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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提其十·圜局

    Chapter10

    昏暗的车库外,残曛烛天,暮色四合。

    鹚萨望着光影明暗中的楚鋆,灰暗里的脸看不清表情,但渗出那人独有的,不达心底的清冷笑意。

    鹚萨还记得那天,虽然已经是三百又八年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他牵着楚鋆的袖子,蹦蹦跳跳到了灯会集市。

    人间华灯长裙,还有应接不暇的集市摊位,一条街连着一条街的车水马龙,和夜宵美食的叫卖声。

    其实那时的楚鋆远不是今日这面热心冷的模样。

    每天肃杀得像个阎罗,对自己多是一副奉命公事公办的态度。

    她的手也很冰。

    鹚萨之前只摸过一次,是比冰块还要冷的那种,彻骨的寒。

    当然,平日里只有自己一厢情愿地跟在楚鋆身后,她并不曾与旁人有过什么肢体触碰,也最多只会让自己扯她的衣袖。

    按理讲,这样的楚鋆,除非遇上什么斯德哥尔摩受虐狂,否则很难讨小孩子喜欢的。

    但是那时的鹚萨,平日见的鬼怪神魔,比人还要多。只有楚鋆的袖子,才是他无处可依时,一方卸下防备的避风港。

    那晚中秋,他不知楚鋆是遇上了什么可喜事,还是因看他惊厥过度,想要俯身安慰。

    楚鋆破天荒带他逛灯会,还给他买了很多好吃的。

    他一通乱尝,说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一只小手死攥着楚鋆的袖子,也不管另一只手握不握得下。

    楚鋆那天脾气很好,几乎予求予取地满足了他那些芝麻大的请求。放不下的,就垒在自己手里。

    到最后,鹚萨抱着最后一丝不知足的试探,问:

    “主子,我待会,能去看打火花吗?”

    在那之后的三百多年里,鹚萨一直记得那一幕——

    他期期艾艾地望着那个,有两个自己高的,玉雕似的冷美人。

    那时的楚鋆,也许是觉得,这小孩为着这么点简单的要求而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怜又好笑,有些无奈地一笑,而后轻点了两下头。

    那一刻,民间中秋的焰火在熙攘的不夜城绽开,映衬着楚鋆短暂的冰雪消融。

    那华彩纷然闪烁的声音,似乎也在鹚萨幼小的心里,怦然炸裂,簌簌抖落一地银花。

    就像,眼前这样。

    只是鹚萨想不通,为什么现在楚鋆的笑,他们见得那么轻易。

    十一月末的天暗得极早。

    一行人回酒店时,虽才将将五点,外面已然是霓虹替代了日光,缤纷闪烁。

    Z省经济全国领跑,即便地处非省会城市,也不乏六星级酒店配置。

    灵山人士办事,还是极有效率的。不仅方楚二人的行李已安静地等在前台,连韩蛰那么个颠沛流离的跟班,也领到了一箱添置了不少崭新必需品的旧行李。

    韩蛰畏缩着迈进酒店大堂时,看着那浮夸的欢迎服务,多层架高上闪烁的水晶吊灯……

    只感觉自己呼吸到了传说中,腐朽的资本主义的味道。

    “为灵山办事,这住房,算公差报销范围内吧?”

    楚鋆冷冷望了一眼这进大观园的傻孩子:

    “年轻人,图样图森破啊。灵山,天上人间的金主首富,任名利场雄风雌风,稳据华人富豪财产的百川归海处。就两个大字:有钱!”

    鹚萨原本因为和韩蛰分到一间双人套房,吵得楚鋆头快炸了。

    最后楚鋆生无可恋地将房卡砸在鹚萨脸上,告诫这位疑似性别认知障碍的霸总:

    “抱歉,这位大哥。你应该感谢我对灵山工作人员的尊重,没好意思恶趣味到人家。不然给你俩定情趣蜜月套房,就是我最后的底线。”

    鹚萨不满地揉着手里的房卡,嫌弃地看了一眼身后困得不行的韩蛰,小声嘀咕着:

    “那头儿,你和難衢尊者各住哪间?”

    “我?嗯……我看看房卡,3205,跟你们差了一层。方老板你呢?”

    方南衢晃了晃空荡荡的双手,示意楚鋆:

    “3205,我们两个人,只有一张房卡,你保管吧,出入方便。”

    鹚萨:“……”

    震惊的围观二人内心只有一句:

    “我应该在车底。”

    方南衢并未理会二人开水壶一样尖叫的内心戏,指了指楚鋆手里的房卡,示意她看看房卡上的房型符号:

    “家庭房,三室一厅。”

    想来也正常,家庭房的配置,既方便互相照应,也不至发生夜叩单身人士闺门的尴尬场景。

    困于刚刚心照不宣的尴尬,四人在电梯间沉默无言。

    鹚萨和韩蛰停在三十一层,两厢不情愿地下了电梯。

    两人正回头留恋最后的非二人世界时,方南衢左手扶着和楚鋆的两只箱子,右手干脆地按住关门键。

    到了顶层,这层本是提前预留给贵宾的,今天为防同层人员流窜,二位似乎得到了包场的待遇。

    楚鋆刷开房门,方南衢在门外刚要推行李进房间,却被回身的楚鋆一把推回门外。

    方南衢正愣神,思忖着自己是被清理出户还是被拒不入内。

    只见楚鋆重又遁身回屋内的一片漆黑,将边边角角探查了个遍,才将门卡插进卡槽,随即对方南衢挥挥手:

    “现在进来吧,方老板。”

    方老板看着灯光亮起后,又对着更衣镜怼指甲的楚鋆,有些疑惑一时间不知当不当讲:

    “鋆儿……你这是……”

    “哦,刚刚红外摄像头检查过,应该是没有。现在是双面镜项目审核,结果安全,报告完毕。”

    方南衢瞬时理解,又有些苦笑不得。

    灵山安排的酒店,大概率是豪门信徒的私人产业。此类民间伎俩,他们应该提前排雷个七七八八了。

    不过楚鋆这出门在外的小心谨慎,倒确实有些务实的心思。

    于是方南衢也没讨嫌地揭穿她的无用功,只继续问道:

    “对灵山,似乎有些别的,更值得担忧些。需要我也帮忙逐项检查吗?”

    楚鋆就等着方老板这句话了。

    他要是不提,自己怎么好意思,撺掇人家同门倒戈。

    方南衢摘下胸前悬着的墨青琉璃佛珠,黄绿色的光芒映照进房间每个角落。

    确认各处已为自己灵力所控后,方南衢又挥手,在房间外加了道屏音屏视的结界,顺手在门上绾道萦魂锁。

    心说,这缩紧脖子抱成一团的小刺猬,这下能放松些了吧。

    楚鋆确实美美领了这份情,只觉得天罗地网布下,才终于体会到,苦差无需自己操心,有冤大头老板可依托的放纵快乐。

    单论灵力术法,如来亲传弟子下凡,何须谈较量,那就是纯纯的降维打击;?

    这萦魂锁又是散仙的杂法,技巧精深,一锁一解,就是自己,没个三天也捣鼓不开。

    虽不知方南衢何时也下界体察底层散仙民情,学杂了这些奇技淫巧,但不得不说,凑在方老板身边抱大腿,可真是一个字——

    爽!

    这家庭总统套房位于酒店顶层,倒是俯瞰城市夜景的极佳方位。

    说是三室一厅,倒更像分区明确的一套小平层,议事书房在主厅对过,各带配套设施的主次卧分列两侧,连带些茶室餐厅厨房露台的布局。

    确实,既方便内部会议,也保证了各自的隐私空间。

    两人并无过多行李可安置,只一会儿便默契地聚在主厅喝茶。

    楚鋆调暗了灯带,转向沙发角落,只留了两盏壁灯及身侧的立式台灯,摇着方老板添了枸杞的姜茶,率先开口道:

    “傀儡这事,鹚萨不至于全盘无中生有,但他这反弹琵琶,玩得大家太被动,几乎被他一条线牵着跑,倒不能依他这毛病。”

    “锦囊我已收好,不过,密宗和傀儡术法,再往深探寻,绝非我了解的领域。所以,鋆儿,你是打算借孽蠕残烬,寻傀儡行踪?”

    “不,要真靠着这点痕迹,就扒得出这小傀儡,那也太小看我家小傀儡的智力水准了。

    那样简单的话,鹚萨又怎么会自投罗网,来依附灵山寻人?”

    “那你要我放进香鼎,是……”

    “借个力罢了。虽找不到傀儡,但也没必要主动去找。”

    “是要借灵山制度,引这两方相争?”

    “鹬蚌相争谈不上,只是帮上边那位,清理一下眼皮子底下作弊的小抄证据罢了。”?

    方南衢已经习惯了楚鋆无所禁忌的遣词造句。

    上边那位,说的大概便是二人昔日师尊如来:

    “此话怎讲?”

    “一般嘛,密宗门徒修炼邪术后,积攒业孽过重,极易招致天灾,所以常以某种载体,将污浊之气转至体外。

    孽蠕本身算是并不复杂的密宗术法,但往往作为清恶业的副产品出现。

    所以,我很早就说过嘛,你们灵山那套功过制度,硬伤满满,才放任如此堂而皇之的舞弊行为猖獗民间。”

    “确实。”

    方南衢对于眼前这位制度改革之宗,倒是颇有向专业人士及时认怂的谦逊。

    “将余烬放入灵山香鼎,上边那位,大概率看不惯这种宗门之耻在自己眼前闪。

    以我对灵山那公关速度的了解,相信很快,就要辛苦天界工作人员,帮我们跟小傀儡,好好校核一下功德账了。”

    “那你,是在坐等灵山收了傀儡?”

    “不,恰恰相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论何缘由,这小傀儡送了我两年安生日子,照理也该刷一下我们的存在感,适时上演一些,英雄救美的烂俗桥段。”

    “明白,只是按灵山如今的权责划分,旃檀对接人间事务,功德如有参差,应归属普贤范围。这皮球踢了一圈,到底又让你扔回灵山。”

    “哦……普贤吗?那不巧,我跟那位出奇地不熟络,只听说两百年来,天道办每年核帐到灵山那,简直恨不得住在普贤殿,这工作量确实收到过不少意见。”?

    “既知普贤辛苦不易,又急着瞒过鹚萨,倒不必空转这一圈……”

    楚鋆狡黠一笑:“方老板,同事之间,话可不要乱说,我怎么瞒着工作伙伴了?”

    “刚刚在大厅,他们两个房间安排你有插手,自己说的。”

    将无法力却谨慎的韩蛰强行塞在鹚萨身边,又将两间套房分隔两层,一是保障韩蛰身边有份安保,二是限制这二人各自见不得人的小九九。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两层空间交集的减少,给了楚鋆夜间运作的空闲和余地。

    “呵,倒也是。只不过,晚上能防鹚萨在明处,白天倒还得任凭这吉凶难辨的祖宗,混迹四人组喽。”

    楚鋆无奈地摊了摊手,一副嫌弃又苦恼地模样。

    全然不提自己收归旧心腹的可能性。

    方南衢没多做为难,只手中轻轻虚空一握,锦囊便现于两人眼前。

    “鋆儿,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保证业孽反噬后,傀儡可露出破绽?有额外要求吗?”

    “没什么,强度给力最好。”

    楚鋆顿了顿,摸起下巴,有些玩味地继续道:

    “底牌嘛……很简单,我是亲妈。

    她的本体根源是从我灵力剥离出的,平常时感知不见,受损时难免根脉相连。

    要么她自己哭着来求灵力修复心脉,因为只有亲妈才算血型匹配;要么这犟种强忍,灵力波动也自会牵动主脉。”?

    “好,那无需等明日摧残普贤加班了。只当这香囊拜我,本座自谴她命数。”

    方南衢嘴上说得轻飘飘的,话音未落,却是一方炸雷由结界上方劈开,丝丝雷光如针刺般,密密麻麻斩入一方藏蓝锦囊,将那团余烬焚得不留一丝痕迹。

    楚鋆瞬间木然。

    两人打打闹闹太久,她怎么就忘了,不用塑像赚中间商差价,自己面前,就有座本尊席地而坐呢?

    直接对着本尊,无需上香,更无需哐哐一通磕头,问题,就是这么迎刃而解。

    楚鋆虽说也算天界半壁江山之主,但哪有行政管理层领导亲自营业的道理?

    论供奉香火、人间名望,倒还是和灵山尊者相去甚远。

    一时间,楚鋆竟有些心虚:

    自己这算不算……没走程序,没排队,沾了次关系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