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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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早晨，劳伦斯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凯文辛克尔准时出现在了文学院门前的广场上。他见到和他同样来自埃斯拜查的另一位学生，从后者手里拿过一个袋子，放到了他骑着的电动车的车筐里。
“把这个送到杜伦公馆去。这是史坦西教授指示的，你如果办好了就会得到奖励。”那名学生小心翼翼地嘱托着。
“好的。我肯定不会让教授失望。”凯文对他点头示意，戴上头盔，用力拧动电动车的加速杆，沿着一条林荫大道驶出了劳伦斯大学的校园。
在大约一个月前，年轻的凯文辛克尔在文学教授埃伦史坦西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了位于褐雾路与柏林街交口的杜伦公馆。这幢有着淡绿色屋顶和粉色墙壁的小楼是一群埃斯拜查留学生的社团所在地。这群学生在这里生活、学习、工作，将埃斯拜查的文化与生活方式种植在了萨克斯的这块土地上。
凯文从那以后每周末都会来这里消磨时间，在那空闲的两天时间里与聚集在这里的各种人待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打牌，最后陷入冗长的哲学问题探讨。凯文逐渐将这个三层小楼视作了他新的学校。在这里，从小习惯了孑然一人的他也找到了一群真正的朋友。这里的人不会将钱花在毫无意义的事上，也不会纵情于声色犬马，他们只会痛快地喝着廉价的啤酒，将各种书铺满瓷砖地板。现在，凯文在内心深处将自己与这个地方联系在了一起。
凯文沿着褐雾路一直骑到了公馆门前。他停下车子，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一口气跑上了楼梯。
“各位，这是刚刚史坦西教授叫我送过来的。你们快点收下吧。”凯文踢开地板上翻开的书，将袋子放到了空出的地板上。
“好。多谢你了，凯文。”蒂莫西从地上爬了起来。
“嘿，蒂姆，你今天没有去排练吗？”
“啊哈，今天没有我的戏份，不需要我过去，所以我就留在了这边。对了，你有急事吗？”
“并没有。怎么了？”
“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过来。”
两人绕过堆得将近两米高的书山，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小房间。蒂莫西踮起脚尖，从柜子顶部拿下了一个精致的铁盒，放到了凯文手上。
“你跟我们认识已经一个月了，我们还没给过你什么有用的东西。看，这是我们大家一起送你的。准确地说，这其实是史坦西先生奖励给你的。不必拒绝，咱们大家就是一个家庭。请收下吧。”
凯文低头端详着手里的铁盒，“这是什么？”
“你回去以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打开看一看就知道了。这东西可不是能随便拿出来向他人炫耀的那种物品。记住了，不要被别人看到。”
凯文点了点头，转身向楼下走去。
“凯文，”蒂莫西在男孩身后说，“你是个好学生。你要清楚你自己的价值，不要把自己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凯文走下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穿过堆满空酒瓶的门廊，走出了这栋简陋的小楼。他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带着那份神秘礼物回到了劳伦斯大学。他没有返回寝室，而是直接跑去了埃伦史坦西的“剧场”。在那里，史坦西正在带领他的团队排演他的舞台剧。
“史坦西博士，”凯文推开废弃体育馆的门，“我把那东西送到了。”
“很好。”埃伦史坦西本人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黑暗里，指导着他年轻的演员们。他将自己紧紧包裹在黑色的长款大衣里，一副有些旧了的墨镜将他的双眼遮挡在一片神秘的黑雾之后。
凯文坐到了史坦西面前，“博士，我们最近有什么事要做吗？”
“有，不过我不能亲自去干。我依然需要你的帮助，凯文。”
“没关系，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好孩子。我需要你做的，是去一趟中都。”
“中都？”
“没错。”史坦西的视线仿佛穿过了那两片薄薄的墨色玻璃，笔直地落在了凯文身上。
“去做什么？”
“去找一个人。”
凯文还在仔细思索着。
“这样，今天晚些时候我会给你发过去一份文件，那上面会详细写着你要做的事。不用太紧张，这只是个很普通的任务。如果你不怯于与他人交际的话，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凯文感到史坦西正在无形中为他施加巨大的压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劳伦斯城去中都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学者执行某种神秘的任务。
“这任务，不会有生命危险吧。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任何人出来阻止我吧。”
“放心吧，孩子，我绝不会让你替我去冒险的。如果这件事真的有生命危险，那就说明现在恐怕还不是该做这件事的时候。”史坦西抬起头，望向远处。凯文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能看清远处的事物。
“好。我相信，您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但愿如此。”
“我的上帝哟！这究竟是命运对我无情的考验，还是时间对我这可怜的耐心痛苦的拷打？为什么我还不能见到我那如池中水仙一般美丽动人的未婚妻啊？克洛狄斯先生，你应当记得，你曾向我承诺过，要在今日正午时分将我可爱的黛芙丝带到我的面前，可现在你的承诺为何依然没有兑现？”用钢板搭成的简陋舞台上，一位又瘦又高的青年在卖力地念诵着他的台词。
“哦，卡尔蒂洛斯，我亲爱的卡尔。我向你保证：你的黛芙丝将会在三个小时后准时现身，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福音女神一般。如果我的承诺再一次变成令人沮丧的废话，我在远洋上所拥有的所有船只都将立即沉没，连带上船上所有昂贵的货物。我向全知全能的上帝如是发誓。”另一位男孩也在富有激情地高声诵读着台词。
“克洛狄斯先生，我不需要你对任何可敬的神明发誓，因为在我这个异教徒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欺骗与戏弄。我，卡尔蒂洛斯，忠诚正直的果酒商人普尔戈洛金之子，此时此刻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对待愚人与蠢货的行为——我要亲自去寻找我的黛芙丝。来，来自北方的巨人奥特洛尼耶，和拥有第三只眼的智慧的瓦尔基洛卡，请你们两位与我一起，前往那高耸入云的白色城堡，去寻来我的黛芙丝！走！”高个男孩向舞台旁的两个演员挥了挥手，随即敏捷地冲下了舞台。
“坏了坏了，我的主人。我们的计划看来是要失败了！我们不得不要去阻止他们了。”那个蹲在克洛狄斯身边的女演员压低声音，努力模仿着侏儒的嗓音。
“不必惊慌，古卡恰卡……抱歉，史坦西先生，可以换个名字吗？这个名字太奇怪了，我害怕我在正式演出时会不小心笑场。”扮演克洛狄斯的男孩挥舞着手中的提词稿向台下黑暗中的史坦西抱怨着。
“没关系，孩子，这名字只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代号。我们可以随时换成任何别的什么东西。”
男孩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着他的表演，“好了，那么——古卡恰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们没有必要为此事浪费我们自己的心力。我们只需到那边的小酒馆里坐上一会，喝几杯酒，静静等待着好戏上演即可。”
“好，各位。今天大家表现得都很精彩，很振奋人心。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们还有别的工作要做了。来，凯文，我们到这边来。”史坦西站起身，走出了他的那片黑暗，拖着他身上沉重的黑影，绕过那张粗糙的舞台，推开了一扇隐蔽的木门。门后摆放着几台大型影刻打印机。凯文从未来到过这地方，他没想到史坦西会在这个小小的体育馆里放上那么多设备，尽管他也不知道这些大型设备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工作，各位。我们要先印出来至少五百本书。”史坦西利索地开启了其中一台机器，那只绿色的钢铁怪物立即发出了令人不安的振动声响。
“我们为什么要印书，教授？”凯文站到那台运转中的机器旁，透过上面黑色的玻璃板观察着机器内部正在高速工作的细小零件。不到一分钟，这台生产于埃斯迪翁的机器就印刷出了五本影像书。
“你应该问，这些书有什么用，凯文。我们要把这里生产出来的所有影像书通过杜伦公馆运送到埃斯拜查国内。那里会有很多人需要这些书。”史坦西俯下身，从机器的出料口拿起一本刚刚印刷出来还没有装订好的影像书。
“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操作这些机器，然后装订好这些书？”那个扮演卡尔蒂洛斯的男孩满脸兴奋地问。
“没错，我的孩子。这些机器都很容易操作，装订也很简单，你们只要能读懂机器上的标识就行。不过，凯文，你的工作不在这里。过来，到这边来。”凯文跟随着史坦西绕过几台机器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史坦西在里面摆上了一张书桌和几个书柜，墙上挂着一台老式的投影仪。这里就是史坦西给自己搭好的简易办公室。
“凯文，你刚才去了杜伦公馆，那里的人有没有交给你一个铁盒？”
凯文从书包里取出了蒂莫西交给他的盒子，“就是这个，教授。蒂姆说这是您奖励给我的，我很感激。”
史坦西和蔼地微笑着，“不用谢，孩子，这是你应得的。来，打开它吧。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打开。”
凯文将盒子放在桌上，掰开了盒盖。盒子里的东西，是一把小型激光枪。
“这——这是什么意思，教授？”凯文不解地看向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史坦西。
“这是一把手工制造的K76型激光枪，制造于埃斯拜查。这就是我给你的奖励。”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一把枪？我并不需要这东西啊。”凯文从盒子里拿起了这把轻盈的小玩意。这把枪很小，只有手掌大小，枪管用了可伸缩结构，激发器安装在了枪管内部，枪托上刻着工匠的名字。
“这只是个小礼物。你可以选择留下，当然也可以选择送给需要的人，不过现在大概没有人会要这种枪了。这种东西就是，样子好看，但是实用性很差，防身还是可以的，想杀人的话最好还是选M系列吧。”
“没想到您还很了解这种军械啊。”凯文把玩着手里的小枪。
“以前写小说时需要这方面的知识，就去简单了解了一下。不要误会，我个人很反感战争。我是个和平主义者。”
凯文将激光枪放回到了盒子里，“那么，您要我做的工作是什么？”
史坦西转过身，从身后的纸箱上拿起一摞文件，递给了凯文，“拿着。”
他接过文件，视线瞟过文件的首页。“XX行动须知”，那上面如是写道。
“带着这个去中都，把它交给你要见的人。”
“我究竟要去见谁，教授？”
“晚上我会给你的私人邮箱发过去一份带有权限的文件。不要在你的寝室里读，出去，到公馆那里去，用那里随便一台电脑就可以打开。所有你需要的信息都在里面。读完记得退出你的邮箱。”
“您不亲自告诉我，大概是因为这些东西不适合直接说出来，对吧？”
“你很聪明，凯文。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忙的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凯文走出了体育馆。他带着那把激光枪回到寝室，将那个铁盒塞到了柜子的深处，又用钥匙锁住了柜门。他整个下午一直独自待在寝室里，直到晚餐时间才离开了公寓楼。在这里他没有什么朋友，自然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七点半左右，凯文骑上他的电动车，前往了褐雾路上的杜伦公馆。
星期三傍晚，凯文辛克尔抵达了中都。他一走下太空船就立刻搭乘上出租车，在市区内寻找着那家名叫“在旋臂两侧燃烧”的剧院。
“你来中都干什么呀，小伙子？”那个皮肤黝黑的出租车司机在沉默而无聊的旅程中间随意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来转一转。”凯文斜靠在车门上，透过车窗望向窗外高耸入云的蓝色大厦与纵横交错的交通线。
“大学生吧，第一次来中都。”
“嗯。”
“我得提醒你一下，你去的那地方比较乱，有很多帮派分子，小心点。离那些穿着蓝色背心、剃光了头发的人远一点，他们准会欺负你，把你打得满地找牙，顺手抢走你所有的钱。”
“警察不管吗？”
“哈。在纳奇尼区，警察就像是独角兽，根本不存在。”
出租车随着拥挤的车流驶进了一艘巨大渡轮的船舱。这艘渡轮缓慢穿过地表上的大洞，沿着一条位于地下的超级隧道驶向这颗星球的另一面。大约十分钟后，这艘蓝鲸一样庞大的渡轮就平稳地停靠在了中都南半球的码头上。
“这里就是纳奇尼区吗？”凯文好奇地望向窗外。这里似乎一片黑暗，他只能隐约看到极远处高大山脉顶部闪烁的瞭望灯。
“这是纳奇尼的郊外，我们要驶往市区。坐好了，系好安全带，我一走上高速公路就会开启星尘燃料加速，那感觉，哈，就跟太空旅行差不多。”老司机熟练地打开车子的前照灯，拧动加速杆，一只手捏着一根廉价香烟，一只手随意搭在了方向盘上。
凯文找到了烂的不成样子的安全带，勉强插进了座椅上肮脏的插扣里。这位说话有着浓厚乡土口音的老司机说的没错，当他的车子刚一插进那条由巨大钢环组成的宽阔公路上的漫长车流中时，凯文就感到，一股野蛮的力量将他粗暴地撞在了这坚硬的座椅靠背上。
“不好意思，大叔。你能不能开的慢一点？你这样的开的话会被客户投诉的。”
“哈，小伙子。你要是想在明天早上日出前抵达目的地，就得先忍受一下了。我这辆破车，嘿，可开不快；要想穿过整个区，我得开上一整天。”
凯文再次望向窗外快速扭转的世界。这里似乎只有一片黑暗，无穷无尽地向远处延伸。
“为什么纳奇尼区没有警察？”
“你来这里之前没有做做功课吗？”老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迷惑的凯文。凯文摇了摇头。
“好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对历史不感兴趣。我来给你讲讲吧。
在我和我的父母刚搬迁到中都时，这地方爆发了一场巨大的骚乱。与其说是骚乱，不如说是暴动。没有人知道这事因何而起，人们只知道，在这场血腥运动之后，公共安全部就放弃了对这里的管辖，所有的部门都在一夜之间撤走了。上边的机构意识到这样行不通，干脆就派了几家科技公司过来接管了这里。这就是纳奇尼区灾难的开始。这些公司根本就不懂政治，他们只知道怎么赚钱。他们烧毁了这里几乎所有的农田，把村庄夷为平地，将那些可怜的农民们赶到了城区里。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建立了一片棚户区，那地方才是混乱的源头。现在你可以看到的各种帮派，原来其实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相互恶性竞争时找来的打手和罪犯，而这些企业在彻底破坏了农村后就开始到处开凿挖矿，把整片土地翻了个底朝天。后来，他们就全都撤走了，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不见底的矿坑、尘肺病和街头肮脏的机械改造人。对，说到改造人，我就想起来了，那些该死的企业把这种害人的技术带到了这里。你一会下车以后就会见到，这里的年轻人是怎么毁坏自己身体的。
你看到的远处大山上的那些瞭望灯，就是隔壁的区为了防止这里的人爬山逃窜到他们那边才设立的。整个纳奇尼区，都被围绕在这些山里，就像个大盆地。你再看，那上边。”老司机伸出手，向着前方指去。凯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的夜空中有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盘，边缘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那是什么？”
“那就是‘顶层’。”
“顶层？”
“没错。是当初那些公司的高层给自己修建的小天堂，他们都住在那上面。这玩意通过一根大管子连接着地面，他们的垃圾和污水就顺着那根管子排下来，排到地面上。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在被挖空的土地上长大，喝着被污染的水，呼吸着被添加了杀虫剂的空气。唉，幸好我没生活在这里，不然我的孩子从小就要被这群畜生下毒。真是可恨啊。
好在啊，现在来了一家新的公司，叫什么泰拉科技，好像是个刚成立没几年的公司。他们一来就开始给这里的百姓提供各种福利，建了不少免费诊所。只不过，我听说他们在西南方的空地上建了个大金属罩子，不知道里边在干什么。有人说是在挖矿，有人说建实验室，也有人说是盖一所学校……总之，这公司比之前那些企业都好多了。不过，这地方的问题还是很严重，没个几十年很难恢复。”
“难道萨克斯的政府不来管管吗？他们就放任那些公司在这里搞破坏？”
老司机无奈地笑着，“嘿嘿，年轻人，你猜怎么着？我们的总督先生家的公司就是征服这里的那群秃鹫之一。他老爹克劳德琼斯年轻时白手起家，开了这家公司，撒手人寰之后就通过遗嘱把企业传给了二儿子，也就是琼斯先生的弟弟，因为他那时候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宝贝长子以后会从政。几年前经济危机时这公司就宣告破产了，琼斯也把他弟弟送进了监狱。我其实不太关心琼斯家的事，但他们家在这里确实很招人恨——这是实话。”
车子逐渐驶进了市区。凯文可以看到，地平线上那些吞吐着黑色烟雾的烟囱将黑夜撕成了碎片，奇形怪状的工厂像远古巨兽一样静静蛰伏在地表。杂乱街巷中升腾起的油烟熏烤着纵横交错的钢筋结构，结满铜锈的齿轮在扭曲的噪音中咯吱作响。这座城市简直就像是个一只怪物，他心想。他想不到，在中都这颗星球上，还会有这样的图景。
“到了，”老司机猛地停住车，凯文的脸险些撞在前排座椅上，“祝你好运，小伙子。”
凯文交了车费，走下了出租车。一股浓烈刺鼻的臭味迅速钻进了凯文的鼻腔，他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
“怎么，第一次来纳奇尼？”一个顶着LED莫西干头发型的本地流氓走过弯腰咳嗽的凯文身边，随口嘲讽了一句。
凯文没有理会他。他沿着湿滑粘稠的街道向前走去，在街边各色各样的霓虹灯牌中寻找着他的目标。此时是十月初，在南半球的纳奇尼正是春季，这里的气温高的异乎寻常。凯文感到自己身上的呢子衬衫已经黏在了皮肤表面。
沿着街道不停走着，他注意到，这里确实有很多经营着人体机械改造的地下及半地下诊所。许多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出入这种地方，花着他们父母赚来的钱破坏着他们父母孕育出的身体。凯文感到，自己和这群同龄人中间隔着一整个世界。
“世界正在走向末日边缘！我们在毁灭我们自己！”他听到一个神经异常的老妇坐在人行道上大声喊叫。几个穿着黑色马甲的男孩在一辆银色轿车上上蹿下跳，酒馆里的中年男人们扭打成一团。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偷了一点水果后被摊主追着跑过马路，双目失明的老人颤抖着向路人讨要着金钱。凯文逐渐陷入了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在短短几十年里变成这个模样，尽管他也不知道这里原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无法想象，这个地方竟然属于萨克斯的首都。
他看到了那块招牌。名叫“在旋臂两侧燃烧”的剧院，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他快步向着那个角落走去，突然，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凯文感到那人敏捷地闪到了自己身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叫喊不出声音，瞪大了眼睛，被那人直接拖进了身旁的小巷。他感到，一根金属管正顶在自己的腰上。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大概是一把枪。
“你姓甚名谁？”那人将嘴凑到了凯文耳边，他的口水几乎溅到了凯文的耳朵里。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凯文反问。
“怎么，你以为我要抢劫你？小处男，我告诉你，离这里越远越好，别自找麻烦，明白吗？”
“我要到在旋臂两侧燃烧找人，我不是路人。”凯文向后转过头，瞥见了身后男人的相貌。这人身高大约1.75米，长发，头发在脑后扎了起来，面容憔悴，留着一撇肮脏的小胡子，看着不像是什么有文化的人。
“找人？找什么人？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滚吧，小心别被人从后边上了。”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你个小处男，真是够蠢的。你不知道我手里这玩意是啥吗？我要是一不小心手滑了，你就直接成两截了。”
“你有枪，我也有枪。”凯文将手伸进口袋里，捏住了几天前史坦西送给他的那把精致小枪。
“你是这地方的保安吗？”
那人愣了一下，“保安？你凭啥觉得我像保安？我告你，你个没长屁眼的小处男，我是这儿的保镖。我的工作就是保护我主子。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让你进。”
“如果你不让我进去的话，你主子可能会很生气。”
“我信你？我这么说吧，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你们总想着借我主子的威名混进去干点坏事，最后要么被人踢出来，要么被人抬出来，反正都不太好看。我劝你还是回家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你先说你的，不然我信不过你。”
“我叫凯文辛克尔，埃斯拜查人。轮到你了。”
“埃斯拜查人？这不巧了吗，我也是埃斯拜查的。老家哪儿的？说来听听。”
“托克斯，艾德格里市。”
“哈，离科斯敦不远是吧。我埃尔乔尼的。”
“你叫什么？”
“赛佛，赛佛提格斯。”
“好。很高兴认识你，赛佛。这样，赛佛，咱们做个交易，行吗？”
“啥交易？”
“我把我的枪给你，然后你就像这样带着我进去，去见你主子。如果你主子不肯见我，你就直接打死我，然后我的枪归你，怎么样？”
赛佛仔细想了想，“听着倒是合理，不过你这可是在赌啊。要是我主子今天心情不好，不乐意见你，你这条小命可就废了。”
“我乐意去赌。”
“好吧，那我就没办法了。给我吧。”
凯文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激光枪，从背后递给了赛佛。
“嚯，”赛佛接过枪，不禁赞叹了一句，“这枪真不错啊。”
“好看吧，手工制造的，K76型。”
“没想到，你个小处男还挺懂枪啊。”
“以前写小说时需要这方面的知识，就去简单了解了一下。”
“行，”赛佛将枪收进了口袋，“进去吧，我告你怎么走。”
就这样，凯文在赛佛提格斯的指引下走进了神秘的剧院。这家剧院被分成了上中下三层，中层是面向公众开放的普通层，上层是贵宾层，下层则通向地下室。凯文走下一段楼梯，穿过一扇门，走进了一间锐舞夜店。绿色的激光束四处闪烁着，干冰生成的烟雾从角落里升起，穿着时尚的司仪站在高台上播放着躁动的锐舞音乐。凯文被赛佛推着穿过那些在龙鳞作用下兴奋起舞的人群，穿过一道帘子，走进了剧院的办公区。
一个戴着金色耳环的胖子向他们迎面走来，他的身旁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铁球。
“这是什么意思，提格斯？你不应该在外边站岗吗？”
“抓到只兔子，白兔子，想见狐狸，我就带进来了。”
“想见狐狸？”那胖子看向凯文，他的眼神让凯文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身，拧动那浮空铁球上的一个旋钮，铁球里开始传出声音。
“你是谁？”铁球上的喇叭里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计算机合成的。
“我是来自劳伦斯城的凯文辛克尔。我要见这里的主人。”
“谁派你来的？”
“埃伦史坦西。”
“不认识。没听过这名字。”
“他说，您认识北风。”
沉默。
“带他进来吧。”
凯文看向身后的赛佛。
“好吧，算我输了。枪还不能给你，等你出来再说。”赛佛说着向那胖子使了个眼色。胖子不情愿地转过身，带着凯文向前走。他们绕过一道屏风，走到了一扇铁门前。
“就是这儿了，进去吧。”胖子站到门旁，按动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门锁立即弹开。凯文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一片黑暗。凯文努力睁大眼睛，避免被地上随意丢弃的各种怪异物体扳倒。这时，前方亮起了一盏粉红色的灯。一股奇异的气味骤然升起，吸引着凯文向灯光走去。
“坐吧。”他听到了那个铁球里传出的声音。那确实不是计算机合成的，那是真人发出的。
“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凯文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
“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一个人忽然走了出来。凯文首先注意到，这人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貂皮大衣，它的头发也染成了粉红色。这个神秘人似乎很喜欢这种颜色。
“确实。我只知道您是这家剧院的主人。”
“还有外面那个舞厅。我叫艾尼奥，没有姓，只有名。”
“您好，艾尼奥先生——女士——小姐。”
“不，叫我‘尊士’。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的性别是自定义的。”
凯文困惑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好了，现在来聊聊你的事吧。你说，一个叫埃伦史坦西的人派你来找我，就是因为我认识北风？”
“嗯。”
艾尼奥尊士仔细思考着，“嗯哼，有意思。这位史坦西先生，他是干什么的？请原谅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是一位作家，现在在劳伦斯大学作客座教授。我就是他的学生。”
“哦，那我有点印象。他是同性恋吗？”
“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一些坊间传闻罢了。你也知道，那些谣言，哈哈……话说回来，他想从我这里探查到关于北风的消息吗？”
“呃，不好意思，其实我的老师也没有向我透露太多信息。他总喜欢把事情搞得特别神秘，这也算是他的一种做事风格。他给了我一封信，希望您能看一看。信就在这里。”凯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件，递给了他对面的艾尼奥。
艾尼奥打开叠好的纸，读了起来。过了许久，它才缓缓开口，“哦，我的上帝哟。”
“怎么了，艾尼奥尊士？”
“你的这位老师，他真的是——哈，乖孩子，你干得很漂亮。”
“您说什么？”
“看来这位史坦西先生是不想让你知道信的内容了。你走吧，出门以后右转，记得领取你的奖励。那算是我奖励给你的，小朋友。好了，走吧，你回去是不是还得上课呢。”
凯文站起身，“那么，这就完了？”
“当然了，宝贝。祝你们的舞台剧排练一切顺利。”
凯文转身走出了这个黑暗的小房间。他没有右转，而是径直走了出去。当他走到赛佛提格斯身边时，那个小流氓正叼着根牙签。他把他的激光枪递了过来。
“拿着吧。”
“不用了——我打算把它送给你了。”
“送给我？为啥？”
“我就是个学生，用不上这玩意。我觉得它对你更有用一些。毕竟，它还是可以拿来防身的。”
“哈。多谢了，小处男。”
凯文走出了剧院。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凯文没有带伞，他站在街头，站在雨里，仰起头，望向黑暗的穹顶。他站在那个巨大的金属圆盘之下，站在顶层的无限阴影中。他看着那些成吨的有毒物质通过那根粗粗的金属管向下倾泻着，看着一团团水汽消失在酸雨里。这是一场梦，一场艰难而痛苦的梦。
星期日早晨，劳伦斯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凯文辛克尔准时出现在了文学院门前的广场上。他见到和他同样来自埃斯拜查的另一位学生，从后者手里拿过一个袋子，放到了他骑着的电动车的车筐里。
“把这个送到杜伦公馆去。这是史坦西教授指示的，你如果办好了就会得到奖励。”那名学生小心翼翼地嘱托着。
“好的。我肯定不会让教授失望。”凯文对他点头示意，戴上头盔，用力拧动电动车的加速杆，沿着一条林荫大道驶出了劳伦斯大学的校园。
在大约一个月前，年轻的凯文辛克尔在文学教授埃伦史坦西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了位于褐雾路与柏林街交口的杜伦公馆。这幢有着淡绿色屋顶和粉色墙壁的小楼是一群埃斯拜查留学生的社团所在地。这群学生在这里生活、学习、工作，将埃斯拜查的文化与生活方式种植在了萨克斯的这块土地上。
凯文从那以后每周末都会来这里消磨时间，在那空闲的两天时间里与聚集在这里的各种人待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打牌，最后陷入冗长的哲学问题探讨。凯文逐渐将这个三层小楼视作了他新的学校。在这里，从小习惯了孑然一人的他也找到了一群真正的朋友。这里的人不会将钱花在毫无意义的事上，也不会纵情于声色犬马，他们只会痛快地喝着廉价的啤酒，将各种书铺满瓷砖地板。现在，凯文在内心深处将自己与这个地方联系在了一起。
凯文沿着褐雾路一直骑到了公馆门前。他停下车子，抱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一口气跑上了楼梯。
“各位，这是刚刚史坦西教授叫我送过来的。你们快点收下吧。”凯文踢开地板上翻开的书，将袋子放到了空出的地板上。
“好。多谢你了，凯文。”蒂莫西从地上爬了起来。
“嘿，蒂姆，你今天没有去排练吗？”
“啊哈，今天没有我的戏份，不需要我过去，所以我就留在了这边。对了，你有急事吗？”
“并没有。怎么了？”
“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过来。”
两人绕过堆得将近两米高的书山，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小房间。蒂莫西踮起脚尖，从柜子顶部拿下了一个精致的铁盒，放到了凯文手上。
“你跟我们认识已经一个月了，我们还没给过你什么有用的东西。看，这是我们大家一起送你的。准确地说，这其实是史坦西先生奖励给你的。不必拒绝，咱们大家就是一个家庭。请收下吧。”
凯文低头端详着手里的铁盒，“这是什么？”
“你回去以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打开看一看就知道了。这东西可不是能随便拿出来向他人炫耀的那种物品。记住了，不要被别人看到。”
凯文点了点头，转身向楼下走去。
“凯文，”蒂莫西在男孩身后说，“你是个好学生。你要清楚你自己的价值，不要把自己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再见，我亲爱的朋友。”
凯文走下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穿过堆满空酒瓶的门廊，走出了这栋简陋的小楼。他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带着那份神秘礼物回到了劳伦斯大学。他没有返回寝室，而是直接跑去了埃伦史坦西的“剧场”。在那里，史坦西正在带领他的团队排演他的舞台剧。
“史坦西博士，”凯文推开废弃体育馆的门，“我把那东西送到了。”
“很好。”埃伦史坦西本人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黑暗里，指导着他年轻的演员们。他将自己紧紧包裹在黑色的长款大衣里，一副有些旧了的墨镜将他的双眼遮挡在一片神秘的黑雾之后。
凯文坐到了史坦西面前，“博士，我们最近有什么事要做吗？”
“有，不过我不能亲自去干。我依然需要你的帮助，凯文。”
“没关系，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好孩子。我需要你做的，是去一趟中都。”
“中都？”
“没错。”史坦西的视线仿佛穿过了那两片薄薄的墨色玻璃，笔直地落在了凯文身上。
“去做什么？”
“去找一个人。”
凯文还在仔细思索着。
“这样，今天晚些时候我会给你发过去一份文件，那上面会详细写着你要做的事。不用太紧张，这只是个很普通的任务。如果你不怯于与他人交际的话，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凯文感到史坦西正在无形中为他施加巨大的压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劳伦斯城去中都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学者执行某种神秘的任务。
“这任务，不会有生命危险吧。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任何人出来阻止我吧。”
“放心吧，孩子，我绝不会让你替我去冒险的。如果这件事真的有生命危险，那就说明现在恐怕还不是该做这件事的时候。”史坦西抬起头，望向远处。凯文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能看清远处的事物。
“好。我相信，您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但愿如此。”
“我的上帝哟！这究竟是命运对我无情的考验，还是时间对我这可怜的耐心痛苦的拷打？为什么我还不能见到我那如池中水仙一般美丽动人的未婚妻啊？克洛狄斯先生，你应当记得，你曾向我承诺过，要在今日正午时分将我可爱的黛芙丝带到我的面前，可现在你的承诺为何依然没有兑现？”用钢板搭成的简陋舞台上，一位又瘦又高的青年在卖力地念诵着他的台词。
“哦，卡尔蒂洛斯，我亲爱的卡尔。我向你保证：你的黛芙丝将会在三个小时后准时现身，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福音女神一般。如果我的承诺再一次变成令人沮丧的废话，我在远洋上所拥有的所有船只都将立即沉没，连带上船上所有昂贵的货物。我向全知全能的上帝如是发誓。”另一位男孩也在富有激情地高声诵读着台词。
“克洛狄斯先生，我不需要你对任何可敬的神明发誓，因为在我这个异教徒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欺骗与戏弄。我，卡尔蒂洛斯，忠诚正直的果酒商人普尔戈洛金之子，此时此刻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对待愚人与蠢货的行为——我要亲自去寻找我的黛芙丝。来，来自北方的巨人奥特洛尼耶，和拥有第三只眼的智慧的瓦尔基洛卡，请你们两位与我一起，前往那高耸入云的白色城堡，去寻来我的黛芙丝！走！”高个男孩向舞台旁的两个演员挥了挥手，随即敏捷地冲下了舞台。
“坏了坏了，我的主人。我们的计划看来是要失败了！我们不得不要去阻止他们了。”那个蹲在克洛狄斯身边的女演员压低声音，努力模仿着侏儒的嗓音。
“不必惊慌，古卡恰卡……抱歉，史坦西先生，可以换个名字吗？这个名字太奇怪了，我害怕我在正式演出时会不小心笑场。”扮演克洛狄斯的男孩挥舞着手中的提词稿向台下黑暗中的史坦西抱怨着。
“没关系，孩子，这名字只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代号。我们可以随时换成任何别的什么东西。”
男孩点了点头，转过身，继续着他的表演，“好了，那么——古卡恰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们没有必要为此事浪费我们自己的心力。我们只需到那边的小酒馆里坐上一会，喝几杯酒，静静等待着好戏上演即可。”
“好，各位。今天大家表现得都很精彩，很振奋人心。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们还有别的工作要做了。来，凯文，我们到这边来。”史坦西站起身，走出了他的那片黑暗，拖着他身上沉重的黑影，绕过那张粗糙的舞台，推开了一扇隐蔽的木门。门后摆放着几台大型影刻打印机。凯文从未来到过这地方，他没想到史坦西会在这个小小的体育馆里放上那么多设备，尽管他也不知道这些大型设备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工作，各位。我们要先印出来至少五百本书。”史坦西利索地开启了其中一台机器，那只绿色的钢铁怪物立即发出了令人不安的振动声响。
“我们为什么要印书，教授？”凯文站到那台运转中的机器旁，透过上面黑色的玻璃板观察着机器内部正在高速工作的细小零件。不到一分钟，这台生产于埃斯迪翁的机器就印刷出了五本影像书。
“你应该问，这些书有什么用，凯文。我们要把这里生产出来的所有影像书通过杜伦公馆运送到埃斯拜查国内。那里会有很多人需要这些书。”史坦西俯下身，从机器的出料口拿起一本刚刚印刷出来还没有装订好的影像书。
“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操作这些机器，然后装订好这些书？”那个扮演卡尔蒂洛斯的男孩满脸兴奋地问。
“没错，我的孩子。这些机器都很容易操作，装订也很简单，你们只要能读懂机器上的标识就行。不过，凯文，你的工作不在这里。过来，到这边来。”凯文跟随着史坦西绕过几台机器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史坦西在里面摆上了一张书桌和几个书柜，墙上挂着一台老式的投影仪。这里就是史坦西给自己搭好的简易办公室。
“凯文，你刚才去了杜伦公馆，那里的人有没有交给你一个铁盒？”
凯文从书包里取出了蒂莫西交给他的盒子，“就是这个，教授。蒂姆说这是您奖励给我的，我很感激。”
史坦西和蔼地微笑着，“不用谢，孩子，这是你应得的。来，打开它吧。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打开。”
凯文将盒子放在桌上，掰开了盒盖。盒子里的东西，是一把小型激光枪。
“这——这是什么意思，教授？”凯文不解地看向了坐在桌子对面的史坦西。
“这是一把手工制造的K76型激光枪，制造于埃斯拜查。这就是我给你的奖励。”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一把枪？我并不需要这东西啊。”凯文从盒子里拿起了这把轻盈的小玩意。这把枪很小，只有手掌大小，枪管用了可伸缩结构，激发器安装在了枪管内部，枪托上刻着工匠的名字。
“这只是个小礼物。你可以选择留下，当然也可以选择送给需要的人，不过现在大概没有人会要这种枪了。这种东西就是，样子好看，但是实用性很差，防身还是可以的，想杀人的话最好还是选M系列吧。”
“没想到您还很了解这种军械啊。”凯文把玩着手里的小枪。
“以前写小说时需要这方面的知识，就去简单了解了一下。不要误会，我个人很反感战争。我是个和平主义者。”
凯文将激光枪放回到了盒子里，“那么，您要我做的工作是什么？”
史坦西转过身，从身后的纸箱上拿起一摞文件，递给了凯文，“拿着。”
他接过文件，视线瞟过文件的首页。“XX行动须知”，那上面如是写道。
“带着这个去中都，把它交给你要见的人。”
“我究竟要去见谁，教授？”
“晚上我会给你的私人邮箱发过去一份带有权限的文件。不要在你的寝室里读，出去，到公馆那里去，用那里随便一台电脑就可以打开。所有你需要的信息都在里面。读完记得退出你的邮箱。”
“您不亲自告诉我，大概是因为这些东西不适合直接说出来，对吧？”
“你很聪明，凯文。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忙的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凯文走出了体育馆。他带着那把激光枪回到寝室，将那个铁盒塞到了柜子的深处，又用钥匙锁住了柜门。他整个下午一直独自待在寝室里，直到晚餐时间才离开了公寓楼。在这里他没有什么朋友，自然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七点半左右，凯文骑上他的电动车，前往了褐雾路上的杜伦公馆。
星期三傍晚，凯文辛克尔抵达了中都。他一走下太空船就立刻搭乘上出租车，在市区内寻找着那家名叫“在旋臂两侧燃烧”的剧院。
“你来中都干什么呀，小伙子？”那个皮肤黝黑的出租车司机在沉默而无聊的旅程中间随意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来转一转。”凯文斜靠在车门上，透过车窗望向窗外高耸入云的蓝色大厦与纵横交错的交通线。
“大学生吧，第一次来中都。”
“嗯。”
“我得提醒你一下，你去的那地方比较乱，有很多帮派分子，小心点。离那些穿着蓝色背心、剃光了头发的人远一点，他们准会欺负你，把你打得满地找牙，顺手抢走你所有的钱。”
“警察不管吗？”
“哈。在纳奇尼区，警察就像是独角兽，根本不存在。”
出租车随着拥挤的车流驶进了一艘巨大渡轮的船舱。这艘渡轮缓慢穿过地表上的大洞，沿着一条位于地下的超级隧道驶向这颗星球的另一面。大约十分钟后，这艘蓝鲸一样庞大的渡轮就平稳地停靠在了中都南半球的码头上。
“这里就是纳奇尼区吗？”凯文好奇地望向窗外。这里似乎一片黑暗，他只能隐约看到极远处高大山脉顶部闪烁的瞭望灯。
“这是纳奇尼的郊外，我们要驶往市区。坐好了，系好安全带，我一走上高速公路就会开启星尘燃料加速，那感觉，哈，就跟太空旅行差不多。”老司机熟练地打开车子的前照灯，拧动加速杆，一只手捏着一根廉价香烟，一只手随意搭在了方向盘上。
凯文找到了烂的不成样子的安全带，勉强插进了座椅上肮脏的插扣里。这位说话有着浓厚乡土口音的老司机说的没错，当他的车子刚一插进那条由巨大钢环组成的宽阔公路上的漫长车流中时，凯文就感到，一股野蛮的力量将他粗暴地撞在了这坚硬的座椅靠背上。
“不好意思，大叔。你能不能开的慢一点？你这样的开的话会被客户投诉的。”
“哈，小伙子。你要是想在明天早上日出前抵达目的地，就得先忍受一下了。我这辆破车，嘿，可开不快；要想穿过整个区，我得开上一整天。”
凯文再次望向窗外快速扭转的世界。这里似乎只有一片黑暗，无穷无尽地向远处延伸。
“为什么纳奇尼区没有警察？”
“你来这里之前没有做做功课吗？”老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迷惑的凯文。凯文摇了摇头。
“好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对历史不感兴趣。我来给你讲讲吧。
在我和我的父母刚搬迁到中都时，这地方爆发了一场巨大的骚乱。与其说是骚乱，不如说是暴动。没有人知道这事因何而起，人们只知道，在这场血腥运动之后，公共安全部就放弃了对这里的管辖，所有的部门都在一夜之间撤走了。上边的机构意识到这样行不通，干脆就派了几家科技公司过来接管了这里。这就是纳奇尼区灾难的开始。这些公司根本就不懂政治，他们只知道怎么赚钱。他们烧毁了这里几乎所有的农田，把村庄夷为平地，将那些可怜的农民们赶到了城区里。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建立了一片棚户区，那地方才是混乱的源头。现在你可以看到的各种帮派，原来其实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相互恶性竞争时找来的打手和罪犯，而这些企业在彻底破坏了农村后就开始到处开凿挖矿，把整片土地翻了个底朝天。后来，他们就全都撤走了，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不见底的矿坑、尘肺病和街头肮脏的机械改造人。对，说到改造人，我就想起来了，那些该死的企业把这种害人的技术带到了这里。你一会下车以后就会见到，这里的年轻人是怎么毁坏自己身体的。
你看到的远处大山上的那些瞭望灯，就是隔壁的区为了防止这里的人爬山逃窜到他们那边才设立的。整个纳奇尼区，都被围绕在这些山里，就像个大盆地。你再看，那上边。”老司机伸出手，向着前方指去。凯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的夜空中有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盘，边缘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那是什么？”
“那就是‘顶层’。”
“顶层？”
“没错。是当初那些公司的高层给自己修建的小天堂，他们都住在那上面。这玩意通过一根大管子连接着地面，他们的垃圾和污水就顺着那根管子排下来，排到地面上。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在被挖空的土地上长大，喝着被污染的水，呼吸着被添加了杀虫剂的空气。唉，幸好我没生活在这里，不然我的孩子从小就要被这群畜生下毒。真是可恨啊。
好在啊，现在来了一家新的公司，叫什么泰拉科技，好像是个刚成立没几年的公司。他们一来就开始给这里的百姓提供各种福利，建了不少免费诊所。只不过，我听说他们在西南方的空地上建了个大金属罩子，不知道里边在干什么。有人说是在挖矿，有人说建实验室，也有人说是盖一所学校……总之，这公司比之前那些企业都好多了。不过，这地方的问题还是很严重，没个几十年很难恢复。”
“难道萨克斯的政府不来管管吗？他们就放任那些公司在这里搞破坏？”
老司机无奈地笑着，“嘿嘿，年轻人，你猜怎么着？我们的总督先生家的公司就是征服这里的那群秃鹫之一。他老爹克劳德琼斯年轻时白手起家，开了这家公司，撒手人寰之后就通过遗嘱把企业传给了二儿子，也就是琼斯先生的弟弟，因为他那时候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宝贝长子以后会从政。几年前经济危机时这公司就宣告破产了，琼斯也把他弟弟送进了监狱。我其实不太关心琼斯家的事，但他们家在这里确实很招人恨——这是实话。”
车子逐渐驶进了市区。凯文可以看到，地平线上那些吞吐着黑色烟雾的烟囱将黑夜撕成了碎片，奇形怪状的工厂像远古巨兽一样静静蛰伏在地表。杂乱街巷中升腾起的油烟熏烤着纵横交错的钢筋结构，结满铜锈的齿轮在扭曲的噪音中咯吱作响。这座城市简直就像是个一只怪物，他心想。他想不到，在中都这颗星球上，还会有这样的图景。
“到了，”老司机猛地停住车，凯文的脸险些撞在前排座椅上，“祝你好运，小伙子。”
凯文交了车费，走下了出租车。一股浓烈刺鼻的臭味迅速钻进了凯文的鼻腔，他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
“怎么，第一次来纳奇尼？”一个顶着LED莫西干头发型的本地流氓走过弯腰咳嗽的凯文身边，随口嘲讽了一句。
凯文没有理会他。他沿着湿滑粘稠的街道向前走去，在街边各色各样的霓虹灯牌中寻找着他的目标。此时是十月初，在南半球的纳奇尼正是春季，这里的气温高的异乎寻常。凯文感到自己身上的呢子衬衫已经黏在了皮肤表面。
沿着街道不停走着，他注意到，这里确实有很多经营着人体机械改造的地下及半地下诊所。许多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出入这种地方，花着他们父母赚来的钱破坏着他们父母孕育出的身体。凯文感到，自己和这群同龄人中间隔着一整个世界。
“世界正在走向末日边缘！我们在毁灭我们自己！”他听到一个神经异常的老妇坐在人行道上大声喊叫。几个穿着黑色马甲的男孩在一辆银色轿车上上蹿下跳，酒馆里的中年男人们扭打成一团。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偷了一点水果后被摊主追着跑过马路，双目失明的老人颤抖着向路人讨要着金钱。凯文逐渐陷入了一种近似于麻木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在短短几十年里变成这个模样，尽管他也不知道这里原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无法想象，这个地方竟然属于萨克斯的首都。
他看到了那块招牌。名叫“在旋臂两侧燃烧”的剧院，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他快步向着那个角落走去，突然，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凯文感到那人敏捷地闪到了自己身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叫喊不出声音，瞪大了眼睛，被那人直接拖进了身旁的小巷。他感到，一根金属管正顶在自己的腰上。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大概是一把枪。
“你姓甚名谁？”那人将嘴凑到了凯文耳边，他的口水几乎溅到了凯文的耳朵里。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凯文反问。
“怎么，你以为我要抢劫你？小处男，我告诉你，离这里越远越好，别自找麻烦，明白吗？”
“我要到在旋臂两侧燃烧找人，我不是路人。”凯文向后转过头，瞥见了身后男人的相貌。这人身高大约1.75米，长发，头发在脑后扎了起来，面容憔悴，留着一撇肮脏的小胡子，看着不像是什么有文化的人。
“找人？找什么人？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滚吧，小心别被人从后边上了。”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你个小处男，真是够蠢的。你不知道我手里这玩意是啥吗？我要是一不小心手滑了，你就直接成两截了。”
“你有枪，我也有枪。”凯文将手伸进口袋里，捏住了几天前史坦西送给他的那把精致小枪。
“你是这地方的保安吗？”
那人愣了一下，“保安？你凭啥觉得我像保安？我告你，你个没长屁眼的小处男，我是这儿的保镖。我的工作就是保护我主子。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让你进。”
“如果你不让我进去的话，你主子可能会很生气。”
“我信你？我这么说吧，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你们总想着借我主子的威名混进去干点坏事，最后要么被人踢出来，要么被人抬出来，反正都不太好看。我劝你还是回家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你先说你的，不然我信不过你。”
“我叫凯文辛克尔，埃斯拜查人。轮到你了。”
“埃斯拜查人？这不巧了吗，我也是埃斯拜查的。老家哪儿的？说来听听。”
“托克斯，艾德格里市。”
“哈，离科斯敦不远是吧。我埃尔乔尼的。”
“你叫什么？”
“赛佛，赛佛提格斯。”
“好。很高兴认识你，赛佛。这样，赛佛，咱们做个交易，行吗？”
“啥交易？”
“我把我的枪给你，然后你就像这样带着我进去，去见你主子。如果你主子不肯见我，你就直接打死我，然后我的枪归你，怎么样？”
赛佛仔细想了想，“听着倒是合理，不过你这可是在赌啊。要是我主子今天心情不好，不乐意见你，你这条小命可就废了。”
“我乐意去赌。”
“好吧，那我就没办法了。给我吧。”
凯文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激光枪，从背后递给了赛佛。
“嚯，”赛佛接过枪，不禁赞叹了一句，“这枪真不错啊。”
“好看吧，手工制造的，K76型。”
“没想到，你个小处男还挺懂枪啊。”
“以前写小说时需要这方面的知识，就去简单了解了一下。”
“行，”赛佛将枪收进了口袋，“进去吧，我告你怎么走。”
就这样，凯文在赛佛提格斯的指引下走进了神秘的剧院。这家剧院被分成了上中下三层，中层是面向公众开放的普通层，上层是贵宾层，下层则通向地下室。凯文走下一段楼梯，穿过一扇门，走进了一间锐舞夜店。绿色的激光束四处闪烁着，干冰生成的烟雾从角落里升起，穿着时尚的司仪站在高台上播放着躁动的锐舞音乐。凯文被赛佛推着穿过那些在龙鳞作用下兴奋起舞的人群，穿过一道帘子，走进了剧院的办公区。
一个戴着金色耳环的胖子向他们迎面走来，他的身旁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铁球。
“这是什么意思，提格斯？你不应该在外边站岗吗？”
“抓到只兔子，白兔子，想见狐狸，我就带进来了。”
“想见狐狸？”那胖子看向凯文，他的眼神让凯文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身，拧动那浮空铁球上的一个旋钮，铁球里开始传出声音。
“你是谁？”铁球上的喇叭里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计算机合成的。
“我是来自劳伦斯城的凯文辛克尔。我要见这里的主人。”
“谁派你来的？”
“埃伦史坦西。”
“不认识。没听过这名字。”
“他说，您认识北风。”
沉默。
“带他进来吧。”
凯文看向身后的赛佛。
“好吧，算我输了。枪还不能给你，等你出来再说。”赛佛说着向那胖子使了个眼色。胖子不情愿地转过身，带着凯文向前走。他们绕过一道屏风，走到了一扇铁门前。
“就是这儿了，进去吧。”胖子站到门旁，按动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门锁立即弹开。凯文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一片黑暗。凯文努力睁大眼睛，避免被地上随意丢弃的各种怪异物体扳倒。这时，前方亮起了一盏粉红色的灯。一股奇异的气味骤然升起，吸引着凯文向灯光走去。
“坐吧。”他听到了那个铁球里传出的声音。那确实不是计算机合成的，那是真人发出的。
“您好。很高兴见到您。”凯文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
“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一个人忽然走了出来。凯文首先注意到，这人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貂皮大衣，它的头发也染成了粉红色。这个神秘人似乎很喜欢这种颜色。
“确实。我只知道您是这家剧院的主人。”
“还有外面那个舞厅。我叫艾尼奥，没有姓，只有名。”
“您好，艾尼奥先生——女士——小姐。”
“不，叫我‘尊士’。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的性别是自定义的。”
凯文困惑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好了，现在来聊聊你的事吧。你说，一个叫埃伦史坦西的人派你来找我，就是因为我认识北风？”
“嗯。”
艾尼奥尊士仔细思考着，“嗯哼，有意思。这位史坦西先生，他是干什么的？请原谅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是一位作家，现在在劳伦斯大学作客座教授。我就是他的学生。”
“哦，那我有点印象。他是同性恋吗？”
“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一些坊间传闻罢了。你也知道，那些谣言，哈哈……话说回来，他想从我这里探查到关于北风的消息吗？”
“呃，不好意思，其实我的老师也没有向我透露太多信息。他总喜欢把事情搞得特别神秘，这也算是他的一种做事风格。他给了我一封信，希望您能看一看。信就在这里。”凯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件，递给了他对面的艾尼奥。
艾尼奥打开叠好的纸，读了起来。过了许久，它才缓缓开口，“哦，我的上帝哟。”
“怎么了，艾尼奥尊士？”
“你的这位老师，他真的是——哈，乖孩子，你干得很漂亮。”
“您说什么？”
“看来这位史坦西先生是不想让你知道信的内容了。你走吧，出门以后右转，记得领取你的奖励。那算是我奖励给你的，小朋友。好了，走吧，你回去是不是还得上课呢。”
凯文站起身，“那么，这就完了？”
“当然了，宝贝。祝你们的舞台剧排练一切顺利。”
凯文转身走出了这个黑暗的小房间。他没有右转，而是径直走了出去。当他走到赛佛提格斯身边时，那个小流氓正叼着根牙签。他把他的激光枪递了过来。
“拿着吧。”
“不用了——我打算把它送给你了。”
“送给我？为啥？”
“我就是个学生，用不上这玩意。我觉得它对你更有用一些。毕竟，它还是可以拿来防身的。”
“哈。多谢了，小处男。”
凯文走出了剧院。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凯文没有带伞，他站在街头，站在雨里，仰起头，望向黑暗的穹顶。他站在那个巨大的金属圆盘之下，站在顶层的无限阴影中。他看着那些成吨的有毒物质通过那根粗粗的金属管向下倾泻着，看着一团团水汽消失在酸雨里。这是一场梦，一场艰难而痛苦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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