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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打醮

    豫章郡郡城,城东,仁庆街

    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梅湖派出的官兵早已把守在四周,将百姓们分成好几列,一直排满到城东的玉华街。

    稍有品级的官兵也身着道袍。

    新出的道袍仍是用棉丝制成,只不过别出心裁的将脖颈处的圆领重新修剪,变成较为犀利的钝角状,且向上翻起,能正好裹住半边脸,充斥着阴翳的感觉。

    道袍的袖口反倒狭窄了许多,露出穿着者的手臂,左右两侧缝制出扇形包裹状的口袋,较大的凸起,使胸腹都圆了许多,纹饰着两只乌鹫,下摆微微卷起,勾着几块袖扣,用圆木分成的椴木镶嵌,纹饰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

    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扮,整体上给人不适感。

    原先还因为无品而穿不上道袍的百姓,反而庆幸不已。

    快看呐,快看呐,郡守大人到了。

    人群中不知谁出了声,众人自觉让开了一条道,给梅湖的车與放行。

    一瞬间,百姓们纷纷跪下,不敢抬头。

    而一些活跃在豫章郡的世家大族,不超过三品,被梅湖的官兵安排至仁庆姐

    街两侧的酒楼上头,居高临下的赏看着风光。

    这些士族子弟露出不屑,他们为的是见一见那群道士,这所谓的郡守算个什么。

    有几家店是士族的产业,几个家仆仍在里头叫卖,甚至上前将所售之物硬塞给百姓,并索要钱财,梅湖的官兵权当没看见。

    慕天遥幼年时,便喜欢站在山顶上,望着山脚下的风光。

    可那都是一派怡然自得,而他是诚心的欣赏。

    他还真不喜欢这种被俯视的感觉。

    尤其是能窥见那一条直线上弱小的麻衣蚂蚁。

    暮林村的村民也在几日前,便乘上官兵护送的车马来到郡城,随即便住进了城中驿馆,又增加了赊欠郡守的数目。村正在契上画了押,怎么也逃不掉了。

    不得不说郡城车马就是迅疾,如此遥远的路程,却跑马观花一般转瞬即至。

    头一次来郡城,且有机会观礼,让这群从不出世的村民,竟也心思活泛起来。

    大人们倒还好,只当是进城游历,暗自安慰自己。

    慕岳和村里的一些少年则是不同。

    他们原本觉得山村乃是世外桃源,如今一看,有些流连忘返。

    慕兴眼尖:

    快看,那是天遥,他穿上道袍可真好看。

    慕文菽和慕岳也抬头一看,可不是么,慕天遥跟着梅湖一同从车马上下来,身侧的官兵竟对慕天遥毕恭毕敬,令他们羡慕的紧。

    嫉妒在心头涌起,慕岳轻声哼道:

    狗仗人势的东西,亏咱们还跟他关系那么好,雀儿她们几个被抓走了,他不想着救回她们,在这郡城当起了大官。

    排在街道上,是按照每村每县划分的,各自村正统管自己的村民,每个村里的村正在前头,而同属一个县的村子则由县令带领,在村正前头。

    经由梅湖官兵统一点卯完毕。

    暮林村村正见县令一脸不悦,又不敢移动,急忙示意身后的村民传信,传至慕岳前头的大叔时,对方怒道:

    不要说话了。

    慕岳几人也意识到什么,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是心中对慕天遥的嫉恨难消。

    不止是慕岳他们,其它各县的同龄少男少女也都看了一眼慕天遥,随即快速垂下头,他们不明白,慕天遥是何许人也,难不成是郡守的儿子?真是叫人羡慕呀,那么俊逸潇洒,若是在我身上多好。

    不过,他们的嫉妒并无慕岳几人强烈,毕竟,慕岳几人是和慕天遥一同长大的,慕岳他们自觉与慕天遥并无差异,对方却能有此荣宠,心里极度的不平衡。

    若是慕天遥当真是梅湖儿子,他们或许还好受些。

    远处的慕天遥何曾不知这些,悲伤的眼眸一闪而过,泰然自若的随着梅湖立于正中央。

    梅湖似乎爱煞了慕天遥,让慕天遥单独与自己在一处:

    豫章郡的各位乡亲父老,今日本官将与你们一同观礼。天师道有言,人之性,求说也。你们不必压制本性,如何开心便如何来。想我豫章郡沐浴芬芳,不似其它州郡烟波蔽日,你们自可有一田园,不需问往事是否可追,岂不快活?

    下首的百姓们噤声。

    梅湖见无人附和,颇为不喜。

    慕天遥察觉到梅湖的反应,咬咬牙,只能将自己扔出去了:

    各位父老乡亲,梅大人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他是不世出的好官,整日为豫章郡殚精竭虑。我名唤慕天遥,是这暮林村出来的,梅大人不嫌弃我的出身,见我身世可怜,便给我莫大恩宠,允许我同宿,并知无不言,我感觉无比的快乐,所以你们在此刻,不必拘谨。

    说着,慕天遥缓缓朝暮林村这边走了过来。

    立于村正跟前,慕天遥露出微笑:

    村正爷爷,辛苦你了,你且立起来吧,这可是郡守大人的恩德。

    村正有些诧异,却不敢起身,也不说话。

    慕天遥早有预料,他突然换上一副具有威势的语气:

    莫非村正爷爷当天遥是外人了不成?天遥的名字可是在暮林村人口簿上的,永生永世不会变。天遥知道,天遥一家是外来的,村正爷爷总有些戒备,可是多年来,天遥都是当村里人为一家人了,郡守大人见天遥可怜,方才寻得一栖息之地,莫非村正爷爷还不让天遥认祖归宗么?

    慕天遥这话也是绝了,他说的情真意切,毫无半点停滞,在大庭广众下歪曲事实,也让其余县村的百姓侧目。

    原来是这样啊,那暮林村不是听说山川丰美,竟有这么一群人,连一个少年都容不下,唉。

    百姓们是最单纯的,他们不会细想慕天遥话语的真实性有几分,他们本就活的真实,见不得弱者受欺负,故而壮着胆子议论起来。

    人这一辈子,总得说些虚假的话,可若是善的驱使,出于良知,那它便是对的,这便是慕天遥的本心,因为他的本心就如此,他从不觉得说些假话就是假人,他更看重的是做之后的目的。

    虽然对村民们说了假话,可他并不会去伤害他们,反而是保护他们。

    这世上总有人说的话颇为真实,做的也很坦诚,可是在这阴诡时局里,是不成的。

    当然,有些人说的与做的截然相反,这才是彻头彻尾的虚伪。

    暮林村的老村正气的直打颤,他指着慕天遥怒目而视。

    其余村民更是恨不得上前揍他一顿,怒道:

    慕天遥,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天遥么?

    慕岳蹭蹭站了起来:

    慕天遥,我慕岳耻于结识你,悔不该让你们一家住在村里。

    慕文菽紧随其后:

    我慕文菽同样耻于结识你。

    其余十几个少年也是如此。

    住嘴,住嘴。

    梅湖的官兵呵斥道,生怕扰了梅湖的雅兴。

    而梅湖倒是饶有兴致。

    同样说出住嘴的,还有老村正,他无力哀叹,这不是坐实了他们卑鄙行径吗。

    他必须试着挽救一下:

    天遥,我们何曾亏待你啊,你何必要如此啊,你莫不是逼着老朽我上绝路吗?

    老村正情绪激动不已,眼眶含泪,拐杖也被他扔在一边,颤颤巍巍的朝慕天遥就欲下跪。

    慕天遥一惊,连忙对两侧官兵道:

    看什么看,还不扶着天遥的老爷爷,郡守大人最是体恤百姓,若是有点什么差错,你们担当得起?

    两侧官兵知道他是梅湖的大红人,急忙去搀扶。

    其余村民更是对梅湖分外崇敬,原来这郡守大人爱民如子。

    暮林村里的长辈憋着气,怒道:

    慕天遥,你为何污蔑我们,我们待你一家如何,你莫不是良心被狗吃了。

    慕天遥摇摇头:

    大叔,你们如何对天遥,天遥早就忘了,那些不开心不要一直记着,大人说过,我们要以德报怨,不要总揪着别人一点小错不放,就算豫章郡的百姓心里没有他这个父母官,他也会将百姓们当成自己的子民。所以,你们怎么对天遥,天遥都不在意,天遥都会把你们当家人,所以请大人准许,允许你们站起来并随意说话。

    村民们哪里说的过慕天遥,被他呛声,哼哼哧哧道:

    你这等尖牙利嘴,最会狡辩,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慕天遥笑道:

    据我所知,慕岳他们也是念过书的吧?书生这么多,郡守大人也是书生,难道郡守大人的话也有假吗,你们是说郡守大人在这扯谎?若是你们能证明对天遥一家很好,请拿出证据来。

    慕天遥一连串的机锋让他们彻底偃旗息鼓,他们一直地处偏僻,与其它人根本无接触,所以村子里的情况外人根本不知,他们又没画下来,哪来的证据,而且这等于说梅湖在说谎,他们哪敢。

    故而,他们只能沉默不语。

    接下来,在慕天遥的和善举止下,他们只能依言站立起来。

    其余县村的百姓顿时嫉妒不已,这个村子的人如此德行,却因为出现一个有德行且有才华的少年,便能获得郡守大人的恩德,而他们还跪在原地。

    慕天遥见时机已到,便朗声道:

    郡守大人一视同仁,连怨恨都能消解,更不能寒了心怀善意之人。为彰显仁德,你们皆可起来,并随意攀谈,且可多赏赐一顿饭食,这是暮林村得不到的,只要你们以后互敬互爱即可。

    谢过郡守大人,谢过郡守大人。

    一连串山呼海拥的声音袭来,震耳欲聋,让梅湖的威望上升一个节点。

    原本这些百姓对他带有怨愤,此刻竟消解了不少,竟自以为错怪了梅湖。

    他们就是这么容易得到满足,只需给他们一个简单的安慰。

    暮林村和其他村彻底矛盾激化,而他慕天遥也和暮林村势同水火。

    梅湖见回返的慕天遥,越看越欢喜,这小子之前有多气人,现在就有多令他欣然。

    没想到,慕天遥直接自己暴露了,都不用梅湖去张贴布告,省去许多时间。而且他还顺便将自己拉拢人心的愿望实现了。当初误打误撞收下慕天遥,梅湖不抱希望,如今他眉开眼笑,此子玲珑剔透,绝对是他的造化。

    不过表面还是不能给他好脸色,梅湖淡淡道:

    使唤本官的人,可还顺手?

    慕天遥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请罪:

    天遥有罪,请大人责罚。

    梅湖网开一面:

    便饶了你这回,以后不可再犯。

    楼上的士族望着乌泱泱的人群,见自家生意被搞砸了,气急败坏,怒视着慕天遥。

    这时,梅湖派去道宫的人才赶了过来:

    郡守大人,道宫的人马已经出行了,朝这里而来。

    梅湖悦,高声道:

    乡亲们,天师道的道长们已经乘着葫芦座来了,大家莫要喧闹。

    场面一下子又寂静下来,不过此时的百姓少了几分敬畏之心,开始争先恐后的四处张望。

    缓缓的,只见玄空坐在葫芦座上,身着道袍,另一半脸还覆上一块玉坠形面具,显得更加诡谲。他双目微阖,双手拿着拂尘,八卦阴阳飞鱼在葫芦座上栩栩如生,竟冒着若有若无的仙气。

    而后,则是道宫里的道士们,以品级高低和入门前后综合评定,划分为三列,左右两列正头之道士抬着莲花座,洋溢着笑容,他们后头的道士则一副倨傲神色,一人提着一只三茎荷叶台,那荷叶盛开的分外青翠,一根茎缠绕住灯笼台的顶端,荷叶苞漂浮的火苗沿着根茎燃烧,使内部光亮。

    百姓们看到这一幕,大为称奇,想着这荷叶何时干枯?

    除此两列,还有葫芦座下的一列道士,他们的头部顶着葫芦座,双手拿着桃木剑和黄符纸。桃木剑穿过葫芦座的孔隙,使玄空四面环敌。

    他们的面皮画着一些飞禽走兽,呈青黑色,以他们为首的道士更是披头散发,发梢垂落背部,遮住了他的瞳孔,在他背部负着一把更大的桃木剑。

    百姓们交头接耳,茫然四顾。

    士族子颇为惊讶:

    这些道士怎如此做派,往年绝非如此,今年阴森了些。

    倒是有长辈略懂一二,命仆人斟了一壶带来的烈酒:

    这是真道显灵了啊。

    士族子疑惑:

    何为真道,难不成以前皆是假道?

    先前的长者喟叹:

    道是什么,乃是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律。无论你身处何地,皆受道的禁锢。道,理当是俯瞰苍生,乃主宰者。这人间或神佛,哪里不是用血堆成的,称得上地狱。也唯有悟道信道之人,形如恶鬼,暴戾不堪,势要裁决恶念,那些善良之辈是悟不了真道的。

    士族子似懂非懂。

    且看下方,道宫齐齐一百零八人出动,每三十六人轮换一排,似是演练一番,如连绵不绝的影子绰约,在不够宽敞的街道上行走自如,令人瞠目结舌。

    原先立于两侧的道士却各抽出十八人,与顶在葫芦座的道人互换,令百姓拍案叫绝。

    梅湖只觉这些道士抢了自己风头,暗自恼怒,却不敢做声。

    花里胡哨的,这哪是来辟邪的,更像是中了邪。

    梅湖没有说出来,带着慕天遥迎头赶上,笑眯眯道:

    道尊驾临人间,可降下祥瑞否?

    这是老规矩,道士打醮前,必寻个由头,显示他们的合法性,从而彰显天人合一的真实,天道是为人而派遣使者下凡,可见人敬天,天法地的重要。

    人可以通过敬天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一种自我安慰的欢喜寄托。

    此次也不例外。

    以往的玄空定会回答:

    今我子嗣染病,故降下天阳,以令阴魔魑魅退去。

    今日,玄空却一改常态,淡淡道:

    祥瑞不曾有,人祸了然无,可愿应承?

    这话的意思,怎么隐隐有责怪之意。

    梅湖虽不知消解天灾与消解人祸有何区别,却只好应下来:

    自是应承,颂曰德天崇地大自在广济菩萨。

    慕天遥也连忙叩头:

    颂曰,德天崇地大自在广济菩萨。

    刘瑾和张伦二人也紧随其后。

    玄空望了慕天遥一眼,面色发冷,对他们的虔诚并不在意,淡淡道:

    打醮,历年皆有一次,也算时日不短。然人之恶罪,岂因天时而加焉?人之向善,山泽有灵,自有生辰造化,何必将祸福寄予先人。先天不阳,亦可倚于后土,方是大吉,若只知愆责天时,人心向背,永世阴灵,天亦颓然,降下罪罚也。

    靠天,不如靠自己。人若自行创造善意,远比等待天福更加重要。

    慕天遥诧异,这前些日子,玄空不是还说天命么,非要辩称天无凭无据仍要自行修复人间瑕疵,强加给人间恶念,将天人绑在一起。眼下,这是打算和解了?准备退出道法?让人间不再信天信道?

    可是接下来,慕天遥才明白自己想多了,只见这玄空从葫芦座上一个飞身便稳稳落地,随即命顶住葫芦座的道士将葫芦座翻转,刹那间可见背面是一些狰狞的恶兽,与正面的飞鱼仙鸟完全截然相反。

    贴,挂。

    只听的玄空呼喝,道士们扔出手上的黄符纸,嘴中默念着什么咒语,又在手心里比划着什么,将这些黄纸用指尖夹住,随后在葫芦座反面的底盘上运行,描摹着这些恶兽的形状,猛的一贴,顷刻间金光闪闪。

    土生金,金乃本源,后土黄天,呈黄色大吉,覆大火更吉。

    玄空喝令后,两侧的道士则将三茎荷叶台的端口打开,烈阳下的火光越来越旺,根茎即将烧毁,只剩最后一点根部,直接扔进黄纸上。

    顷刻间,呈现出黄烟阵阵,烟雾缭绕。

    众人都被吸引了,眼睛舍不得移开半分。

    不过他们都不理解,不是说打醮吗,不应该是先讲些祭祀的青词,再论道法,进而作法祈福吗,怎么这直接上来就神神叨叨的。

    而且以往都是在道观里,今年却出现在街道上。

    也不敢多问,只得耐心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