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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返回故乡后,蛮子在生意场上又经历了不小波折。开始是投资不顺,被人蒙了;后来服装批发被骗,搞建筑又遇三角债,差点连本都赔进去了。他干脆啥也不干,在家吃老本。歇了半年后,在猴子的提议下,搞起了房屋中介才有所发展。

    榨菜则波澜不惊,守着榨菜吃饭,日子倒还过得滋润。

    猴子则由满天飞变成稳坐钓鱼台,由记者变成编审。虽坐在办公室里审稿编辑,每日上班下班,少了奔波,多了些闲适,日子也算安稳。只是偶尔也动动笔,整一两篇杂文,以显宝刀未老而已。这年国庆长假,横贯武陵山区的铁路建成,让三人有机会随知青返乡团回到青山镇。

    走在青山镇的石板街上,三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老街,望着走在老街上的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同龄人,猴子不由感慨万千,他碰了碰旅美归来的希川,指指这场街问:“怎样?”希川笑笑说:“去国衣冠有今日,外家梨栗记当年。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猴子知他是借元好问的《外家南寺》来抚今追昔,慨叹世事变幻。于是说:“这街两边看闹热的,老老少少的,竟没有一张熟面孔,真的是旧时场景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今三十年过去,当年我们这些风华少年,如今都快成白头老翁了。”说到这儿,猴子叹口气道,“嗨,物是人非,别有一番滋味。希川,你刚从美国回来,是不是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见希川点头,猴子接着说,“不过走在这石板路上,望着这些同龄人,我还是有点收获,得诗一首,你帮我斟酌斟酌:千里赴边镇,青山觅春痕,昔日垄耕者,今朝寻梦人。“

    “好个今朝寻梦人,你这个猴子硬是成了大记者,出口成章。”

    “谁?”猴子回头见一老头望着自己在笑,硬是想不起是谁。正狐疑间,还是榨菜眼尖,“你个死癞子,怎么还没死呀。”若不是榨菜喊出来,猴子绝不敢把这老者与刮刮匠联系起来。

    那老者走过来,笑着说:“阎王爷他不收,我也没办法呀。他嫌我头上没长毛,癞疤癞壳的,要有榨菜这般油光水滑,早就收啰,那还等到今天。”

    “

    这天开完编审会走出办公室,打开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急忙按着号码打过去,那头传来刮刮匠的抱怨声:“猴子,你格老子的怎么搞的,成天都是关机。”

    猴子笑了笑说:“癞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开会不准开机。我这里会刚完,就给你打过来,你还要怎样。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忙着呢。”

    “一天就是穷忙,等你好久发财了,该请请老伙计吧。”刮刮匠停了一下接着说,“言归正传,豹子老爹要走了,就在这一两天,你们能不能来送他一程?他还念叨你们呢。”

    “豹子老爹走哪儿去?”猴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你娃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豹子老爹病重,快死啦。”

    “啊!你小子是来报丧的呀。”猴子沉默一会,坚定地说:“好,我们一定到。”

    猴子与蛮子、榨菜三人商量后,包车赶往千里之外的青山镇。

    豹子老爹走了,灵堂设在石家老屋,正中挂着石远山的遗像,这幅自画像三人在林间小屋见过,英俊的脸庞透着一种坚毅。灵堂中哀乐低回,人头攒动,三人致过哀后,在旁边找个位置坐下来。

    这时从旁边厢房出来一位臂戴黑纱的中年妇女,她那秀美的大眼里透着丝悲戚和倦意,乌亮的头发似随意挽了个髻盘在头顶,微微上翘的嘴角彰显着掩饰不住的娴淑与高傲,得体的黑色西服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高雅气质。她的出现立即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刮刮匠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大大咧咧的拍拍那女人的肩,指指蛮子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那女人的大眼中闪过丝喜悦的光亮,立马扭头径直快步走向蛮子三人,眼里噙着泪花,伸开双臂像要扑入人怀。可在将入未入时,突然停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蛮子哥,你们到啦。”

    蛮子三人早已站起,望着这有些失态的女人,怔怔的问:“你是……?”

    那女人抓住蛮子的手,大声说:“蛮子哥,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山妹呀。“

    “啥?你是山妹仔?嗯,不像,不像。”蛮子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嘴里不叠声的说。

    “啥,不像?我看你才不像呢,脑顶毛都没几根了,还像啥。”山妹指着蛮子那油秃的脑门说。

    “对,对,都老啦,老啦。山妹,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

    不等蛮子介绍,山妹就抢着说:“认识,这是榨菜哥,那位大概是摘仙桃的猴子吧?”说着瞄了眼猴子,幽怨的眼色一闪而过,而那‘吧’字却拖得格外长。

    蛮子和榨菜的心咯噔一下提了起来,转头看着猴子。猴子尴尬的一笑,声音发颤的喊了声:“山妹……”,便没了下文。

    山妹望了望胀红脸的猴子,莞尔一笑说:“蛮哥,谢谢你们了,你们大老远的赶来,一路辛苦了。”

    “辛苦啥,没能见上老爹最后一面,心里边酸酸的,还真不好受。山妹,让我们再看一眼老爹吧。”

    山妹眼圈一红,泪水就下来了。她哽咽着说:“蛮哥,看不到了。爹去年患肺癌晚期,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弄到省城去开了刀,在我那儿养了几个月还不错,可春节回来就不行,转移到脑部,在省人民医院走的,就地火化。本来在那边公墓都买好,爹生前说他想回青山坳。所以我就给郝姨打电话商议后事,郝姨说按土家人的规矩,要办三天道场才能入土归宗。我给邹叔打电话委托他帮忙张罗,他救给你们打了电话。没想你们还念旧情大老远的赶来,真的谢谢你们了。”说着泪眼盈盈的给蛮子三位鞠了一躬,慌得三位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山妹转头叫过刮刮匠,要他带三位去休息吃饭,然后朝蛮子抱歉一笑,转身去接待刚进门的一大群来宾。

    这时旁边一位老者走过来,向蛮子三人打招呼,想不到他居然叫出蛮子三个的外号。蛮子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不知对方是谁。刮刮匠急忙过来介绍:“这是石屠户,石远山的本家兄弟。哦,现在应该叫石场长了,人家早就不是屠户,而成了养猪场的场长了。”

    蛮子想起当年买肉的事,不由尴尬地一笑,“你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有变,还是这么富态呀。”

    “嗨,老了老了,头发都白啰。”石屠户边说边挨着蛮子坐下,又卖弄起嘴皮子来。“这养猪场有啥好,现在最好的是医生。你们没听人说呀,‘急救车一响,一年猪就白养。’‘若是住上一次医院,这养猪场呀,三年就白干。”

    他见蛮子没接茬,侧头对榨菜说:“你看咱这远山老哥,十年奋斗奔小康,结果是一场大病全泡汤。你别看山妹仔风光,其实钱差不多全搞光啦。”

    榨菜顶他说“色场长,你不要愿人穷恨人富的,你有钱,就捐点出来嘛。”

    一说到捐钱,就像割他肉似的心痛,急急说:“钱是劳动换来的,怎么能随便捐呢?”

    蛮子厌恶他当年把哥三个喊作墨脑壳押回镇上,就故意旧事重提,没好气的说:“石屠户,你也算个人物了,当年你卖肉时,我兄弟几个来买肉。你将情况讲清就行了,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苦要说我们是墨脑壳,说豹子老爹是枪毙犯,反革命呢。”

    石屠户一下子脸红脖子粗,呛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嗫嗫的说:“你……你还记着那事儿。嗨,罪过,罪过,往事不可回首,对不住故人啦。”说着站起来故意看了眼遗像,又不怀好意的看看蛮子说,“对不住故人啦。“

    说完,石屠户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嗨,当年我说那话也是实出无奈,不过说的绝无虚言,不信你可问问这镇上有点年岁的人。至于这其中的沟沟坎坎,是非曲折就不好说啰,不足为外人道也。”说着看了看蛮子就向外走去。

    “人都走啦,还有啥不好说的。难不成还要到阎王爷那儿去辩个是非曲直,真是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从蛮子身后站起,大声顶了屠户一句,然后也向外走去。看那身影,猴子蓦的想起这不是饭店老板娘吗。当年这饭店一把手虽徐娘半老,但仍光彩照人,引得刮刮匠直流口水;而如今这老板娘虽灵牙利齿,却已是皱纹满面,步履蹒跚。猴子不由长叹一声说岁月不饶人啦。

    蛮子三人坐了一会后,感到肚子饿了,拉过刮刮匠,指指肚子,刮刮匠立刻明白,带着三人往外走去。。

    刮刮匠的理发店还在原处,但已是重修的两层小楼。只是这儿已经不是场口了,因为石板街已向外延伸了很远。猴子看了一眼,只见店门宽敞明亮,《顶上风光美容美发店》的霓虹灯招牌在傍晚时分显得格外醒目。

    “哟,鸟枪换炮罗。你这个刮刮匠应该成私人企业家了吧。那我们应该叫你邹经理呢,还是叫邹总?”猴子开玩笑地说。

    “别……别,啥子经理不经理哟,邹总更难听,我可不想周身肿呢。还是叫我癞子吧,亲热些。”刮刮匠说。

    这时,一位时髦女子上前来招呼,刮刮匠对女子说:“幺妹,你回家给你妈说一声,我今天就和你叔他们住在楼上,不回去了。”

    上楼,三人将东西往床上一放说:“刮刮匠,找个好点的饭馆,咱好好喝一杯。”

    刮刮匠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一个个烟圈说:“榨菜知道我那次到医大去割了息肉就不喝酒了,而且我这人一上点岁数,胃就不好,晚上不敢吃东西,一吃就胀,不舒服。你们去吧,出门往右二十米,青山酒家,饭店老板娘那儿有雅间,干净,味道不错。“

    榨菜眼尖,对刮刮匠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癞子居然长头发了,你吃了啥灵丹妙药。呵,你这刮刮匠,居然还学会养生了,晚上不吃东西,搞啥饥饿疗法,要长命百岁啰。”

    刮刮匠摸摸头发,不紧不慢地说:“这叫与时俱进,是植发。你以为还像当年那样,头上无发。无发怎么找得到老婆,我老婆可比我强多啦,这就是她的杰作。”手指头发,脸上漾溢着得意之色。

    猴子这才注意到刮刮匠满头青丝,再看蛮子榨菜已两鬓染霜。不由想起当年癞子十里八乡托人说亲,无人上门的往事,叹了口气,对刮刮匠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得一知己足矣,能得一有办法的红颜知已则应死而无憾矣。刮刮匠,好久让我们见识一下嫂夫人。”猴子故意将那个办法的‘法‘字拉长腔调。

    刮刮匠则不介意,急忙介释说:“我那丑婆娘上不得厅堂,见见可以,可绝谈不上是什么红颜知己。不过等会儿你们去吃饭,可以和饭店老板娘摆摆,那才是石远山的真正红颜知己。”这句话说得三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齐睁大眼睛望着他。

    刮刮匠又深吸了一口烟,才说:“我也是从石屠户,不,石场长那里听来的。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你们若能从饭店老板娘那儿打听到点什么,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新闻,哦,应该是旧闻了。猴子,你这个大记者应该有这个本事吧。试试,那可有新闻价值。嗨,你看我,光顾说话,把你们几位贵客都饿着了吧。该死,你们快去吃饭,不然肚皮都贴到后背上了。”

    三人这才下楼,向青山饭店走去。

    可刚出理发店,猴子的手机就响了。榨菜拉了蛮子一下,回头对猴子说:“嫂夫人抓得紧嘞,猴子好好汇报汇报。我们先去点菜啰。”

    猴子打开手机就听见一个女声说:“喂,死猴子……”

    “嗨,你怎么一开口就骂人呢?你是谁呀?”猴子没好气的问。

    “我就要骂,就要骂,死猴子,死猴子……”猴子听出是山妹的声音,那任性而率真的秉性一点没变,于是就静静的听着,直到话筒里没声了才问,“骂够没有?”

    “崭时骂够了”

    “那你等会还要骂啰?”

    “那要看你的表现。”

    “那我一定好好表现。”话筒里传来山妹带克制的轻轻笑声。

    “嗨,猴子,说正经的,我问个事。刚才你们走后,周老大过来问我,‘刚走的是不是知青猴子?’我说‘是呀。’…….”

    “喂,哪个周老大?“

    “就是划打鱼船的。“

    “哦。”

    “他说你很久以前,大概还在当知青吧,你哭丧着脸,气喘吁吁跑去找他说有人跳崖了要他去救,结果到那崖下去白跑一趟,啥都没捞着,最后你还给他几斤粮票。有这事吧?”

    “对,有这事。”

    “那我问你,是谁跳崖了?”

    “都过去二十几年了,人上点岁数就记不清了。”猴子也学起刮刮匠打起哈哈来。

    “屁,你才多大点,就想倚老卖老。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另外我问你,你送我那本唐诗是不是你捡到了?“

    “对。“

    “哦,还有那天你是不是一个人傻傻的在码头边坐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才走?“

    “嗯。”

    “算你还有点良心。好,不跟你说了,快去吃饭吧,郝姨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