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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书万重意难作

    今年上元节后的信件对比往年来说多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将近二十来封的信件堪比往年前年总共加起来之多,不过虽然会有些操劳,但是这铜钱自然给的也是水涨船高,陆长安倒也不免有几分眉飞色舞。

    少年可是没少体验过那种恨不得一枚铜板掰成两瓣使的日子,所以对于用体力换铜板这种事,一直都是秉承多多益善的心态。对于一位曾站在墙角阴影下仰望过天空的少年来说,这点辛劳比起赚钱填饱肚子反而是不值一提。

    仔细地搜罗了一圈信件,陆长安一扫先前失落的心情,反倒是颇有几分笑意洋溢在脸上,因为在这一众信件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会让自己窘迫的名字。

    叶庆之!

    陆长安脑袋里仍清晰记得,前年送来小镇的书信极少,少到连亲手编制的竹箩筐都显得可有可无,仅仅凭一只手抓起,塞到怀里就算是全部了。

    不过也就是在前年,陆长安自打接了送信的差事以来,第一次见到有叶庆之的信件。

    那封意料之外的信笺上,寄信人一栏被人用墨笔胡乱涂了去,仅仅是在收信人上留下“桃花巷,叶庆之亲启”八个厚黑大字。

    那封看似普普通通书信,对送信少年来说却是免不得一番天人交战。

    一方面,陆长安内心深处极为抗拒踏入桃花巷,另一方面便是他与叶庆之的一些私人恩怨,更是迫使他哪怕愿意进入桃花巷,甚至见到谁都可以,但独独不希望也万分不情愿面对那个身处桃花巷的叶庆之。

    少年之心思,仿佛两位稚童儿时的玩闹追打,看似平平无奇,或许甚至不消几日便会被双方抛之脑后再也不会提起,可若是有一方跑至了自家院门口,那对于另一位来说,自然是适可而止,抑或如临大敌。

    并不是说稚童已然有了依仗大人撑腰的念头,但是这种仿佛身处他人领域,似乎每个人都会在年幼的时候无师自通。

    更何况对于陆长安来说,在这方面的他,在叶庆之身前,仿佛遭受着天然压胜。

    半晌,陆长安抽回思绪,甩了甩脑袋,开始去计划那一枚枚铜板该何时丢入囊中。

    二十多封信,除去那零零散散的七八封寄往桃花巷的外,剩下的三十余封里面大多也是些送往惊蝉巷瓷碗街的信件。

    城西城南城北都有信件会送往城门口的驿站,但不知道为何,默许了陆长安送信的看门人,却似乎只把城东的信件交付给了少年。

    起初陆长安也会疑惑,甚至自省是否是自己某些地方做不到位,不过久而久之,少年也就坦然释怀了,毕竟多送三个地方的信件,或许对少年来说能够多赚不少铜板,可是换一个角度也就意味着会占用其更多的时间。

    对于陆长安来说,送信终归是自己的副差。

    按照往常的惯例,陆长安送信的时候,通常都会把那些桃花巷的富贵人家的信件,掖到底部,先去送完惊蝉巷瓷碗街的信件后方才是轮到桃花巷。

    这其中缘由,倒是与少年心性无关。

    其实连陆长安自己也说不上来这份举动意欲何为,只知道每每当自己站在桃花巷里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时,总会担心石板太过光滑,草鞋不够结实,冷不丁就是落一个狗啃泥的模样。

    虽然在桃花巷里的青石板上摔倒自然是不至于摔出磕碰,嵌入碎石,但是陆长安的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宁愿在惊蝉巷的黄土碎石路上摔个皮开肉绽,也不情愿在这青石板砖上跌个跟头,给那些难得看到这副滑稽摸样的富贵人家,笼绣遮面取笑。

    两年多的送信经验下来,陆长安送信的穿街走巷委实是熟稔。

    不知道是否是陆长安有意为之,几个街道拐过之后,再绕过一个街头小巷,便又是来到了上官先生的学塾。

    抬头望了一眼尚在半空的大日,陆长安盘算了下剩余的时间,对于接下来的送信路程多多少少有些点熟稔在心。

    陆长安不喜欢林端阳那种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性格,可又不得不羡慕林端阳阳光洒脱的性格。

    譬如,如果这次送信的是林端阳,那么后者断然不会去刻意计算时间,只是兴之所至,想去看望下先生,去便是了。

    但陆长安则是截然不同,自打他长那么大以来,从来都是踏踏实实,求得就是心里能有个底,能有个取舍,能把最坏的事情降到最低......

    虽然林端阳和陆长安的经历遭遇大差不差,可是在某些细枝末节上的处理,也造就了二者天壤之别的性格心性。

    当初入酒肆时,因为工钱一月一结的缘故,险些饿的昏死过去的陆长安,依旧是强撑着身体,不曾开口向掌柜的赊些工钱。

    在少年心里,人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无法用铜板来衡量,哪怕是自己下个月多辛苦亦或忙碌更盛,但是依旧于心不安,还不清那份人情债。

    那年的林端阳已然跟了城西铁匠铺老板出走小城,自然是接济不到陆长安半分。

    至于那个早已结下旧怨的叶庆之,冷冷丢下一句,

    “胆子那么小,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低三下四的贱命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得钻进了桃花巷。

    掌柜的一行人许是忙里忙外照顾生意得自顾不暇,未曾对新来的杂役小厮有些察觉。

    陆长安只清楚的记得最后是酒肆隔壁的林老头推开了院门,供了少年将近半月光景的斋饭馒头,直待陆长安的工钱发了下来。

    只是发工钱那一日的陆长安,却是再也没有敲开林老头的院门。

    老人信佛,那几日送斋饭馒头的时候,陆长安没少听见他念叨嘀咕着什么,做的还不够多。

    但其实陆长安一直想对老人好好说声谢谢,说他做的够多了。

    这种念头,自打林连着三次送了斋饭馒头的时候,陆长安就想说了。但又好似馒头塞住了喉咙,斋饭在里头打转,话到嘴边却还是连着茶水一起吞咽下去......

    少年不是不愿说,是不敢说,倘若老人是少年的亲戚,那么少年自然敢说,敢很早说,但老人与陆长安,不过是寥寥数面的交情。

    吃斋信佛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是忌讳别人说错了话,抑或是做错了事。

    此间道理,陆长安第一年送信桃花巷的时候,在那扇前一刻还乐吟吟打开的石狮大门,下一刻便是轰然关闭的转变中,少年已然见识过了。

    书中的道理,有人愿意去践行,是他愿意相信书上的道理,而不是他愿意同别人讲道理。

    随口而出,即便是出言者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却依旧是一种极为真诚的大忌讳。

    眼观鼻鼻观心,听者与说者,都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人心两处,难汇一地。

    ......

    在心中演算了一番的少年,终归是有了自己的决断。

    轻盈下脚步,陆长安缓步走近上官先生的学塾。

    一道中年浑厚的嗓音从不远处的学塾传来:“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随之而来的是学童们稚嫩的诵音响起:“很毋求胜,分毋求多”。

    上官先生正领着学童们大声地朗诵着文章。

    陆长安朝手中哈了口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迁。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放下手,陆长安踱步稍稍地走近了些。

    眼下日以过梢,学童们早已一板一眼地端坐在学塾里,聆听着先生的教诲。

    送信少年透过学塾那处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会支棱起的窗沿,清晰看到那个终日不离棋盘的叶庆之,正要替上官先生领着学童们大声朗诵,先前上官先生醇厚的嗓音更多是起个开头的意思。

    少年将目光投向那处仿佛已经被倚出痕迹的窗沿,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几年前的一日,自己靠在窗沿处,碰巧听到上官先生朗诵的“君子固穷,怎可为盗?”

    那时候的陆长安很是不解其意,于是便探出了脑袋,恰好和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座位的叶庆之,见了个满怀。

    陆长安记得清楚,那时候的自己仿佛碰了一鼻子灰一般,灰溜溜地把脑袋缩回了窗沿下,不敢露出分毫。

    而后者,那个沐浴着阳光宛若胜利者的少年,那个挂着睥睨笑意的叶庆之,微微俯下脑袋,用一个只有窗沿边的二人才能听得清的声音细语道,

    “奈何为盗呼?”

    想到这里,陆长安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窘迫的神色,不过也仅仅是维持了一刹便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则是少年长吁一口气,仿佛这一刻的他彻底与曾经那个窗沿下的少年斩断联系。

    对于早早失去了娘亲离开了父亲的陆长安来说,只要是活了下来,还长到那么大,没有冻死,没有饿死,这就说明阎王爷还不想收了他,那么他陆长安,又岂会因为曾经的自卑,羞得这一辈子都抬不起脑袋?

    天地万物间便是如此波谲云诡,山上仙人求都求不来的心魔问道,就这样出现在一位从未有过修为傍身的少年郎身上,甚至还被后者轻巧击溃......

    不过这一切,少年自然是毫不知情。

    除此之外,距离小城数千里之外的某个佛国圣地,一棵盘踞此地数千年之久的参天桃树,轻轻摇晃枝桠,抖动下落英一片。

    与此同时,恍惚间有一句先生从未传授朗诵过的圣人语句,自陆长安心间骤起,诵念声一闪而过。

    “今生不向此生度,更向何生度此生?”

    城东酒肆,

    本该是今日黄昏时,由少年帮着清扫的檐头雪,却在吱呀一声的由内而外的推门声中微微抖落了不少。

    在学塾外少年七拐八绕也仍旧是看不见的地方,一位身形娇小,面相慈蔼的老人,佝偻着腰,遥遥望向少年,满目悲悯,口中仅有一声佛家谶言,

    “莫向外求”

    老人侧身不远处的酒肆里,一个贼眉鼠眼的身影提了把扫帚,却也是故作姿态地歪了歪头,同着老人的视线一道看去,不同于前者的慈悲敛目,后者玩笑般撑大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淡淡的轻蔑。

    ——————————

    春日风起,煦阳初生。

    学塾外少年郎肩上,虽是未曾有幸安放起莺莺燕燕,却还是盈了满身笑意,乐听书声。

    一炷香的工夫,屋内的读书声稀稀疏疏地平息了下来,在学塾外立了半晌也听了良久读书声的陆长安,没有再向前跨进一步的意思,转了头便是沿江而行。

    打小就闹腾在水边的陆长安清楚地知道,湘江江畔不仅仅是坐落了上官先生学塾这一处景象。

    自先生的学塾沿江不过百步,便是一座形似剑庐,由石头堆砌的建筑矗立在江边。

    陆长安无法知晓这座所谓的剑庐是何人建造,不过陆长安知道早在先生的学塾落户此地之前,这座剑庐便出现在了小城。

    剑庐正中央并非陆长安所想那般插着一柄巨剑,反而是一方名不副实的朔戟。

    重游旧地的少年快步上前,凑近了些,仰起头仔细打量。

    剑庐是由金石料子打造的,约莫能有三丈之高。至于剑庐的周围,也并非是空无一物:反倒是是被三方横匾框连出一个约有一座宅邸的地基。

    在还要小些的时候,有一次,陆长安被林端阳带着来江畔摸鱼打虾纳凉,那是两位少年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日子。

    大概是先生的谈吐装扮的缘故,陆长安还记得先生当时被两位少年缠着解释三方牌匾上的寓意。

    不过那时候的上官先生也只是说了正北面,那是对着湘江的牌匾上的四字:法外施仁。而另外两方的牌匾却是没有要作注解的意思。

    那会的上官先生,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方似乎是儒家弟子提笔写就的牌匾,只是在诵读之际多了几分叹息意思掺杂其中。

    不过七八岁的少年郎,自然是不解其意,却还是对眼前的陌生但莫名和煦的先生不由顶礼膜拜,三合城没落后的这一代孩童多是不受蒙学的一帮人,只是识得几个大字在他们眼中便是顶了天的先生,颇为滑稽,但也是挑不出刺来的。

    陆长安靠近些了这方剑庐,围绕一圈。

    “静心内求”

    “慎始如终”

    “法外施仁”

    牌匾上刻的大字无非就是这三个翻来覆去的词句,与少年小的时候所见,没有半点变化。

    早在先生入住学塾后的日子里,陆长安已经知道了三方牌匾上的内容。

    至于如今一遍又一遍的踱来踏去,无非想看看,能不能见到第一次遇到先生时,“法外施仁”四个大字熠熠生辉的模样,虽然不是很明亮却也晃眼。

    可惜了,当时还要大上几岁的林端阳,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环绕一圈无果的陆长安,决定暂且放下这件积累在心头有些年头的石头,先去把今天的信件派齐。

    再晚些,等到了黄昏时,隔壁王老头的檐头雪也到了要帮衬着清扫的时候了,

    拖不得了,再拖下去,雪可就自己化咯,少年自娱自乐,旋即带了抹欢快跑离了江畔,奔向了信上的人家。

    ——————————

    就在少年方出剑庐百步之际,

    陆长安身后学塾的院门缓缓打开,推门而出的中年先生不久前才给学童们留了作业。

    此时的他不知道是对着百步外仅能看出人影的少年,还是对着不足百步远的剑庐,仅是一句“盗亦有因”,便让剑庐正北的牌匾金光尽显。

    与此同时,少年正迈步向前,全然不知身后的光景,一如方才绕过南边牌匾上的“静心内求”时不曾见到不远处佝偻老人的手笔一般。

    “佛根道骨儒心,缺一不可。压胜一事本就是那些远在天边的那些老不死搞出来的东西。”

    “虽然说千年以来封印不除,压胜之人的转世不显,但是大家多多少少早就心知肚明了,又或者说小镇如今打破金身潜入湖底的各路大神,哪个没有自己心目中的押宝人?”

    “老秃驴,何必做着无用功?”

    小城内,无数道音色迥异一股脑地涌进某处栽种着桃树的院落。

    而剑庐那块唯一不显的“慎始如终”,则是在一位翘着二郎腿,坐在酒肆门槛上的少年的声音落下后,愈发得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