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栾中蝉 » 第十八回 少年郎互报诨名 陋屋中细说兵事

第十八回 少年郎互报诨名 陋屋中细说兵事

    前朝萧武帝初登大宝时,内有太后干政,外有诸胡攻掠,国势日渐颓危,朝廷上下都不把这十二岁的傀儡小皇帝放在眼里,但萧武帝皆隐忍不发,暗自谋划。

    朝露八年三月,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竟在上朝时闯入明元殿,历数太后十大罪状,震惊朝野。

    萧武帝借此发难,将垂帘听政的胡太后囚于安慈宫。尚书令胡庸被当场拔去官服,贬为庶人。

    众人皆以为胡太后不会善罢甘休,毕竟京城四大禁军皆是其心腹掌控。

    没想到四大禁军一直按兵不动,那几个被胡太后寄予厚望的心腹,脑袋却早已挂在了营门之外。

    禁军之所以临阵倒戈,全赖内侍曹谦数年来暗中拉拢渗透军中将领,为皇帝顺利夺权立下了大功。

    尘埃落定后,萧武帝又在京中增设一衙门——大内辑事厂,给予其风闻奏报,刑讯审问之权。曹谦也自然而然的被皇帝任命为厂督,监视百官,密奏不法。

    因辑事厂大门刻有秋蝉图样,人们又将其称为“捕蝉房”,取“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之意。

    曹谦上任后大肆清洗后党,罗织罪名、诛连甚广。京中大小官员受波及者上千人,贬官、囚禁、流放、斩首,不一而足。

    后又向外遍撒暗探、培植眼线,将天下十三州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如此一来,再没有人敢小瞧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帝,各级官员亦不敢在地方上胡作非为。

    萧武帝用了三年时间清扫官场,又向天下广发《平胡令》,以寻求平定诸胡之法。

    一位来自凉州的士子韩道成献上自己所写的《平胡十策》。萧武帝看过后大喜过望,急召其入京听宣。

    此时恰逢西方火狄入侵,朝廷大军与其对峙之时。这位凉州士子自告奋勇,领兵五千作为偏师出击,迂回两千余里,竟神奇般地找到了火狄人的后方营寨。五千骑兵如入羊群,将只剩妇孺老人把守的火狄营寨屠戮焚烧一空。

    得知后营大寨被劫,留守家眷无一幸存,火狄全族震动、军心溃散。朝廷大军趁机衔尾追击,与韩道成率领的五千骑兵前后夹攻。

    此役火狄沿路遗尸数十里,部族战死者十之八九,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此后十余年,萧武帝拜韩道成为将,东征西讨。野武、山蛮、东乌、鞑奴皆败于其手,斩首更多达百万!

    因韩道成在战场上喜带鬼头面罩,便被称作“鬼面军神”。如此威名赫赫,四方胡人闻之无不胆寒、皆避之不及。

    朝廷而后又采纳《平胡十策》之计,离间野武各部族,使其在草原上自相残杀;征伐山蛮,使其举族南迁两千里;册封东乌和鞑奴,使其臣服于朝廷,成为辽东藩篱。

    直到朝露三十一年,放眼天下再无对手的萧武帝登泰山祭天,封韩道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镇国公,位极人臣、尽享殊荣。

    湘王将这段前朝往事娓娓道来,赵无患才知面前这位慈祥老人竟有如此传奇,忙俯身拱手道:“晚辈方才只因事出突然,无意冒犯韩老先生,还望先生见谅。”

    朱颜少年瘪嘴说道:“装模作样。”

    “运常,不可无礼。”湘王不怒自威道。

    被湘王唤作运常的少年不敢顶撞,乖乖立于一旁。

    韩道成呵呵笑道:“无妨无妨,不知者不为罪也,倒是更显几分率真本色。”

    湘王见事已毕,起身对赵无患说道:“你不是要当将军吗?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跟着韩老先生学那征伐之道。”

    “小的谢王爷栽培之恩!那军营那边……?”赵无患欲言又止。

    “韦统领自会安排,你只需在此用心即可,其他事莫要多想。”湘王说完便要转身出屋。

    “父王,儿臣何时才可下山?”朱颜少年开口问道。赵无患一呆,万万没想到这少年竟是湘王世子。

    “赵无患学成下山之时,你便跟他一起回来吧!”湘王大袖一甩出了茅舍,在侍卫的簇拥下返回王府去了。

    韦长安上前拍拍赵无患:“好小子,王爷对你可真是青眼相待啊!竟然让你和世子一道求学于韩老先生,连某也羡慕不已啊!”

    韩道成的传奇故事乃是多少武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是以韦长安才有此一说。

    辞别了韦长安,赵无患站在茅舍外,和湘王世子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才收敛神色拱手道:“襄阳军标长赵无患,见过世子。”

    虽说宋运常方才恼怒此人不识抬举,不过年轻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父王亲自将这少年送至先生门下,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于是好奇道:“襄阳军?标长?看着年纪不过与我相仿,你今年多大?”

    “十五,七月生的。”赵无患说道。

    宋运常掰着指头算了算,高兴道:“和我一样年纪,不过我是六月生的,刚好比你大了一月。快叫声哥来听听!”

    赵无患连忙摆手:“可使不得,小的怎敢与世子称兄道弟。”

    宋运常瘪着嘴,丧气道:“你这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生无趣,真是无聊!”

    韩道成走出屋子笑道:“呵呵,无患不用拘束,在老夫这可没什么世子,你以兄长称呼他便是。”

    赵无患这才拱手道:“小弟赵无患,见过宋兄。”

    这一声“宋兄”叫得宋运常很是满足,他双手叉腰,老气横秋道:“这就对了,从今天起你便是我宋运常的小弟!以后谁要敢惹你,就报上我‘赤面龙’的名号。”

    赵无患没想到这湘王世子是个不着调的家伙,竟也学会了这满嘴的江湖诨话,于是开口回道:“小弟过江蛟赵无患谨记兄长所言。”

    宋运常一听乐了:“没想到你也有江湖名号?还真是个妙人儿,父王将你送来此处,真是送对了!”

    韩道成听了笑骂道:“平时让你诵读诗书你记不住,偏偏这些武侠话本上的东西你倒是记得挺牢。”

    “先生莫气,上古先贤不是说过要‘因材施教’吗?学生对那四书五经实在是没有兴趣啊。”

    一说起读书,宋运常一脸垂头丧气:“再说了,做那书生有什么好的,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何用?”

    韩道成听着世子这番歪理,无可奈何道:“王爷从小机敏好学,诗词歌赋、书法文章皆为上品,怎么你就学不到半点呢?”

    宋运常不以为意,摇头晃脑道:“就因为父王文采一流,所以我才另辟蹊径,走那武学之路。这样一来,我宋家文武双全,岂不美哉?”

    韩道成一翻白眼,懒得搭理这磨人精,便对赵无患说道:“还好王爷将你带到此处,世子总算是有个伴了!否则每天吵闹着要下山,真是烦死老夫了!”说完转身回到屋中,不再理会二人。

    赵无患见韩道成自个进了屋子,便对世子说道:“宋兄在此求学怕是有段时间了,还请多多指点小弟用兵一事。”

    没想到宋运常嘿嘿一笑,挠头道:“实话告诉你,我虽来了半年,兵事却是一知半解。之前韩老先生教我的都是些道德文章,行军打仗之事我也未曾学过。”

    宋运常用手挽过赵无患肩膀,好奇道:“我听说校场选拔那日你可是大出风头,快给本世子讲讲,你是如何应对那群老卒的?”

    赵无患便将选拔之事挑着紧要的讲了,宋运常听后来回踱步,琢磨了片刻后说道:“按理说那些老卒经验更为丰富,身手也更强,只才勉强与你打个平手,不过如此嘛!”

    “你懂个什么!”屋内传来韩道成的声音:“正所谓一力降十会,老卒就是老卒,岂是未经战阵的新手可比?”

    宋运常不服道:“那为何赵无患还能与他们打得有来有回?”

    韩道成没好气道:“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以赴。那几个老卒仗着自己上过战场,轻视对手,注定是要吃些苦头的。若非如此,第一轮冲击便可破了这小子的战阵。”

    “要依先生这么说,新兵对上老卒那便是毫无胜算了?那为何我又听过以弱胜强、以小搏大之举?”宋运常反问道。

    韩道成忍不住推开屋门,走出来说道:“世事哪有绝对?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存乎一心也。战场上瞬息万变,凡事皆有可能,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了这番话赵无患却有了疑问:“韩老先生,小子有一事不解,既然兵无常势,为何兵法上却有许多定势?比如不可背水列阵、不可自绝生路,和老先生所言似乎有所冲突?”

    韩道成一捋胡须,说道:“兵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岂能一概而论?那兵仙在井陉用背水阵大破敌军,是否有违兵法?霸王在巨鹿自绝生路亦大破敌军,是否有违兵法?若按兵法论,此二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又何以取胜?”

    赵无患听后陷入沉思,宋运常却有些泄气:“既如此,这兵法有啥好学的?”

    韩道成双眼一瞪,问道:“老夫且问你,若让你此刻考中状元,你有几成把握?”

    “老先生说笑了,自是无一成把握。”宋运常尴尬笑道。

    韩道成又反问:“既是当不了状元,那你学了识文断字又有何用?”

    宋运常被这问题给噎住了,连忙说道:“老先生,这不一样啊!”

    赵无患倒是若有所思,拱手回道:“小子明白了,老先生的意思是兵法有如识字,只是基础;而具体到如何行军打仗,才是为将者需要去做的锦绣文章。”

    “哈哈哈!”韩道成连连点头,甚为满意:“孺子可教也!”

    宋运常也明白过来,连忙说道:“那打仗之时,若是摸透了敌军主将的习惯性格,岂不是可以处处针对,占据主动?”

    韩道成见两个少年一点就透,由衷道:“王爷还真是给老夫找了两个好学生啊!”又对宋运常说:“看来你于军旅一事倒是有些天赋,老夫自会遂你的愿,将一身所学教于你二人。”

    赵无患之前所学的兵法,也是老道师傅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只言片语。如今能和当世真正的兵法大家学习本领,自是倍加珍惜。

    宋运常虽说对四书五经毫无兴趣,但对这兵事却是痴迷不已,这两日来都拉着赵无患问那军中之事,丝毫不觉厌倦。

    今日屋外飘起了零星小雨,让这襄阳地界更为阴冷潮湿。不过韩道成一早就在屋内点了盆木炭,老少三人围坐于旁,好让炭火驱走冬日的寒意。

    韩道成的脸庞被火光照得通红,侃侃而谈:“兵者,胜败不在沙场,而在庙堂之上。夫庙算不足者,不可言胜也。”

    宋运常听得一知半解,赵无患也是一脸茫然。

    见两位少年不明所以,韩道成解释道:“战场上的胜负,在庙堂上便能看出端倪。所以很多时候将军之败,非将军无能,乃庙堂所败也。”

    宋运常默不做声,垂目思索先生所言。赵无患问道:“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大人们在朝堂上一番争吵,难道还能决定千里之外的胜败?”

    韩道成沉声道:“你二人务必牢记,兵事最重者唯有庙堂,其他皆为次要!”

    世子听罢微微点头,似是明白了话中深意。赵无患第一次听说兵事不以沙场决胜负,只觉有些不可思议。

    看着赵无患独自思索的模样,韩道成便问宋运常:“此话世子听明白了几分?”

    宋运常想了一下,果断回道:“上次先生说兵者乃国之大事,这么一来君主的态度便尤为重要。若君主一力主战、意志坚定,将领自会放手施为,宵小之辈亦不敢贸然生事;若君主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将领便会诸多顾虑,难以施展,宵小之辈也会暗中拉扯。如此一来,何以谈胜?”

    听世子这么一说,赵无患才知其中深意,不过还是有些疑惑,便开口问道:“若是将领百战百胜,难道还不能扭转君心?”

    韩道成缓缓说道:“君主为因,征伐为果,切莫因果颠倒。否则即便无往不胜,也难逃身死族灭的下场!”

    宋运常也在旁提醒:“知道武穆王吗?百年前战无不胜的将军。就因为君主一心求和,虽胜而无用。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将其召回京城,最后被君主赐死。”

    赵无患当然知道武穆王之事,民间百姓皆以为是奸臣陷害。但照今日这般说法,武穆王的悲惨下场竟是早已注定。

    少年暗自唏嘘,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沉闷。韩道成见赵无患情绪低落,声音提高了几分,严肃道:“百战百胜的将军常有,安得始终的将军却不常有,原因就在于此。若你有朝一日成为领兵在外的大将,定要记得今日所学。否则大祸临头,只在旦夕之间!”

    宋运常点头道:“父王也曾告诉我,武人虽在沙场出生入死,却是简单直接,总好过庙堂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

    赵无患正色道:“多谢韩老先生指点,晚辈定会铭记于心。”

    韩道成笑道:“若是朝廷上下一心,沙场之事反倒是简单了,且让我慢慢道来……”

    窗外冷雨湿竹林,屋内火影照三人。弹指细说军中事,只道英雄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