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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薄暮冥冥(完)

    你听说过修冥之雾吗?

    修冥之雾,听传闻说是由死去冤鬼的血肉为养料,灵魂为原料孕育而出有自己独立意识的大凶之物。

    被他人所构陷残害而死的良善人,通常是入不了地府的。那些难以消退的伤疤留在她们的灵体上,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她们曾经的痛苦与绝望。由憎恨催生的杀意与疯狂与心中残留的道德良善纠缠拉扯,轻易蚕食殆尽了她们的理智和意识,堕落成浑浑噩噩的魂灵。

    王朝府邸歌舞升平杯盏交错,门外积雪未散盖住了累累青尸白骨。

    富贵子弟对着金玉绸锦一掷千金,孩童拖着残腿掐媚喊着“老爷”求来几枚铜币。

    穿着洋装西服的小姐先生走进了灯红酒绿的歌舞厅,披着破烂布袍的穷苦父母将儿女推给了拿钱的人贩子。

    手握权力的上位者漫不经心签下了名字,撞破秘密的女孩被阴谋埋葬了性命。

    人们的面前应有尽有,人们的面前一无所有。人们高声欢呼时代的伟大,人们低声质问时代的软弱。人们在天堂挥霍,人们在地狱沉沦。人们走向新生,人们奔向死亡。

    这里是希望的黎明,这里是绝望的长夜。这里是幸福的摇篮,这里是苦难的圣地。

    他们死在昨天,死在黑暗,死在隐匿,死在不为人知,苦难织就灰暗的底色,绝望造就永恒的意志。

    生前有冤情,死后恨难消。

    漂泊九天,爬出黄泉。

    当冤鬼数量不断壮大,变成一个疯狂增加的数字之时,众多没有意识的魂灵扭曲着化成灰土,交织相融,形成一团薄薄的灰雾。

    灰雾中,有心脏在跳动,那是所有死于隐秘之人最后的最强烈的恨意。

    浅灰色的薄雾流动着,流动着,覆盖了土地,遮住了天空,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四处游走,本能一般寻找、吞噬着冤鬼的血肉,吞噬着误入其中的每一个人。

    那些被吞噬的人永远都走不出来这片雾气了,只能化作白骨长眠于此,销声匿迹。

    它有姓名,光是一段浅薄的回忆里就留存着成千上百的名字;它也有记忆,每一段记忆或黑白暗淡,或色彩鲜活。

    许是时光太过久远,它以自己为母体诞生了两个“人”,一个娇小稚嫩的女孩和一个修长白皙的少年。他们是它的孩子,是它血脉的继承,是它依赖的半身,是它精神与意识的载体,它亲切的为他们赋予了自己的名字——“冥冥”和“修斯”。

    冥冥生而为稚子,还怀抱着枉死魂灵中年少对世界的纯真,长成了魂灵梦想中嫉恶如仇又敢爱敢恨的模样。她一腔孤勇,敢于直面黑暗,敢于直面世界的不公,敢于为冤者发声,是正义的行者,是魂灵心中幻想出来的,发自内心认为的“保护者”角色。

    修斯虽为少年,却有着青年与成人的思维,无数魂灵记忆的浇灌让他清晰的认识到这世界上有太多无能为力。事事如意,好人有好报宛如童话,唯有那些被冷酷现实中伤的好人的痛苦如此真实。他怜爱弱者,同情伤者,心中每一处柔软,都只是为了怜悯良善而生。他是神父,是救赎者,是助他们脱离地狱的蜘蛛丝,生来就背负着责任。

    徐燕燕也好,柳年也好,慕晨昴也好,每一个都是他们,每一个都不是他们。

    她们在大雾中忘记一切重生,在幻境中重现经历,在他们的庇护下安然沉睡。

    她们的记忆与痛苦塑造了他们,她们是他们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她们在他们心中真实的活着,真实的存在着。

    虽为冤鬼,生前良善。

    虽是大凶,却也温柔。

    自修斯和冥冥诞生以来,又过去了不知多少岁月。久到修冥之雾的身形慢慢壮大环抱住整个星球,久到发展璀璨的文明成为倾覆的残骸,久到人们忘记了自己的来源,久到后世只能凭着一两块历史的残片去怀念从前,久到一切生命的存在渐渐归于虚无。

    某天,一个来自外来文明的男孩跨过时空的长河来到这片已经毁灭了所有生机的土地上,唤醒了沉睡的它。

    那男孩的脸有着烈火灼烧后的丑陋,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像是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灼烧。

    这样的眼睛,它曾无数次见到过。

    在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灵立命”的人身上;在那些高喊“一寸山河一寸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人身上;在那些扛起红色旗帜为了理想奔向死亡的人身上;在那些为了有更好的明天将自己的骨血挥洒黎明的人身上。

    他们都是守护者,是它所认可的守护者。

    男孩称自己为“虚妄”,此番前来,是想要借助修冥之雾的力量,守护自己被外来文明侵占的文明。

    他所在的文明太过弱小,若没有人去保护,他的族民同袍可能一辈子都要被外来文明当做奴隶,折断傲骨,剥夺梦想,做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为了守护文明,族长将数十个少年送往各个存在着强大到可毁灭文明的生物的时空,把整个文明的未来送上了赌桌。赢了,是整个文明的新生;输了,将是少年生命的消失和整个文明的万劫不复。

    修冥之雾答应了虚妄的请求。

    四十八个少年中,虚妄是唯一一个活着从文明覆灭的死地回来的人。

    他带回了整个文明的希望。

    他们并肩作战多年,修冥之雾也吞噬了数不清的生命,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驱散了笼罩头顶的乌云,带来了和平。

    成功守护了文明的虚妄与修冥之雾被欣喜的世人捧上了神坛。

    虚妄得到文明的认可生出了神格,成为了[隐秘之神]。从此脱离凡胎肉体的桎梏,立于九天云端之上,悲悯世间,守护子民。

    无人知晓,虚妄只得到了神明的头衔,神格和神力,真正掌管着神明权力和职能的,是被看做外来附庸生物的修冥之雾。

    修斯和冥冥的眼尾自此多了一抹象征神明权力的薄红。

    虚妄自然知道这一点,他视修冥之雾为友人,长者,恩师,他们之间有着跨越种族与时空的深厚情谊,便是成神也没有忘怀。他自然的认为这是他的友人所应得的,从未声张,因此就连后续几代神明都无人知晓。

    虚妄确实是个好人,至少在修斯和冥冥看来是这样的。

    他带着隐秘文明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文明一路成长为可以撼动宇宙的十大文明之一,功绩留青史,千秋是美名。

    可惜,虚妄归于虚无之后,后继者慢慢的遗忘了他们的历史起源和守护初心。

    当文明发展到最高点,它的名字被整个宇宙文明承认,荣光加身。身披荣耀的人们渐渐不再去咏怀曾经的历史,进而忘记自己的起源,忘记自己文明最初是怎样从无能为力挣扎走到如今的辉煌璀璨。

    他们丢弃了谦虚、善良与和谐,反而将自我、罪恶与冲突标榜为自己的荣耀,最后扭曲成徒有其表的恶魔。

    拥有忘记过去与历史的子民的文明是可悲的,这意味着它的璀璨辉煌已经走到了尽头,从此站在最高点,往哪里看都是颓唐挫败的没落之路,稍有不慎就会如流星般滑向深渊。

    继承了神格的一代代新神越发堕落狂妄,他们忘记了修冥之雾曾经是怎样可怕的存在,理所当然地把它当做工具用作战争,用作保护自己的保护罩,愚蠢地看不起低等文明。

    就连他们的子民也不知何时扭曲了嘴脸,渐渐变成了曾经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为何隐秘和谎言两大文明水火不容呢?

    因为谎言和隐秘都是罪恶浇灌的并蒂花,只不过谎言的恶光明正大浮于表面,隐秘的恶藏在阴影处悄无声息。

    令隐秘发展壮大的根基则是被埋藏的真相和隐匿的罪恶。因为同样丑陋,所以厌恶谎言;因为源于丑陋,所以追求美丽。

    每一任隐秘之神都是爱美狂魔,但唯有最初的隐秘之神,真正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永恒的美丽。

    修冥之雾在等,修斯和冥冥也在等,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出现,等一个能够继承它友人意志与神明之称的、眼中有烈火,心中有理想的人出现。那个人必将划破这慢慢长夜,带着虚妄所爱的世界走回正规,重归谦逊。

    当它通过修斯和冥冥的眼神看见那个自称“故鸢”的女孩时,恍惚间似乎越过漫长的时光看见了当初的虚妄。

    少年坦然展露自己的丑陋,眼中是永不熄灭的火光,言辞谦虚恳切,心中是为守护燃烧自己的赤子心。为此,他可以跨过千山,越过汪洋,只为守住自己心中的人间理想。

    而眼前的女孩,同样有着名为守护的理想。她守护正义、道德与法律,守护他人的人生和梦想,看起来那样脆弱不堪,又那样坚不可摧,仿佛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团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璀璨夺目,永不熄灭。

    只一眼便能知晓,那是一个具有人性之美,人性至善,懂得生命的意义和重量的人。

    她始终没有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掠夺他人的生命和希望。

    这就够了。

    修斯和冥冥的眼角的薄红一点一点覆盖了原本湛蓝和黑亮的瞳色,他们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起来柔和的不可思议。

    这就够了。

    它伸手,他们伸手,无数沉睡其中的魂灵伸手,将这个一腔孤勇的女孩儿推出了这场虚幻的大雾,目送她回到现实。

    故鸢是唯一一个走出大雾的人。

    可被称为大凶的魂灵们都心甘情愿。

    修冥之雾发出无声地长鸣,自翻滚的大雾深处翻出一把精致的钥匙,缓缓落到修斯和冥冥手中。

    那钥匙放大看,竟是一名带着面具的男子手持权杖,执掌日月的模样。而他肩上,有一团云一样的生物缠绕着权杖蜿蜒而下。

    这是【隐匿之匙】,是由修冥之雾保管千万年,原属于隐秘之神的职能。拥有这把钥匙的人,就能拥有管理隐匿和号令隐秘子民的能力,与仅仅继承了神格的隐秘之神所拥有的隐匿万物的能力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修斯与冥冥朝着故铮下坠的方向抛出了【隐匿之匙】,它自脱手那一刻就化作一道浅金色的流光极速追着故铮而去,触及她皮肤的刹那化作一枚桂冠模样的戒指牢牢戴在了她的小指上。

    修冥之雾答应过虚妄不会给与他人滥用神权的机会,但故鸢要扳倒如今的新神仍旧无力如螳臂当车,将这份职能交到她的手中,或许她才真正有机会以人类血肉身躯同神明抗衡。

    就算这位勇敢的故鸢小姐最后不能回应它的期待,它也会在沉睡前使用隐秘之神号令生死、逆转文明的能力,让这片歪曲了本心变得如此丑陋的领土,重新恢复死寂。

    故铮的意识回归后,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惊疑不定地望着周围。

    当看到四周覆盖地面的灰色薄雾时,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反手掏出了【染霜】像周围挥出一剑!

    凛冽的白色剑芒闪出,割裂薄雾,落到地板上瞬间结了一层薄霜,散发着阵阵冷气。

    可如此凛冽的攻击依然没有对薄雾造成伤害,被割裂的薄雾缓缓融合交织,没有留下任何空隙。

    故铮惊疑不定地握着染霜观察了薄雾很久,充满戒备地一步步贴近楼梯,见其没有再像之前那般攻击她才微微放下心来,分出一部分心神用于复盘在大雾中的经历和记忆。

    她记忆中自己最后沉睡过去的时候手中还攥着一部分薄雾,托福,藉由这一部分载体她看见了一部分来源于大雾的记忆。

    凝结了无数枉死冤魂恨意与绝望的修冥之雾,背后代表了太多苦难与绝望,她只不过是窥见了冰山一角,便觉得痛苦难受。

    命运不公的苦难人,催生了噬人无数的强大生物,它甚至拥有灵智,诞生出了冥冥和修斯这两个半身。她记忆中的修斯和冥冥虽有温柔之处,仍然可怕如深渊。

    故铮猜想自己大抵是被修冥之雾吞噬之后来到了大雾魂灵所在的世界,被修斯和冥冥暂时夺走了记忆。

    对于没有失忆又一遍一遍拿性命闯过谎言游戏场,直面过神明之威,又在短时间内痛失好友的故铮来讲,成为一个幽灵一样不被人所知所感的存在算不了什么大事儿。

    而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她才会短暂成为最初未经风波的[普通人故铮],因为一直生活在和平有爱的日常中,才会对自己不被人所知所感而感到孤独和恐惧,进而在一日日的精神折磨中崩溃失去理智和自我。

    就像是写好的剧情一样,饱经苦难的民众需要上帝的拯救,内心崩溃的信徒祈求神明的垂怜。当一切苦难绝望铺垫到位,救世主姗姗而来伸出手抚慰民众,慈悲友善、为救赎而生的形象才会分外辉煌高大,让人不顾一切去抓住他、信任他。

    猎人赶跑了猎狗,藏起了屠刀,被恐惧所驱赶的愚蠢羔羊便依恋地将自己的脖子贴到他手上,自以为得到了救赎,却是无知无觉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待宰模样。

    修斯和冥冥就是这场精心谋划好的剧本中所设定的[救世主],他们表露出的一切友善和体贴都是包裹着毒药的糖衣,他们亲切的笑容面具下藏着森冷的杀意和恶意。

    他们在一步一步引导着失去记忆的故铮踏入陷阱,走向深渊。

    修冥之雾诞生于良善冤鬼的憎恨,并且整个幻境都在重现受害者们的记忆,纵观整个幻境,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是一场为加害者和受害者两大阵营所写的剧本。

    冥冥和修斯作为受害者一方的保护者,天然憎恶着所有加害者。两位强大的保护者的加入使得两大阵营的天秤向受害者一端倾斜,所以从一开始,这剧本的结局就注定了受害者的胜利结局。

    半途入局的新演员故铮带着残存的理智走上了舞台,被修斯和冥冥所诱骗的她定然想不到自己的身份。她以为自己只是评判善恶的[旁观者],但其实她真正的身份是随时都会危及到受害者性命的[加害者]。

    纵使她在理智清明的情况下选择拒绝,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被所知所感的孤寂或许最终会吞噬她的意识和所有理智,到那时完全崩溃的她会怎么选择呢?还会坚持本心吗?

    可能不会。

    不选择,就继续留在大雾中独自崩溃;选择了,就是走进了陷阱自取灭亡,殊途同归,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多么让人不寒而栗的剧本,多么让人惊恐的手段,如今细细想来,每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都显得毛骨悚然,心底发寒。

    好在失去了记忆的故铮仍旧是故铮,哪怕青涩稚嫩,也没有忘记推理复盘和警惕问题的本能,到最后抉择的那一刻终于发现了真相。

    当她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在偏爱受害者的时候,她大胆的另辟蹊径,选择结束自己这个[加害者]的性命来换取受害者一方的胜利,推动剧情落幕来争取一个真正走出这里的机会。

    好在她成功了。

    故铮此刻分外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