领着几个老头进来替班了,院子里一乱,张婶抱着黑猫一径走了。

    张家老宅与宛家只有一墙之隔。张婶关上大门,黑猫跳下地,先舒展着身体伸了个懒腰,然后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张婶没动,呆呆地看着这个禁锢了自己几十年的大院。

    腊梅早已败落,酝酿了两天的乌云终于落下了第一点雨。不多时,院子里满是沙沙的声音。

    张婶在厨房的灶旁坐了下来。灶膛里的火苗半死不活,黑猫埋着头在地上的一个碗里舔水喝,吧唧吧唧没完没了。张婶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小白,那个老东西走了。”

    “你说这人也是,说死就死,一点都不费事。”

    黑猫喝够了,竖着尾巴蹭她的腿。张婶挠了挠它的下巴,黑猫咕噜了一会儿,跳上她旁边那个高凳子上。凳子铺着厚厚的垫子,黑猫闻了许久,心满意足地趴了下去。

    张婶挠着猫的下巴:“闻闻吧,老东西就剩下这点味儿了,再过几天啥都没了。”

    哭泣的声音隔着墙飘过来,大概是有人去宛家吊唁了。张婶没有过去帮忙,呆坐在厨房里里看着屋檐下明亮的雨幕。

    她想19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出逃被张家逮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天。

    大雨如注,张老爹披着黑色雨衣堵在出村的路上。

    “在那儿!抓住她”

    无数只手向她伸过来,年轻的张婶绝望地挣扎着,但最终还是被张满缸的拳头砸得没了声音

    “臭娘们,还敢跑?!我打死你!”

    张老爹怒道:“住手,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带回去再打!”

    张满缸住了手,张满仓赶紧从地上拖起烂泥一样的弟妹:“你也太糊涂了,家里有吃有喝,你跑什么。走吧回去吧。”

    张婶哭着求他:“满仓你帮帮我吧,我不能回去呀……”

    这句话点燃了丈夫的怒火,张满缸跳过来当胸就是一拳:“臭婊子!满仓也是你能叫的?!这是我哥,你大伯!人家已经有老婆了,你别做梦!来来来来,你不是喜欢看他吗?看吧!你问问他敢不敢救你!”

    大雨倾盆,村后杨树林里,张满缸揪住齐春燕的头发强迫她看着自己的哥哥。女人满脸的泥泞被泪痕冲得左一道右一道,满仓那张英俊的脸离她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

    可惜,他别过头躲开了:“满缸,你这是干什么?你们两口子的事别攀扯我!回家去,还嫌不够丢人吗?”

    张满缸大笑起来,揪着齐春燕晃了晃:“看见没?人家根本不要你!”

    他的动作太大了,齐春燕的衣服都被拽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腰肢。给张老爹打伞的郭二球眼都直了,手里的伞一歪,一串雨水灌到了张老爹脖子里。

    张老爹瞥了他一眼:“嗯?”

    郭二球腿一哆嗦,赶紧攥住袖子去擦。张老爹躲开那只肮脏的袖子,手里的拐杖在地上一顿:“绑回去!”

    张家老宅的院子一共三进,厨房在最外面一进院子里。伤痕累累的齐春燕被关在这里,到了早上就发起了高烧。

    宛大夫就是这个时候被叫来的。

    那时候他刚二十岁,接过父亲的药匣子没多久。齐春燕被五花大绑扔在稻草堆里,只剩一只手露在外头,小脸烧的几乎渗出血来。

    张满缸没来,堂屋里传来了他和张老爹吵架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张家老太太的咳嗽声。张满仓站在厨房门口,远远看着宛大夫把脉,半晌道:“她……要不要紧?”

    听见这个声音,齐春燕的眼皮颤了颤,一串清泪缓缓划落。

    宛大夫摇头:“她底子不好,之前挨饿伤了脾胃。现在外伤加上惊惧过度受了凉,不好好养的话,怕是难好起来。”

    张满仓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横七竖八的麻绳随着病人的呼吸微微发颤,宛大夫看不下去了,伸手去解绳子:“就是杀人也没有这么折腾的。都病成这样了还绑着,怕人死得不够快嘛?”

    “哎别……”

    宛大夫瞪了他一眼:“得把人移到屋里。这地方烟气大,还有耗子,搁在这儿实在不像话。满仓,去叫你媳妇来搭把手。”

    张满仓站着没动,宛大夫又催了一遍。他正要说什么,堂屋里传来一声暴喝。

    张满缸的声音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是那么的刺耳:“不过是一袋粮食换来的,也配当个人看?也值得爹骂我一句?我这就把她拖去祠堂钉进棺材里!”

    脚步声向着这边跑来,张满仓对宛大夫说了声稍等,就匆匆跑去阻拦。一时,厨房里就剩下了宛大夫和可怜的小媳妇。

    他拧了条毛巾,小心地搭在齐春燕额头上。堂屋那边高一声低一声,像是两兄弟在吵架。宛大夫轻声叫着快烧糊涂的病人:“妹子,妹子?你叫什么名儿?”

    “齐……齐春燕。”

    一只茶杯摔在地上,那动静吓得齐春燕缩成一团,小脸更红了。宛大夫安慰她:“别怕,我在这儿你不会有事。你娘家人呢?”

    “走了,娘说……她得顾弟弟……顾……顾不上我了”

    堂屋骂声不绝,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张满仓的声音在发抖:“满缸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又不是我愿意替你相亲的。我媳妇都快生了,因为这事现在还和我怄气呢!明明是爹的意思,怎么这屎盆子就往我头上扣了?”

    “呦,这会儿说她是屎盆子啦?你相亲回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那齐家女子又白又好看,一看就能生男孩。大伯子看上兄弟媳妇,这事可不少见!甭说了,要么分家,要么你去掐死她!”

    张老爹的骂声拔了高:“行了!我还活着呢,轮不到你们俩在这儿吵吵。再提分家,一棍子打死!什么齐家,在青屏村,她生死都是张家的媳妇儿。以后老大两口子住前头,老二带你俩住后头,我住当间。三道院门一锁,我看她还怎么跑。”

    这声音听在齐春燕耳朵里犹如霹雳一样,震得她浑身直打摆子:“我得走……得走……大夫,大夫,求求你帮我,帮帮我……”

    她从稻草堆上滚了下去。宛大夫赶紧去搀,齐春燕瘫在他怀里,他觉得自己抱着一团火。

    雨更大了,下得天地一片雪白,这天气正常人出门都困难。宛大夫把齐春燕重新安顿好,在她耳边低声道:“张家妹子,就是要走也得先养好身子,不然你怎么去找你娘?”

    “我不是张家妹子,我有名儿,我叫齐春燕……”

    “这话以后千万别再说了。张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你得先活着再图以后。甭管旁人怎么叫,你心里知道自个叫春燕就行。只要心里这把火不灭,活着就有奔头。”

    外面的雨大一阵小一阵,厨房里一会儿晦暗一会儿明亮。黑猫把头埋在肚皮底下打起了呼噜,张婶看着外面的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老东西,你不过是张家养的一条狗!你帮他们把我陷在这火坑里这么多年,老天有眼终于收了你。”

    她笑了起来。那笑是无声的,越来越弱,越来越凄凉,最后,张婶双手合十长叹一声。

    “谢谢你。老东西,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