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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顾念苍生

    夜雾凄迷,空山遥寂。

    海无声,风不语,竹山默离离。

    乱竹音,断离水,一目萧瑟兮。

    一头戴箬笠,身着锦缎华服的黑衣人立在竹山山巅之上,放眼苍穹,目射寰宇,尽显王霸之气。半晌,黑衣人的目光才缓缓落在了九德贤庄内的藏书楼上,目之所触,皆心之所念。黑衣人静静地看着藏书楼,紧握的拳头发出骨节相融的“嘎嘣”脆响。

    “老鬼,量你也撑不了多久,待你归天之时便是老夫来取‘大地之心’之日。天下九郡皆在老夫的股掌之间,老夫要这片大陆拜服在我的脚下,生生不息,万世永传。”黑衣人话音甫落,轻点足尖,伴着一声鹤鸣旋即消失在月色中。

    清晨

    旭日东升,炊烟散尽。

    九德贤庄一改往日的恬静闲淡,到处人影晃动,尽显非凡热闹,参加齐鲁学记的各路人士已然陆续向北院而去。北院本是儒家文字教育,伦理教化,思想传承之地,也是齐鲁学记以及儒家各种学术活动的所在地。

    九德贤庄北院居中有一大厅,门头挂着“九贤书苑”的匾额,厅内东西两边各有三排配有蒲团的书案,每排足有十个书案之多,北侧则是一排五方书案。像齐鲁学记这等盛会,座次排位都是极其讲究的,不同的位置既能代表江湖地位也能说明各方实力。

    墨义、荆济和赤刃三人一起来到大殿,随便找个无关紧要的地方站定,毕竟以他们现在的身份还没到可以坐着的时候。无面生性自由散漫,对齐鲁学记本就没什么兴趣,何况今天还是以对谈学问为主。于是,宁愿独自发呆也不想去听那些文绉绉的书生咬文嚼字,索性就留在了东院。

    相比江湖侠士,这些文人雅士显然更懂规矩,很快便在儒生的引导下有序落座。作为齐鲁学记的主家,匡悟于北侧居中而坐。左手边首位大陆管事府总管练云生,次位大陆书香世家掌家方亭;右手边首位道家二当家无量子,次位象山郡四柱城城主独孤流云。

    大陆管事府自不必说,始终担负着管理大陆事务的责任。三百年前祁真一行来到新秦大陆,遵循秦法,依循秦制设立郡县由大陆管事府统一管理,大陆管事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方家作为大陆之上唯一传承百年而香火不断的书香世家,文化底蕴深厚,家风历来纯正无瑕。方家历代先贤专注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实为儒家、道家之外的大陆文学顶流。

    四柱城城主独孤流云深谙兵法战策,掌控着象山郡的军权和行政大权。相对大陆其他城主,独孤流云乃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方霸主,是大陆管事府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众人坐定,匡悟起身环视一礼道:“此番学记多蒙诸位赏光,儒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望诸位多多见谅。匡悟借儒家先贤孟子之言‘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抛砖以引玉,以期诸位高士之大论。”

    儒家弟子秉持先贤之训“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三百年来,人口的快速增加,社会阶层的分化导致社会财富被少数群体瓜分占据,造成的社会不公日趋严峻。掌权者寡民之财,受益者掠民之物,民之所趋者皆以利计。长此以往唯恐礼治不兴,教之不齐,信仰有缺,大陆前途未来难料,风云巨变之象已现苗头。

    匡悟一番言语令在座众人皆是一惊,抛开学术对谈直接将学记主旨拉到社会民生上来的开场,在以往的齐鲁学记中从未有过。匡悟如今的一番言词明显是要将众人拖出学术清谈的怪圈,借齐鲁学记之机探各方对新秦大陆未来的态度。

    “诚如匡掌门所言,现下大陆争斗不断,江湖厮杀、私家殴斗、争夺利益等随处可见。钱财利益面前,人性泯灭,亲情罔顾,以利为尊,逐利而动,练总管当上陈管事府主事加以管制,监督秦法的执行,为新秦大陆的和平和安危尽心尽力。”一身穿淡蓝色长袍,神情潇洒,面目清朗的中年人道。

    练云生循声看去,见是法家长老典敕。

    新秦大陆沿袭秦法,几经修改和精简,剔除秦法不合时宜之处,为新秦大陆的发展和稳定提供了制度的保障。然而,随着大陆人口的快速增加,地域版图的逐步扩大,管事府控制权的减弱,原本就相对羸弱的法家愈显势弱,大陆管事府日渐势微的管控也是导致大陆纷乱的主要原因之一。

    典敕的一番话虽是直言大陆当下的现状,但其中也暗含着对大陆管事府的责备之意。练云生当然听的出典敕话中之意,自己也知道典敕所说并非虚假,只是淡淡表态道:“练某此行结束定向管事大人禀报,管事府当为天下百姓营造一个安定有序的环境。”

    “方今天下礼法不度,人伦不兴,时有‘父不义,母不慈,兄不友,弟不恭,子不孝。’凡此种种的人伦悲剧时有发生,致使百姓信仰缺失,道德沦丧。文不能兴邦,武不能载道,空口清谈,趋利而为,实为吾辈文人墨客之耻。”一头顶紫纱罗作簇花巾,身穿宽博学士衫,面色红润,神态飘逸之人朗声说道。

    说话之人乃是泗水城新贵,也是新秦大陆新晋的书香之家掌家莫笃。泗水郡东边毗邻东生湖与死亡沼泽,南接平苍郡成郡较晚。民生开化,教育不全,切身体会过强权欺凌的莫笃深感生民疾苦,百姓亟需礼度法制的疏导。

    谈及礼教不兴,道德不振,一众学家似乎有被触到兴奋点的快感。毕竟在自己的认知领域内都是一派学究作风,颇有舍我其谁,睥睨天下之势,一时间议论纷纷。

    浮躁的社会风气,争名逐利的价值驱动,很自然的便会滋生一些纸上谈兵,好高骛远的不实之辈。无才无德,妄图口舌之利者往往会运用各种手段获取名头,继而依此为面行指点江山的勾当。纵使文人风骨亦敌不过名利的百般诱惑,是以学记中也免不了有些无才无德之辈混迹其中。

    一位满脸骄傲,巾带飘扬的中年儒生说道:“当今天下文治不兴,道德滑坡的主因还是人口增速太快,打破了大陆原有的文教基础。既然无力承担文治的压力,不妨将愚昧无知,教化不开之辈驱至边远之地垦荒,留存文治精英之士,以保证大陆文明的延续和传承。”

    “人言偃湖生学识渊博,常怀悲天悯人之心,今日得闻偃先生之言实感心寒。吾辈文人当具傲世风骨,以学为念,以民为本,举学之能为民造化,岂可有此弃民于不顾的想法?大秦风骨,诸子百家皆以民之生计、世俗教化为基,何以有弃民于不顾之念?方某闻之实觉可悲!”方亭听罢偃湖生之言,朗声斥道。

    偃湖生一番不怜苍生,罔顾生民之言,实则有失人伦,有违天道。方家素来忧心百姓疾苦,方亭作为方家家主更是以身作则践行其念,是当世鲜有的务实之人。闻听偃湖生之言,心下难掩义愤之情,旋即回以激烈言词。

    “偃湖生之言看似是在找寻解决问题之法,实则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民生之根本在于民之所思,民之所盼,民之所愿。点墨文士不思养民之策,富民之计,却妄议弃民之道,实为民之贼也。”墨义心中暗暗忖道。

    藏书楼前事出突然,玄老忽见墨义也是颇为开心,但是碍于身在儒家,又恐在不经意间会窥得儒家私密,玄老便未作停留直接向匡悟告辞离去。墨义早早来到学记等候,本以为能见到玄老,但是,四下环顾多时却始终未见玄老身影。

    以农家在大陆江湖的地位,齐鲁学记这等盛会当有一席之地才对,如今却不见玄老,墨义心下不免有些失落。

    墨义心系玄老,却不知道农家向来务实,首重农业是衣食之本,历来主张众生并耕,向有“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之说。因此,农家人对于文人学士的清谈阔论向来不甚喜欢,玄老作为农家的长老之一,无论是江湖资历还是社会阅历皆已出尘。是以早早便向匡悟示意不参加今日的学士论辩,躲在一旁落个清闲。

    儒家早已请示过参加齐鲁学记一众人等的意愿,也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所以在安排座次之时才会有的放矢,不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墨大哥,你是不是对方才偃湖生之言有些烦感?”荆济忽然问道。

    “非是烦感,而是不敢苟同。此人言语之间傲慢至极,回转迎合之际无视百姓疾苦,实在是妄自吞墨。”墨义似有不忿的道。

    “偃湖生乃新秦郡商於人氏,受教于大陆管事府,学有所成于新秦郡南端的南阳城立足授学,有文识新奇,怜爱贫苦的贤名。为博名利,偃湖生可谓费尽心机,凡是大陆上的各种可以露脸的盛会也必会有偃湖生的身影。”赤刃不屑的说道。

    赤刃自幼师从天池老人,无论诗书礼仪或是忠孝节义胸中自有尺规。荆家作为义陇城的大户,荆玦和夏瑜亦都是知书识礼之人,自幼受家风影响的荆济生具古道热肠之心,诗书礼仪自是齐备,胸中亦有丘壑。墨义自幼熟读各家典籍,心无偏颇,兼容各家各派学说,自有一方认知。突闻偃湖生之言三人不免小声嘀咕了起来,言语之间默契已成,认定偃湖生非文人之样,实乃一小人尔。

    “大陆极南之地—天山脚下有异族聚居,其人大多身材修长,动作俊逸,耳幅宽大且有尖角,面部轮廓分明,目光敏锐且警惕性极高;男人四肢发达,身体强壮但不粗犷,女人腰肢纤细,美艳动人。对此异族,不知在座诸位谁人熟识?”一身着白绸麻衫,发髻消散,面容矍铄的老者问道。

    匡悟道:“据凌老前辈所说,当是生活在大陆南端极寒之地的‘巫族’?”

    老者回道:“老夫漫游大陆偶然发现,这些人与我华夏一族无论在身形、肤色、语言等方面皆有所不同。其族生性耐寒抗冻,擅长医药,素行占卜之术,以肉食为主却无嗜杀习性。其族人在平苍郡南端建造了雪原城,城墙建筑皆以木石为主,看似颇为粗糙,实则坚固异常。雪原城杂居着少量华夏族人,老夫所见却也和谐。”

    练云生道:“练某素闻江湖上,轻功以盗魂的‘蝉翼步法’和凌松的‘追风赶月’为最,想必先生便是凌松凌前辈了?”

    凌松抬眼看向练云生道:“练总管谬赞,凌松痴长几岁却不敢以前辈自居。”

    练云生道:“凌前辈客气,前辈所言大陆南端的异族确为‘巫族’。据管事府的案卷所载‘巫族’大约一百年前跨海来到新秦大陆,管事府自‘巫族’出现便有哨探时刻关注‘巫族’的动向。”

    “如此说来管事府对于‘巫族’早就了然于心,想必管事府对于‘巫族’建造雪原城也是默认的了?”一个尖厉的声音问道。

    “确定‘巫族’没有威胁之后,也是为了大陆的未来着想,管事府便派人参与建造了雪原城。同时也将华夏族的刀耕火种,语言文字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输入。今时的巫人在语言上已经与我等无异,而雪原城经过近百年的发展也已经在大陆之上的广为人知,是以才有凌前辈所见之情形。”练云生道。

    “如此说来,一切皆在管事府的掌控之中喽,甚好甚好。”凌松淡淡的道。

    练云生道:“多年来管事府一直想要查明巫族起于何处,从何而来,但是都无功而返。据传巫族和人鱼族都来自大海彼岸的另一片大陆,却始终无证可考!”

    “若论对人鱼族的了解,还有对大海的熟识,大陆之上恐怕只有西渡城的归家了吧。归家有着大陆最大的海上船队和最丰富的海上远航经验,想必对大洋彼岸的环境应该有所了解。”莫笃问道。

    练云生道:“管事府亦想知道大洋彼岸的情况,曾向归家问询过关于巫族和大洋彼岸的消息。归家的回复也是只知平苍郡雪原城有巫族聚居,而对大洋彼岸是否有另一片大陆确毫不知情。”

    墨义侧脸看看荆济再看看赤刃,显然二人也有些焦躁。毕竟这些文人雅士,名流士绅真正在意的并非苍生之福祸,其所思、所想、所争不过是假苍生之名谋个人之私利。陡然间的释然让墨义不免有些悲伤,好在一上午的喧闹里还有些求真务实,心系苍生的声音夹杂其中,虽不高亢但却铿锵。

    随着北院执事的一声招呼,上午的学记已然结束,一众人等有序退出“九贤书苑”。墨义三人待众人散去方才缓步走出大厅,刚出大厅便见花季笑盈盈的走来。

    花季道:“三位哥哥看上去并不是很受用的样子,看来这诗书砚墨,名流绅士并不合三位哥哥的胃口哦!”话音落处脸上笑意难掩,仿似春风扑面,激起如桃花般灿烂容颜。三人一听便知这话中分明是透着调侃之意,无奈只得对着花季尬然一笑。

    花季撇撇嘴道:“走吧,师伯还等着你们呢。”

    蓝天白云,烈日悬空。

    竹山之南,四野茫茫,四处不见一户人家,唯有连天芳草及农家耕耘的田垄。田垄尽头的山道边上有一茶棚,一个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色红润之人正悠然的品着茶茗。

    只见他一身锦缎华服迎着阳光烨烨生辉,古铜色脸,龙眉凤目,方额阔口,道道银丝参杂在黑漆漆的发髻里,梳得净光,两鬓夹杂着稀疏如丝的银发,双目开阖之间,不怒自威,周身亦散发着狂傲不羁之气!

    六月的天气,正午十分的太阳已然有些酷热。招呼完这仅有的客人,店家索性就背靠木桩坐在椅子之上眯眼打起了盹。

    男人品着香茗悠悠然道:“汤色清透,甘甜醇香,回味悠长,好茶……好茶……!”

    店家慵懒的道:“山野村民自家采摘、烘制的茶叶,权当去去水中的泥腥罢了。难得客官喜欢,如果觉得合口俺可送些给客官尝尝。”

    男人道:“多谢店家美意,待我回去之时定向店家来取些。店家可知此去儒家九德贤庄还有多少路程?”

    店家依旧慵懒的道:“看客人衣着华丽,说话斯斯文文,想必是去儒家参加齐鲁学记的吧?沿此小路向西再行五十里看见一个大庄院,那便是儒家的九德贤庄了。这几日是儒家召开齐鲁学记的大日子,必然是异常热闹的!”

    男人不再多言,只是细细的品着茶茗。看其沉醉的模样,仿似这茶真如他所夸赞的那般甘甜醇香一样。

    原来此人正是二十年前消失于江湖的“惊魂玄音”慕容枯呈。慕容枯呈自幼天资聪颖,酷爱音律,其父亦将慕容家绝学“惊神拳”和“勾魂剑法”倾囊相授。慕容枯呈凭借自己在音律上的天赋从“惊神拳”和“勾魂剑法”中悟出“惊魂玄音”,“惊魂玄音”以箫为引,以音为律,牵引情绪,奇妙无比。

    二十年前,慕容枯呈凭借“惊神拳”,“勾魂剑法”和“惊魂玄音”几乎无敌于江湖。其声名甚至盖过天池老人、盗魂、黑心老人、三清子等一众江湖隐侠,然而,正当其红极一时之际却突然消失于江湖,从此再无半点消息。

    对于慕容枯呈的消失,江湖上亦是流言纷纷。有人说是与人比武失败以致武功被废;有人说是突患急症,暴病而亡;亦有人说是厌倦江湖挑战,远赴海外隐居避世。

    二十年来,虽然江湖流言纷纷却始终未有确信之言,而江湖人士亦不断地四处打探慕容枯呈的消息。而今慕容枯呈悄无声息的突然现身,不知江湖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