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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提十六·建安

    Chapter16

    不客气地说,相比于方老板,楚鋆和靼罗耶,大部分时间更像默契配合的搭档。

    无论靼罗耶的意图如何,事实就是,他帮助楚鋆逃离了天界两年的监视,也误打误撞帮她烧毁了命簿。

    楚鋆明白,比起心存妄想,留着命簿来一场逆天改命的人间奋斗,直接毁灭掉未知的可能性,一了百了,对敌强我弱的局势,更加省略麻烦,且安全。

    当然,这些,方南衢应当是不知道的。

    楚鋆不会信任到,将这种不见光的老底,都说出去投诚。

    虽然楚鋆也想稍微透露些内情,拉方南衢分析分析。

    比如,靼罗耶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自己又该怎么在这场拉扯中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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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假的时间总是飞逝得离谱。

    两人喝喝咖啡,聊了会难得的关于大学的共同话题,再出门时,已经快落日西沉了。

    由于确实无甚可行动,倒成了名副其实无所事事的度假。

    一时间,楚鋆也被迫承认,方南衢的玩笑话,总是很容易应验。

    别看方老板平日一副都市时间管理精英的模样,真相处起来,楚鋆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不务正业得多。

    接下来的一周,在市中心一处隐秘的中式园林宅子里,二人的生活作息似乎也被慢节奏的江城同化了。

    不同于北方逼仄的严寒,江南水乡的气候是湿润且清新的。扑进暖风中,如迎面抱住棉绒云朵般温暖柔和。

    庭院有曲折山水,也有角亭朱檐。此前没人居住时,只有一位管家老人和两位婆婆打理,不过同方南衢还算熟稔。

    看起来,方南衢是偶尔便会回一趟老宅的。

    泉是无名泉,亭是照澜亭,楚鋆住的偏院前悬一块牌子,不知是谁写的“听斋”。

    方南衢照旧在他先前的主院,美其名曰“枕涛居”。不过等楚鋆洗漱过去找方老板时,他多半已经在前庭的书斋了。

    楚鋆这一周难得早起,几乎每天都是被院里的鸟鸣声、伴着小泉眼哗啦的水声唤醒。

    初来的半天,楚鋆还算客套,四处转转,同两位婆婆套套近乎。

    亭台楼阁边,便是怪石矮松,上面依稀攀附些深碧苍苔。园景间蹦跳着几只浅蓝色的飞鸟,楚鋆看着它们三三两两排排站,总有些按头拉郎的冲动。

    楚鋆趴在石头边,守了半个小时看小鸟拌嘴。

    从书房出来透透风的方南衢,刚好看到了这幅人鸟单相思的画面。

    “这三只是灰蓝山雀,喜欢在听斋梅花前吵嚷的是煤山雀,旁院观止堂前,体型稍大些的,是蓝胸佛法僧。”

    方南衢的语气,似乎不是在对客人如数家珍地科普,而是仅仅平淡地介绍一下,这座宅子里的各位小成员。

    旁边的婆婆正洒扫庭除,只觉得好像很平常,又好像很奇怪。

    理所应当得,好像楚鋆不该客套着夸赞,而应当记下他们,以便日后长长久久地相处。

    婆婆想了想,就是怪在这──

    这不是拿楚小姐当住客,而是按主人家的一分子来安排的啊。

    楚鋆对这些小家伙有些脸盲,只管哦哦配合着点头,疑惑道:

    “那它们之间,会大鸟吃小鸟,养蛊似的熬出只鸟王来吗?”

    方南衢毫不掩饰地翻了记白眼,给楚鋆自己领会:

    这是观赏养鸟,不是您楚圣尊沙场点兵。

    脑子但凡正常点,也不会这么煞风景,看什么都是能吃能打的。

    不过清晨逗鸟,倒也确实成了楚鋆每日的晨功保留节目。

    她也发现了,虽然未设樊笼,鸟雀倒习惯只呆在自己主场的院子里,看似穿梭飞行,好不自在,实则都是从舒适区边线擦过。

    楚鋆也曾就这个问题,咨询过这些鸟雀的正版主人,每日不加拘束地放任它们飞蹿,难道没有担心?

    当时正在临帖的方南衢,思考片刻,将手中羊毫悬空半晌,而后轻缓搭在小山形笔座上:

    “自由的归处,难道仅是方外?”

    楚鋆缓步踱到方南衢身后,打量着书案上洋洋洒洒的墨痕。

    是王羲之的《建安帖》。

    “四月五日羲之报:

    建安灵柩至,慈荫幽绝,垂卅年,永惟崩慕,痛彻五内,永酷奈何?无繇言苦,临纸摧哽。”

    假使一日撒手人寰,使不哀于世,便是解脱吗?

    楚鋆想起了那个经典的故事: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生死也好,冥顽也罢,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鸟雀啁啾,身得羽翼,外无樊笼,困入这四方参差院落,本是遗憾。

    可庭堂之外,六道之中困顿的,又何止限于藩篱?眼前的屏障破碎了,魂枢的囚锁禁缚着;挣脱了俗尘囚室的羁绊,离开了舒适的水域,外界体系的平衡,或许需要更大的隐忍与破碎。

    对自由的执念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相对的不自由。

    楚鋆当年,也是如此思量的。

    漫天神佛,早就跳脱六道外,不入轮回中。无非是上圣多享福禄,小仙拮据渡劫。

    灵山的日子,虽规矩一箩筐,可熬了千百年,随心所欲不逾矩已然刻进了骨子里。

    按理讲,楚鋆是不配同人谈论自由的,因为她本就是自由之外,赋予他人的自由本身。

    可她还是被困住了,困成今日这般,半生笑话的境地。

    也许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也许是单纯外貌协会,楚鋆尤其喜欢逗弄方南衢院里那几只灰蓝山雀。

    余下的时间里,说不上是谁拉上谁,两人上午逛逛园林山景,下午挤进些热气腾腾的人群,打卡些独特但用处不大的门店──

    比如,卖印着别致花纹的膏药店,买咖啡送一簇猫毛的网红猫咖,卖黄心西瓜和带籽香蕉的难吃水果店。

    方南衢有些无奈地解释:

    “鋆儿,虽说物以稀为贵,但请不要质疑农业工作者的辛苦成果。这些奇形怪状的品种被淘汰,是有理由的。”

    没听劝的楚鋆,生无可恋地啃着满是硬籽加草腥味的香蕉,延迟半小时点了点头:

    “方老板,您说得对。”

    晚上的江城热闹得不像座都市。

    烟火气、集市、路边摊。

    烟尘雾气汇聚,仿佛一城人下班后,长舒一口气的喟叹。

    短短一周时间,楚鋆对一些特定路线背得滚瓜烂熟,安宁路的夜市、静西街的美食城、宝塔观的文化集市……江城简直成了楚鋆的第二精神故土。

    闹市区离方家老宅不过两三公里,两人通常懒得开车,换上双轻便鞋子,晚饭后绕着江城市中心,散步转上半圈。等到晚上九十点钟,再从游客与路人间无声遁逃,穿越回古色古香的庭院。

    隔了喧嚣,却也乐得熙攘。入世出世,抽身来去自如。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后来某晚,楚鋆同方南衢散步,比平时走得稍远些,一路逛到了江边。

    江城被一弯碧水一分为二,隔岸观着彼岸人家,江上的风吹过倚上栏杆的旅人。

    楚鋆微醺得松松垮垮,手肘靠在江岸栏杆上,手边还捏着罐集市上没喝完的柠檬朗姆酒。

    风吹得她的头发有些纷乱,江边的酒吧似乎在办小型livehouse,DJ的躁动顺着三层建筑的灯光泄出稍微。

    旁边的广场上,有路边歌手背着吉他,拖着音响,撑起嗓子唱着民谣;

    广场舞大军不受干扰,坚守着自己的旋律,偶尔有路过的老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围观声势浩大的中华特色表演。

    “方老板,怎么感觉,你对江城很熟悉?”

    方南衢双手插在米色大衣的衣袋里,站在楚鋆斜后方,陪她看着江上不时飘过的渡轮,纯白的高领羊绒衫衬得他气色比平日好了些。

    “嗯,早前出生在江城,在这里上过中学。就是刚路过的,江师附中。”

    楚鋆说不上惊讶,但也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

    方宅应该就是方南衢的祖宅,倒也难怪他在江城产业颇多。

    只是一时间,很难将自己认知中的難璩尊者,同凡人生平联想至一处。

    “后来呢?”

    “高中时就出国了,在瑞士读的本科,之后转行,去法国学商科。”

    “转行?你本科不是金融吗?”

    方南衢望着江面,摇了摇头:

    “理科,学的物理,但对学术谈不上兴趣,索性做了量化投资,在华尔街也做过一段时间期货衍生品。”

    这确实令楚鋆有些意外了。

    同时,楚鋆也想起来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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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学业,楚鋆能在江城如此安心地蹉跎度日,确实要感谢一下方老板的“恩惠”。

    大四的楚鋆除了毕设,只剩点集拓扑一门课,上与不上,说实话,全凭自觉。

    数学系……其实大多没有考勤分,向来坚信——

    数理竞技,爱学不学;

    精英教育,菜是原罪。

    即使没被困在江城,楚鋆倒也未必会爬起来,去上这唯一一门早八。

    当时不想被困海城太久,怕人生地不熟,变数太多,打算早去早回速战速决,才借周一的早八,给了方南衢一个回归的Deadline。

    在燕大数学系,有事大可直接开溜,也许是为场音乐会,也许是为看一眼破碎的月亮。

    虽然明面上并不鼓励缺勤,但官方倒也不会照着花名册点菜考核。

    所以,请假这种行为,在教授、助教乃至学生眼中,无异于引罪自戕,送人头上门。

    楚鋆也就名正言顺地翘了课,等着登陆教学网下载PPT自学。

    让她没想到的是,就为了这么一句口嗨,周一早七点半,院子里逗鸟的楚鋆,被方南衢叫进餐厅,按头吃了顿早饭。

    “方老板,你不要拿自己三餐规律的劣习,来强迫我这种食无定餐的野生挑食精啊!”

    婆婆倒也不管楚鋆的抱怨,继续上着菜,嘴里还念叨着:

    “诶呀楚小姐,这小吊梨汤、枣泥糕、京八件、蛋奶羹,都是按你们北方的口味来的,保准喜欢!”

    楚鋆内心哀嚎,自己是东北人,又不是燕城人,谁早餐吃京八件啊,怎么不直接上PekingDuck呢?

    当然,楚鋆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见婆婆忙前忙后地热情招待,哪敢扫了老人家的兴,还得笑脸相陪。

    “楚小姐你是不知道,方先生前两天打电话呀,要我们找个会做北方菜色的厨子,我们还想着,方先生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在燕城习惯了北方菜色。”

    ……

    “结果一看,原来是怕楚小姐吃不惯,特意安排的。这糕点,还是刚从燕城邮过来的,要我说,楚小姐倒也不妨尝尝我们江城的酥点,老婆子学了几十年的手艺……”

    “好好好,有机会,啊不,下顿!就等着婆婆您的江城菜了!”

    楚鋆忙不迭地应和着,强颜欢笑得几乎要哭出来。

    方南衢哪是照顾自己,明明是他自己平日吃得金贵,倒叫自己背这个挑食矫情的黑锅。

    楚鋆自认是个忌口颇多,但绝不挑剔的大众口味,小时候家里也不宽裕,吃得稀松平常,后来剩自己一个,时间久了自然一天一顿地将就。

    生平第一次因为饮食问题,让旁人跟着受累,委实心里过意不去。

    原本埋头看ipad财报的方南衢,终于开口道:

    “许阿姨辛苦。鋆儿,先吃饭,待会八点,去书房上网课。你那三节大课连上到十一点,总不能不吃早饭。”

    楚鋆一头雾水:

    “什么网课?”

    方南衢淡定地揭露了楚同学的翘课案底:

    “知道你没跟教务报假,七点五十五分,你们沈教授会在燕大教室打开Zoom会议,给某位预期翘课的同学,开个线上远程听课窗口,会议号存在书房电脑,需要什么,我就在旁边办公,随时叫我。”

    楚鋆:我谢谢你.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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