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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提十三·銮铃

    Chapter13

    楚鋆都要被逗笑了:

    “小丫头,第一,我回不回天界这事,一堆神佛操心。你要是想替天行道,估计得先排队。”

    黎隔空翻了记白眼,对这位三分钟前恍如反派的精神病阿姨,显然并不买账。

    楚鋆倒也心态奇佳,发挥丝毫未受影响:

    “第二,我同你无冤无仇。

    某种程度上讲,要是没有我多管闲事,你一个六道黑户,孤魂野鬼的,也未必能修炼到今天,来数典忘祖吧?”

    方南衢心下了然。

    从鹚萨说起傀儡长大成精起,他便不得不怀疑一件事:

    传闻中,鋆圣尊制傀儡确是一绝,生死人,肉白骨,神志如常人,可做百万兵;

    他从前倒也不是未见过,楚鋆三天两头折腾出一些小纸人、纸兔、纸蝴蝶……

    不过大多也就是她随手叠出来,陪她自己解闷的。

    但是再通灵的傀儡,也只是个承载灵力的介质罢了。

    灵力离体,就如同血液离开活人的循环系统,失去了源动力,能减缓耗散就已十分难得。

    一套空躯壳,一股无源死水,能凑出一个茁壮成长兼职拆家的熊孩子?

    别说玄学上符不符合制度——

    首先,这事就通不过热力学第二定律。

    所以,当时的方南衢,虽然不能将目标细化到小鬼附灵,但也不是没想过,楚鋆在其中夹带私货的可能性。

    眼下,许多事似乎瞬间解释得通,却也带来了更大的谜团。

    婴鬼,是夭折的婴儿所化。

    但也不是所有未能降世的婴儿,都会成为黑户。

    婴鬼产生的必要条件有三:

    一是母亲在妊娠期死于非命;

    二是除了母亲,再无亲人知晓婴儿存在;

    三是母子无人收殓安葬。

    这所谓“六道黑户”的产生,其实确有制度渊源。

    由于婴儿时期,魂脉先天不足,所缺魂魄寄存于母体生魂内哺育,所以婴儿生魂常与母亲相捆缚,并在妊娠期不断发育完善。

    分娩时,母亲与孩子,不只完成了生理组织上的分离,也实现了魂灵的剥离分化。

    这便也是民间传闻中,堕胎或早夭的孩童,常纠缠母体不去,成为怨婴的缘故。

    这时,往往需依靠诸如做法、超度等外力,将婴灵驱逐出母体,助婴灵早登极乐,投入轮回。

    为此,正常婴儿如夭折,会在黄泉单起一簿,以全所缺魂魄,转入下世。

    但如亲人无所牵绊,又无人收殓安葬,婴儿的生魂被裹挟母体,完全失去了获得外界助力逃脱的机会。

    而由于母体妊娠期遇难,魂魄需多走一步,归向黄泉地府处重清功德,以此生的死苦消抵部分业孽。

    但黄泉制度的问题在于——

    母亲所承载的死苦,究竟该划入婴儿的生苦还是死苦?着实颇具争议;

    母体之苦,如也可计入婴儿之功德,那母体之罪,岂不是也要均摊给婴儿?

    故这个问题,最终以婴儿功过皆不计,独放母亲一人入地府告终。

    由此,不得外力相助的婴儿魂灵,每次过奈何桥入轮回殿前,需被母体裹挟,多跑趟地府功德处。

    但功德处又要将婴儿在入门前赶下母体。

    这样,无处可归的婴灵再飘回黄泉时,为夭折婴儿填补魂魄的簿录已封笔。

    这类婴儿,黄泉不接,地府不收,缺几味魂魄,又入不了轮回。

    六道内,无籍贯无管辖,名副其实的——

    但一来,同时满足以上三点的婴灵极少,多是战乱时代遗腹子、或是遇上始乱终弃的痴情怨女之子。

    二来,此类婴灵先天有缺,魂力极弱,极少化成什么兴风作浪的恶鬼,反而多撑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便魂飞魄散,故知情人极少。

    这个黎,能安稳滞留人间三百余年,又得了个傀儡的阴阳司籍,可在六道内持阴阳司度牒自由行走……

    想来,确实是借了楚鋆的照拂。

    不过小姑娘显然并不领情,将头别过去,不愿见到楚鋆似的,只对着方南衢喊着:

    “她对不起的多了……对不起密宗的僧侣,对不起鹚萨,甚至剥削得,下界的土地散仙都没了活路。放她回天界,再搞一场党同伐异的整肃?

    你们觉得,我活到今天,是受她恩惠?

    错了,有她的灵力在身上,我一辈子都觉得流着肮脏的血。”

    楚鋆瞬间觉得:

    这闺女虽不是自己养大的,可这白眼狼的德性,和这天生反骨的狗脾气……

    和自己可还真是,如出一辙。

    方南衢倒没多理会那些情绪化的产物,继续就事论事道:

    “所以,你截货,是因为不想楚鋆拿到命簿,先下手为强?”

    黎从鼻子里闷哼一声:

    “哼,是。杨彪不知怎么,倒也学会跟我耍滑。

    你们应该也能查到,楚鋆的神识就融在他脑子里,命簿认主的,所以和神识之主分隔过远,自然会提醒至我这边。

    我没办法正对上楚鋆,但可以随时监控杨彪。我一看杨彪被骗去空厂子耍得团团转,就意识到,这肯定是有人有预谋地来抢命簿,索性先下手为强。”

    方南衢的咖啡终于磨好,给自己倒好一份Nespresso后,看了看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楚鋆,心一狠:

    晚六点后,绝不能给这夜猫子咖啡因。

    再可怜也不行。

    方南衢将自己那杯悄无声息地带在身侧,时时提防着眼皮打架仍贼心不死的楚鋆,来到茶室,慢悠悠给这位做了份柠檬生椰茶。

    黎不耐烦地朝茶室的方南衢喊着:

    “你们俩天雷地火地把我逼过来,能不能认真听我讲重要线索啊,爱信不信,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

    喂!别光顾着喝了你们俩!”

    黎内心窝火得要命:

    呸!就是这样尸位素餐的灵山和天道办,日日耽于声色犬马,任人唯亲,才使得下界各宗的日子如此不好过。

    正心不甘情不愿地喝着常温柠檬茶的楚鋆,听到这孩子童言无忌的评论……

    差点没一口酸柠檬喷在小孩脸上:

    “天雷地火???这孩子的语文,是玛丽苏小说教的吗???”

    不过吐槽归吐槽,楚鋆在心里大致梳理了一下这孩子的思路:

    目前来看,她是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的一腔正义上。

    因为替密宗和宗门愤愤不平,所以不想让自己重回天界;

    所以不想让天界找到自己消息;

    所以对命簿做了手脚;

    所以这次盗走命簿,惹出一场闹剧。

    似乎是一段,合乎小朋友非黑即白善恶观的逻辑闭环。

    那么回归她这一系列逻辑的起点,就是她出于对密宗及各宗门的悲悯,认为楚鋆做不好这个天道办之主。

    从她浸淫密宗的成长经历而言,所谓替天下苍生奔走呼号,大概率,也只是个冠冕堂皇的泄私愤旗号罢了。

    楚鋆起身,不顾黎在身后的咒骂,往茶室寻方南衢。

    二人默契地开出一道隔音壁。

    “方老板,想来你也发现端倪了?”

    “密宗纷扰,愿闻其详。”

    “笑话一箩筐罢了,多说无益。不过这孩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有一处,是明显合不上的。”

    “动机?”

    “没错。以她的诉求,想为密宗伸冤,但她却选错了靶子。以为阻拦我,就可保密宗一世安稳。

    这样天真的想法,发生在一个小丫头上,倒也姑且可以解释为幼稚或蠢。但是嘛……”

    方南衢注视着咖啡表面的浮沫,幽幽开口道:

    “以这局幕后之人的筹划能力,和消息网渗透之深……能力与动机,杀鸡焉用牛刀。”

    “是啊。”楚鋆摇起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大概率,这小傀儡心甘情愿给人当枪使;小概率,这丫头表憨实精,背后另有所图。”

    “所以……”

    “接下来谁去诈?”

    皮球又踢了回来。

    这两人,确实都不愿用如此现实的方式,欺负一位怀揣着憧憬的有志青年。

    最终,还是坏人当到底的楚鋆,咬咬牙,回归主厅,开始了啃硬骨头的话术轰炸:

    “鹚萨对你好吗?”

    黎厌恶地瞟了楚鋆一眼:

    “好好的,有什么事该说的都说清了,提他干什么?他懂什么?你对他这几百年来不闻不问,怎么一出事倒可着他深挖?”

    楚鋆又抿过一口柠檬茶,低头叹息道:

    “只一句客套,跳脚急什么呀。这么没耐性,宝贝儿?”

    黎一愣,随即慢半拍发现,自己已落入圈套,心底又悔又担忧。

    “你跟鹚萨,一块生活了三百多年?那倒确实,不浅的交情。

    他现在就在你脚下的房间,你们之间,只隔着一层天花板。

    要是他知道,自己家的小傀儡,马上就要惨死在自己头上,主人却全不知情……”

    黎似乎并没有什么畏惧:

    “随便你,少来诈我,反正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上神,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楚鋆倒也没将这无关痛痒的骂声放在心上,继续着自己的发挥:

    “呵,我倒不是替你们感慨主仆情深。

    只是在想,要是我宰了你下酒寻开心,你猜猜,鹚萨会生气嘛?

    还是巴不得在我面前,将你千刀万剐了讨赏?”

    小鬼嘴角不自觉向下撇着,一副强撑硬气的表情,却仍负隅顽抗着:

    “谁跟他是主仆关系?你当我们和你们一样,主子和宠物狗?

    你放心,即使现在鹚萨知道我在这,也不会上楼来同你对峙。

    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鹚萨使唤不动我。既然说是我自己做的,那就没必要牵扯上他。不是所有真相,都要挖出个盘根错节。”

    楚鋆顿了顿:

    “很有道理,但看起来,你们不仅不是主仆,关系倒是要比主仆……复杂得多。

    我也明人不说暗话,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我把鹚萨叫上来,你们两个对簿公堂,看看跟你关系不错的这位主子,泼起脏水来,比这些反派上神如何;

    要么,你自己重新组织一下语言,想想怎么解释,你那个狗屁不通的动机。”

    楚鋆心下松了口气,同方南衢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便有底了大半。

    打蛇打七寸,这小鬼的软肋,明显就是鹚萨。

    而且看起来,她对鹚萨似乎抱有些,难以名状的幻想。

    那么,对一个如此虔诚的小姑娘而言,第一个选项,等于当面击碎她那单相思的梦境。

    比起看鹚萨当面为了别人,刀刃对向她,她宁可被滥用私刑死得悄无声息。

    至于第二个选项,其实就是引导这小鬼,往楚鋆想要的答案靠拢。

    “哦对了,那个叫什么的小鬼,提醒一句……”

    楚鋆一杯柠檬茶呲溜呲溜,快要吸到了底,示意方南衢给自己多加点椰奶:

    “本座审讯,不关心刨根问底。答案合理,双方接受,没有证据反驳,就算是自洽了。

    谁稀罕讨人嫌的真相呢?能解决问题,终结矛盾,才是一切无用功的归宿。”

    “我叫黎!黔首黎民的黎!”

    小姑娘简直对这厮的流氓理论,生出一层雪上加霜的嫌弃。

    自行闭麦的方南衢,只慢悠悠给楚鋆倒了份刚热好的椰奶,不置可否。

    糊涂官判糊涂案,聪明人,要的是难得糊涂。

    楚鋆既然如此自由发挥,方南衢便明白,她想从这小姑娘身上获得的答案,已经得到了。

    所以,又何需在一波又一波罗生门的谎言里,字斟句酌地空耗心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