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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寒冰之症

    天遥,愣着做甚,快些进来,你爹日夜念叨着你呢。

    慕天遥的娘亲罗氏,在他记忆里似一潭清泓,使他爱上天边宁静的月。

    旦夕依偎在有水处,便是慕天遥对活下来全部的倚盼。

    闻听罗氏温柔的话语,慕天遥瞬间破了防,这个脸庞充满稚嫩的少年眼角湿润,恹恹的脸庞出现了阳光,春风拂面。

    娘亲,爹爹还好么?

    罗氏面色一暗:

    还是老样子。

    见慕天遥有些生疏,罗氏叹了口气:

    一山之隔,竟好似千万年。孩子,苦了你了,别一直杵在外头了,让乡亲们见了说闲话。你不进来,阿苦可要傻站到夜晚了。

    阿苦嘿嘿的傻笑着,摆摆手:

    阿母,不碍事,不碍事,郎君在哪,我都乐意。

    阿苦唤娘亲阿母,却喊自己一口一个郎君,着实令慕天遥浑身不自在。

    阿苦只小自己一岁,也只享到一年的快乐。

    慕天遥七年前上了山,阿苦便伺候爹娘。两年前,阿苦不过总角之年,便听慕飞白和罗氏的话,制作吃食上山,负责慕天遥每日的起居。

    也从这时起,慕天遥同村里的长辈们再无交道,似收拾农具和挑柴这些活,也都荒废了,除了慕岳等儿时玩伴来看他,再无其他人。

    慕天遥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身上换洗的衣服,也是阿苦送来的。一边侍奉自己,一边又侍奉自己爹娘,望着阿苦手上的茧子,慕天遥难受的紧。

    君乃是伴随周礼流传下来的尊称,大晋也有士族官员被称使君。他慕天遥何德何能,被慕飞白夫妻强行安上郎君这个名头。

    五味杂陈,慕天遥面色冷淡了几分:

    娘亲,那便进去吧,莫让阿苦着凉了,春深露重。

    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皮性,慕天遥仍在压抑自己。

    罗氏目光很不自然的闪烁了一下,身着绿柳襦裙的她并未多说什么,有些刻意的将木门旁的笤整齐的摆放,洋溢着温柔笑意:

    天遥,快进来吧,本来是晚上收起的,也不知你此时过来,以免将你绊倒。

    慕天遥只觉得罗氏熟悉而陌生,似乎从他有记忆起,罗氏便是这样温柔如水,却总是古井无波,哪怕他不小心掉进河里,罗氏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似乎在她眼里,自己的生死都无关紧要。

    这个女人,就像一个模具一般,时刻在他面前展现出相夫教子的一面,从未把真实的自己呈现给世人,令慕天遥觉得很假。

    年幼时,他还觉得这样的温柔,令人惦念。

    如今,他却觉得罗氏还不如那些未曾读书的村里人,至少他们在自己面前放声狂笑,能不羁的搂着自己的肩膀有说有笑。

    而自己的母亲,却自始至终未曾上前抱住自己。

    慕天遥担忧村里发生变故,更担忧自己的爹娘,可现在令他失望至极。

    他已经消磨了七年时光,未曾玩乐,不曾有爱,这一切值得么。

    可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么。

    至今残留的废墟告诉他,那个苍龙绝不是梦里出现的。

    浑浑噩噩间,他就这样来到了内室。

    说是内室,不过是由简陋不堪的鸡舍改建而成的,仍弥漫着浓厚的臭味。

    四面的窗棂被死死封住,连一抹阳光都不曾投进,陷进去的地面有些积水,极其潮湿,除了一些吃食用的残羹冷炙,就是一张垮塌的木床,斜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也就是慕飞白。

    咳咳,咳咳。

    慕飞白眼睛一睁一闭,蜷缩状,浓浓药味四散。

    慕天遥强作镇定,却心里翻江倒海。

    这竟然是那个他记忆里的爹爹。

    年幼时,他可是能挑千斤重的巨石,直接挪移到山脚下,镇压了井水里钻出的腾蛇,村里人艳羡,皆无比敬佩,才让出一块地给他们居住,慕飞白的傲色还历历在目。

    转眼间,他竟已枯木状,成为活生生的药罐子。

    罗氏望着慕飞白,默默垂泪。

    慕天遥有些伤感,却并未开口,原想着如何亲近一番,好将自己的怨愤倾诉,却又转为了无尽愧疚,可腹内的咕咕声却擅自做了决定,打破了宁静。

    慕飞白倏忽精光一闪,竟生龙活虎的坐了起来,虽还在咳嗽,却紧紧盯着青衫的慕天遥,扯开笑容:

    天遥,爹认得出你,你与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孩子,你下山了,定是学有所成了。

    罗氏似乎被传染了,咳了咳,责怪道:

    你且没好,这般急切为何,郎中说你这痼疾最怕受气,天遥毕竟还年少,怎能如当世大儒一般令你满意。

    慕飞白怒喝:

    混账,妇道人家,哪里轮的上你插嘴,我在问天遥,你无需多言。

    罗氏被教训,颜面无光,泪水涟涟,却无绣帕擦拭,分外难堪。

    阿苦立在角落,像极了一根木头,僵硬无比。

    慕天遥只觉得荒唐,自己腹内饥饿,他们一分关心却无,上来便问自己学的如何,莫非自己不学便不能下山了么,况且,慕飞白生的虽不丑,却也粗犷无比,根本没有慕天遥的俊逸,却说一个模子刻出来,这更令慕天遥无不心酸。

    多年来,自己在山上,他们在山脚下,从未看过自己,如此狠心,竟比不得村民乡亲。

    慕天遥生性善良,才压制住脾气,此刻也上来了:

    爹爹既养病,何须关心孩儿的学业,这慕林村本就人人贫农,从未想过出世,修学有何用,倒不如少思多睡,乐得自在,那便病痛全无。

    慕飞白哆嗦着手指,对着慕天遥怒斥:

    混账东西,给我跪下,若不是爹娘,你怎能有机会温书习礼,你竟如此不孝,反了反了。

    咳咳,慕飞白神情萎靡,上气不接下气。

    慕天遥无奈,只能依言跪下,有苦难言:

    孩儿不知,爹爹为何执着于让孩儿苦读,寒门况且无出头之日,我等平民而已,消磨光阴,何不让孩儿伺候爹娘,度完一生。

    慕飞白咳的更大声了:

    混账东西,让你栖息此地,不过是无奈之举,你早晚要如大鹏翱翔,岂能同那些卑贱之人一样的想法,尽心谋事,必有转机。

    慕天遥针锋相对:

    孩儿看,村里人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好,何必想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呢?爹爹你七年前便让孩儿发奋读书,总说要孩儿定品,可是人事可谋,天命却无力阻挡,朝廷是不会给我们平民定品的。

    慕天遥还真不知道父母的用意,他听话温书,并不是真的傻傻的想去定品,主要是更在乎那些善良的人们,这些村民不为不能定品而烦恼,而是互帮互助,过的如世外桃源一般,自己不能让苍龙毁了这一切。

    可是自己的爹娘,却千方百计的想要自己定品,究竟意欲何为。

    慕飞白咳出一口鲜血,气的直打颤,就要来到慕天遥身边,寻着挂在角落里的斧头。

    阿苦,将那斧子递过来,我要劈了这个不孝子,这点就比不上士族子,留有何用?

    阿苦手足无措:

    阿爷,郎君不是有意的,你莫要责怪他。

    罗氏只顾在一旁抽泣,并不动弹。

    慕天遥常听大叔大婶讲故事,连山中猛虎都对子女有情,而长辈们虽经常责骂他们的孩子,却不过是吓唬人罢了。可自己的爹娘,却动辄打杀自己,就连装出一分宠爱,都觉得费力。

    慕天遥蹭的站了起来,仰头与慕飞白对视:

    你便劈了我,好教一切从头开始,我便什么也不管啦。

    那一瞬间,心中的负担皆无,慕天遥竟觉得无比快活,如若他死了,便不必想往后的噩梦。

    可是慕飞白一听,似乎犹豫起来,噗嗤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缓缓倒了下去。

    罗氏惊的失神,泪雨滂沱,使唤起阿苦:

    快,快去煎药,去找村里的长者,驾一辆车與过来,咱们去城里。

    慕天遥见这情景,头痛欲裂,只觉手足如冰,身体发寒,如坠冰河。

    他本就饥饿难耐,晕晕沉沉,加上气愤和内疚夹杂心胸,每年必复发的寒症提前袭来,令他手脚打颤,再也支撑不住,直愣愣倒了下去。

    罗氏急切不已,使唤着阿苦道:

    快,快将天遥也抱起来,放在床上,速去请人,快点。

    慕天遥的意识渐渐模糊,他靠在阿苦身上,无力感袭来,他不要珍馐美馔,也不用鼎珰玉石,不过是家家户户皆有的亲情,对他却可望而不可即。

    为何他们要生养自己,为何还要救自己,可是却如此冷漠。

    也就在这一刹那,慕天遥恍惚看见阿苦从最里间的茅屋跑了过来,手上端着一个脱了漆的玉碗,在玉碗上还放着一块杏黄绢帕。

    茅屋是阿苦居住的杂间,旁边就是鸡犬,彻夜喧闹。

    这玉碗,慕天遥只有幼时见过一次,便再也未见,原来是用来给慕飞白煎药,想必是罗氏出身哪个大户人家,后来落魄了,带来的陪嫁品。

    慕天遥失望无比,更觉冰冷,可是那块杏黄绢帕却令他洋溢了一点点暖意。

    在那山上的草庐外,有一些未被完全擦拭干净的哕物,乃是慕天遥病痛复发时,呕吐出来的残羹,后来他只觉有人照顾自己,准备瞧瞧那人面容,谁知那道身影转瞬不见,只留下杏黄绢帕。

    而后,他便再次晕了过去,醒来后,绢帕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她竟去见过我。

    在她眼里,仍是父子的性命重要,只是她为何如此拘礼,与自己的孩子亲密一些,也会有什么禁忌吗?

    慕天遥再也经受不住,失去了意识。

    也就在此时,他没有发现,罗氏从床上将他的双手紧紧攥紧,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喃喃自语:

    孩子,苦了你了,莫怨我们,这是你的命,你必须要从这里出去,只有出去,你才有可能定品。

    唉,真不知何年何月,你能真正走出去,也不知你走出去后能否定品,但我们别无选择。

    见阿苦跑了出去喊人,罗氏将仅有的一床棉被盖在了慕天遥身上,又去烧了炭火,给慕天遥驱寒,反倒是被她关心的慕飞白,却被她扔在一旁,身上无任何遮盖。

    罗氏细声咒骂着慕飞白:

    你这蠢牛,太冲动了些,说的那些话太直了,你何苦如此心急。

    可是,谁不心急呢,那个夜晚至今,也有好多个年头了,何时才能等到天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