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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出宫

    翌日寅时三刻,长风如约出现在宫城之外。

    只是一早就候在此处的寒食,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敢上前相认。

    长风已换上一身缁衣,梳四方髻,扮作男装。

    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于一夜之间,覆上了一层土色。

    看起来灰扑扑的,如一只黄鸦小雀。

    话说回来,以她纤弱的身形,化成这种偏腊黄的面色,倒比易容成古铜色或者黧黑色,更令人信服。

    因为一看她就不是出把子力气的人。

    还有,长风的五官乍看没有变化,但仔细一瞧,便发现其眉毛由一弯新月化作了卧蚕。

    平添了几分英气,但又不至于如男子的剑眉那般粗犷。

    鼻翼宽了点,嘴巴厚了点,眼睛大小未变,但似乎眼角变得钝了点。

    总之,这诸多的一点点,叠加起来,愣是使长风活脱脱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寒食顿感心悦诚服。

    “殿下敢单刀赴会,果然有两把刷子。”

    长风蹙眉,压低了声音:“别再叫我殿下,叫我……”她顿了顿,“‘常兄’即可。”

    “什么‘长兄’‘短兄’的,”寒食跳将起来,“你可比我足足小八岁。”他一把揽过长风的肩头,“我看还是叫‘风弟’更好些。”

    长风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臂,“随你。”

    寒食有些悻悻然,旋即笑着问她:“殿……风弟,是如何出来的?”

    长风看向他:“借助宫中采办司的马车,很容易就躲过了盘查。”

    寒食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长风的办法令他多么意外,而是他没想到长风会答得这么干脆。

    她还真是“用人不疑”啊!

    如此想着,他心里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感动。

    “不怕被人发现么?”

    长风依然答得干脆:“不怕。”

    见寒食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难得地多了一句解释:“只要打点得当,就没什么好怕的。”

    寒食一顿,随即不由腹诽起来:

    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

    “你呢?”长风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数日前,他们第一次碰面,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打着哈哈,没有正面回应。

    如今再问,长风自然是想看看——能否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这关系着她对他忠诚度的鉴定。

    为此,她也先交付了自己的诚意。

    “从清樨殿附近的那口枯井里……”寒食压低了声音,靠近长风的耳边,补充道,“就是殿下曾掉下去的那一口。”

    谁知长风并不意外,反而冷不丁问道:“你用的是‘缩骨功’?”

    寒食面露吃惊之色,“你,你怎么知道?”

    不然井中那么小的洞,一个成年人的身躯是钻不过的。

    长风忽然就想到了与墓初遇时的一幕。

    兴平二年八月十九,月盈而不满。

    长风从井口望上去,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在晚饭时,只啄了一小口的桂花酒酿团子。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只进用了一点点。

    都说小孩子吃汤团不易克化,锦屏姑姑不让她多吃,哄劝着她尝些糖渍的桂花馅儿便罢了。

    结果她一听这碗桂花酒酿团子是黄贵妃亲手做的,登时便没了胃口。

    长风自有心结。

    她怕这碗放了符水,或者别的什么糟心玩意。

    黄贵妃已经不敢再刺她的舌底了,一来是她已经在宫中度过了两年的生涯,时年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二来是她已经得偿所愿,七王子今年已经快满两岁。

    然而他的身子骨很弱,时不时就生病。像近来自入秋起,更是咳嗽个不停,听说前日竟然开始咯血。

    这可急坏了黄贵妃,给前来诊治的御医们下了死命令。一面又哭求孔方楚再去民间征募儿科圣手。

    来揭榜的不多,但其中竟然还有一名术士。

    不过一向笃信鬼神的孔方楚,似乎对术士颇为反感,没有准允他入宫。

    可谁知道黄贵妃有没有悄悄派人与之联系上呢?

    长风不愿再动那碗甜香四溢的桂花酒酿团子。

    其结果就是她在落井之后,饿得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救命”,就像小猫在叫唤,根本传不出井外,直接没入黑暗之中。

    时间一长,她彻底叫不动了。

    右胳膊打不了弯,应该是摔断了。

    略动一动,便疼得她直冒冷汗。

    长风慢慢挪到一处,背靠着井壁坐了下来。

    她不再看天,不再想桂花酒酿团子的事,甚至不再想那双推自己下来的手,只想着一件事:等天亮。

    天只要一亮,就有可能会有人经过这里,到时候自己就有救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存体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长风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井中的黑暗。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怪异的窸窣声传来。

    不会是蛇吧?

    这个念头闪过,长风猛然一个激灵,连忙睁大眼睛,惊恐四顾。

    结果在井壁上看到了一只手。

    长风尖叫了一声——假使不是没有力气,她的尖叫声应当能够划破长空。

    那只手瞬间缩了回去。仿佛被方才的尖叫声蜇了一般。

    手没了。

    长风以为是自己眼花。喘息了两声,又压抑着恐惧,定睛去瞧那处。

    恰逢此时,那只手又再次伸了出来。

    长风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又溢出了一声惊呼。

    真是控制不住呀,当一个人被出其不意地吓到之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端庄。

    先是手,后是胳膊,接着是半个脑袋……

    当看见那整个头时,长风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

    她知道,那是一个人。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你是谁?”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那人似有顾忌,最后反倒是长风用她那童稚而低哑的嗓音先做了回答:

    “我是长风。”

    “长风?”来人惊异的语气中,暗暗夹杂着一丝兴奋,“巫越的六公主长风?”

    “是。”

    来人却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才道:“听闻六公主不会说话。”

    “装的。”长风低低道,“我是装的。”

    来人大为惊讶,“为什么?”

    长风不语。

    “为什么装哑?”来人追问道。似乎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

    “不告诉你。”长风道,“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而我到现在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来人蓦地一怔,随即喉咙里发出了的低笑声。

    末了,他道:

    “我是墓。”

    仿佛这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