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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执十二· 坍缩

    韩蛰环视四周,瞪得眼神直愣愣的,直到他听方南衢说了声:

    “对了。”

    这就都对了。

    进了画里,鹚萨也翩翩从村民抬起的华轿上飞下:\ufffc

    “所以,我们所在的,是一处平行世界?”

    方南衢从地上捡起扔下的那颗琉璃珠,捻在两指间把玩。

    明灯烟景中,村民赞叹惊呼,又时而如坠云雾,流连茫然。

    “你们要不要听听,这片土地,百年前的故事?”

    鹚萨道:“愿闻其详。”

    方南衢聚拢多宝串,周遭光影倒退。

    韩蛰惊呼:“这是什么?”

    鹚萨见怪不怪:

    “灵山下凡,最喜欢同難衢尊者搭伴,因为尊者有两式术法在人间最为受用。”

    韩蛰:“不会,是把人随时放倒打晕吧?”

    鹚萨并不理会:

    “一曰穿云,即使携凡人之躯仍可化形三界,畅游无阻;

    二曰空境,以灵力游走时间,可回溯过往,亦可预知未来。”

    韩蛰若有所思:“确实方便。”

    方南衢的空境,将画中的石莲,向从前的从前,更推进了些。

    兵器时代,野兽横生,头戴黑皮玉巫师面具的祭司,正在东山祈雨。

    三三两两的原住民走来,跪下合十参拜后,却并未离开,而是走上祭坛,扶着大祭司,左右架着,将祭司向祭坛深处推去。

    大雨倾盆,却并未浇灭祭坛中央的冷火。村民抬上木架,将祭司捆缚木架上。

    一束束裹着火油的火把,被抛向空中,燃烧着堕入火焰深处。

    祭司空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神色却安宁平和,并无烈焰焚身的狰狞撕扯。

    再往细瞧,就会发现,这场景如此平静,是因为祭司的舌头早已被割掉,牙齿也被拔光。

    一截短小的滴血的肉段,在满是血腥的口腔内倔强地揉动,呜呜嗯嗯中,泪光火光,都模糊在一众信民的祈愿声中。

    空境转而跃向百年后,祭司常在,祭坛不衰。从巫妖到苯教,再到萨满……

    直至藏密格鲁的教徒,带着念珠与佛龛,踏入了村庙的巨树前。

    倘若仅此而已,韩蛰不过以为,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的闹剧罢了。

    可随着千百年时间流转的,脂粉气飞扬,乱世马铃,敦煌的鼓乐,西北边塞的筚篥……

    流民哀嚎在反抗与割裂的斗争中,又不知何方所向。

    奴隶的白骨垒成军马道边的标识堆。

    上一波人流离失所时的篝火残痕,还在林浅处的沙土上,不时飘着白烟。

    鬣狗和衣不蔽体的难民争抢遗落的食物,还有山林动物的腐尸。不只是老弱妇幼,饿久了的青年男子,也透过稀疏碎边的灰色布条,刺出一根根分明的肋骨。

    皮肤褶皱,身架嶙峋,好似满是斑驳浮萍的无源死水沟上,浮出半影的几截柴木。

    一时间似乎说不清,是鬣狗为了生存,进化得通了人性,还是人类为了倒退回原始生存的满足,一步步卸下了文明的盔甲,暴露出贫瘠的内容,干瘪的精神,柔软的脾性。

    遗风古道,易子而食。

    乡野十室九空,甘藏无安火宅。

    昏黄的哀嚎和骂天里,信民们拖着支离破碎的布条与躯体,在某个十五月圆的沉沉夜色里,提灯秉烛,如酩酊行尸般,木然而默契地,一群群向荒芜的村庙行进。

    就好像……这似曾相识的……

    韩蛰心下想着,刚丨欲开口,随即意识到,这不能说。

    在新时代建国以前的,分分合合的乱世流离间,缺乏政权倚靠与刀枪军力的少数族群,是极难依靠自身民族力量,保全安宁的。

    石莲也不例外。

    于是,那个月圆之夜的石莲,将所有赌注,压在了他们所能自信的唯一一样事物上——

    他们需要一位,属于他们的,偏袒怜爱的“神明”。

    自那之后,石莲多了一位活佛,祂来自人群之间,外界无从知晓出处,又集合周边所有无望信徒的祈愿。

    一幕山穷水尽的归处,粉饰欣欣向荣的枯山水。

    活佛的屡试屡验,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石莲村,如昔日的祭司一般,成了无须走下神坛的高岭之花。

    只要盛开在甘藏雪域,维持一方精神支柱就好。

    周边佛修顶礼膜拜,朝廷金匾敕封,世袭轮转,荣光非凡。

    源源不断的优渥物资,作为供奉真佛的祭品,被大发战争财的官丨商高位者,输送进石莲村庙。

    由于佛门圣地的光环笼罩,无论何时屠戮逼境,管他少年将军还是嗜血修罗,也要放下屠刀,躬身避让。

    安宁,富足,尊荣,清显……

    似乎得到天下半斗偏爱的石莲,沉浸在乱世桃源的图景里,醉得大梦不休。

    ……

    谁能料到,谁不料到,兵器时代的祭司可以作为祭典的最后一步,湮没在火海中,鼎盛时代的石莲村,也可以成为四方土壤的最后一位,母系祭司。

    \ufffc千年古寺,毁于兵燹。

    那是一场难以追溯而讳莫如深的动荡,本被高高供奉的瓷像,此起彼伏地碎裂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玉像水头正盛,浇成地面上溅起的清脆的回响。

    昂贵的符箓、祈福经文被当作异端邪说的资料,废报纸般被揉烂成一坨坨,滚进越发猖獗的赤焰。

    法场推平,地基上建了闹市货廊,永昼商城;\ufffc

    寺庙倾颓,院墙圮毁,四下透风,秋冬萧瑟,吹得人穿堂而过。

    信民们,生于信仰,得于信仰,绝望于自身造神的信仰。

    由于藏秘佛村的前科,石莲在乱世更迭的定位中,一直被放置在举着香蕉吊大象的定位中。

    既不能过于盘剥凌虐,使得百姓生不如死,那逼到极致,没人知道这些将虔诚刻进遴选基因的信徒,会丧心病狂至何处;

    同样,倒也不能让这石莲民众生活得过于安适,温饱生贪欲,开化思异端。

    商鞅变法,有驭民五术,曰:

    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

    故而,石莲其地,无商无工,重农轻牧,教育水平如同被天然的山川屏障拦腰斩断,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维持在大山之内,自给自足的水平。

    以上情况,在建国解放后有所改善,民族平等大团结工作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民族外部的矛盾。

    但积贫积弱的石莲,在高原气候与贫瘠降雨量的双重压制下,又被狭窄村路扼住交通咽喉,向外发展举步维艰,向内改革属实鸡肋。

    石莲,也从昔日的甘藏川朝拜圣地,一步步成为了,只能依靠贫困补贴维持倒数GDP的“饭来张口”贫困村。

    所以,与其说是伽勒需要一片石莲这样的法场,展现他回光返照的表演欲与秋后鸣蝉的抗争性……

    倒不如说,是石莲更希望有一份名为“活佛”的希望,可以帮助他们实现东山再起的百年大计。

    韩蛰目瞪口呆,如一只被剪了鸡冠尖的花鸡:

    “这……怎么会?不是,这问题还是要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方南衢道:“你知道波函数坍缩吗?”

    韩蛰:“学大学物理时,似乎提到过一点。”

    方南衢心想,这孩子这么说,那就是知道,且自信了。

    韩蛰倒没藏拙,颇为落落大方地开口道:

    “这问题,往具体说,想来也不是您点我的契机。但晚辈记得,这是一种量子物理中,关于未来与可能性的解释。”

    方南衢笑笑:“展开说。”

    “我当年第一次在课堂上听说这个词,还是由上帝掷骰子那个经典问题引出的。\ufffc

    正如同我们执着于骰子点数能否靠现有的科技路径推演,事实结果的落点,往往决定了近一步的发展路线。

    但我们当时的老师,提出波函数坍缩,是为了说明另一个观点。”

    方南衢微微侧动了下身形,示意韩蛰:

    “但说无妨。”

    “他说,许多事件发生的前一秒前,都是处于叠加态的,概率问题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对半分,人要依赖过往经验和观察,判断出概率的高低。

    然而,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所有可能性在一瞬间被收束,就由概率问题变成了无法更改的结果。\ufffc

    人们可以将这种时间的推演,视为事件的进一步落实发展,但这种由叠加态变为尘埃落定的安稳,又限制了这个结局本身的意义。

    所以,我们将这种双向的限制与贫乏,命名为‘坍缩’”

    方南衢尽可能克制嘴角的无奈:

    “很艺术的解释,虽然与物理本质相去甚远。交大果然是在钢铁废墟里,挖掘玫瑰。”

    那一瞬间……

    东川路男子技校毕业生,感受到了五道口男子技校professor极不合理的,需要道歉的傲慢。

    好在韩蛰倒不放在心上:

    “那倒没什么,只是我在想,要非得给石莲的这段血雨腥风,上个波函数坍缩的意义的话……

    我倒是觉得,是石莲曾经的偏爱,赋予了它不同于普通流民村落的可能。而这种惯性的对于宗教地位的依赖,又限制了它对于自身保全的路径探索。”

    鹚萨幽幽道:

    “说人话。”

    “额,我不知道方老板懂没懂我的意思。说得难听点,就是石莲曾经靠着活佛,祖上富过,流民哀嚎中独善其身,但也失去了发展地方产业的机会。”

    方南衢道:

    “其一,因果顺序有差。石莲诞于边塞,在当时年代的版图中毗邻异域,先有生存艰难,后有活佛昌盛;

    其二,石莲失去神性庇佑,这是落点,但向前推演,最好不要养成执果索因的习惯。

    既然一定要向坍缩理论的方向去靠,可能性的受限,不应在结果发生解释,这已经超出了叠加态概率估算的范围。”

    韩蛰挠头:

    “那依尊者您看,此题当如何解?”

    方南衢望向鹚萨,将楚鋆留下的琉璃递给他:

    “鋆儿不是早就将答案,交给我们了吗?”

    韩蛰一头雾水:

    “那这,又和坍缩有什么关系啊?”

    方南衢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前职业病,偶然想到,就提了一句。而已。”

    在韩蛰气鼓鼓的嘟囔中,方南衢坐等鹚萨收网,同时陷入思考:

    如果鋆儿在此处,她会如何看待呢?

    韩蛰的解释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最起码根基方向不至飘向异端邪说,只是有点废话文学罢了。

    拿现成的、公认的道理,在组织一遍语言输出,即使将“太阳从东方升起”讲得绘声绘色天花乱坠,也并不多大裨益。

    以韩蛰的根骨与机缘而言,还是太浅了。最起码,与世与人无用。

    石莲选择的真正困境,在于叠加态概率权重的影响。

    如果说,石莲的经济发展、地域定位等短板,是由先天后天多种因素造成的,那么这无法更改的过去与现实,实际上完成了对于过往劣势的收束。

    它确实按照预期的下坡路,实现了并不如意的村庄发展。

    那么,可以对石莲现状,或是说类似的无数个村庄镇县有所改变的,是处理好这方程的另一个,常常被忽略的变量——

    时间t。

    其实韩蛰把这个问题,想得简单,也想得复杂了。

    如果落点无法用高概率保全,那么三千大千世界,就需要更多的平行实验产物,来保证平均数值的回归。

    所以,坍缩的意义在于,保持未知与已知的平衡,保持概率与人力的平衡。人的自信与敬畏,都是过盈则亏的。

    在时间的宏观环境下,像昔日石莲一般难以更改的现状,需要时间的错位,来达成时空限制下的落点校正。

    而这,也正是琉璃珠出现此地的原因,更是这幅画中画世界的谜底。

    方南衢心下五味杂陈。

    换做是楚鋆,她应当想的,就是如此,还是有什么更能让他自视弗如的鬼点子?

    不过现在,无论是方南衢一行人,还是楚鋆,也的确是在和时间赛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