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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叫蒋伟,那天早上突然接到市人民医院的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张小军。

    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多周没有联系他了。

    我硬着头皮赶去医院,医生只是把他的遗物交给了我。

    张小军是在早上闯了红灯,出了交通意外。

    他们在他的身上没有找到别人的联系方式,只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精神病医院的工作证,那是我的。工作证的后面有一串手写的电话。

    我拿着张小军为数不多的东西回去,并没有听医生的建议,马上交给警察。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谋划着什么事。

    那篇文章是在其中的一个U盘里看见的。

    起初我没当回事,毕竟他是一个职业作家……虽然没什么名气。

    但是,看着看着,我就没法再淡定下去了。因为他把曾经跟我提过的计划,完整的写在了那片小说里。

    甚至里面不但有我们计划的行动,还有警方可能的反应。也是看了小说我才知道,他已经为那件事筹划了那么多:去警局送水、去找王珣、去分析那个最愿意答应交易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那部分:想办法把我也拉进来。

    张小军来找我的时候还是去年的年底,还没下雪的时候。

    他真的用了小说里的套路——装病。假装一个可怜的病人,交不起高额的咨询费,求我帮帮忙。

    我也是真的脸盲。直到第五次坐诊,才突然想起,他就是那年在评审会上搅了局的家伙……可笑的是,当年我还以为自己会记住他一辈子。

    他弯弯绕绕地说了陈子涵的事,而替陈子涵出头,他还需要一个人。

    我,就是最容易接触陈子涵,并且能了解到她想法的那个。

    那篇小说写的非常真实,或者说,他是按照小说的计划来行动的。甚至在小说里,除了他自己,他给每个人都起了一个花名……虽然跟指名道姓没什么区别,但好歹还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精力,以至于那么多年前的旧案都理得清清楚楚,刑警队里的弯弯绕绕也摸的八九不离十。只可惜有一样出了偏差——我,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勇敢。

    是的,我没有答应他。

    张小军跟我一遍遍讲述了案子的经过,甚至他还知道我曾对陈子涵青眼有加……在他看来,不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情,我都不会拒绝。

    但是我依旧不肯点头——因为那稳定的每月五千的工资。

    经历过挫败的人都会懂,其实那很重要。

    我想他大概也有些郁闷,大冬天的,打开了屋子里的窗。

    外面是皑皑的白雪,伴着一阵阵的西北风。

    “那你又是为什么非要坚持?”

    我看着他有些落寞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还是一腔书生意气。”张小军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嘴里的气化作白烟,被寒风瞬间吹散。

    “我看了那些视频,听说了陈子涵当年的故事,就感觉有一口气郁闷在胸中,不吐不快!”

    “所以你要毁掉程君平……还要搭上自己?”

    “程君平,本就该受到惩罚,但那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所有那些人。”

    张小军抬手指了指,虽然窗子外没什么东西,但我俩都知道他指的什么。

    屋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张小军依旧看着窗外,鼻子已经冻得通红。但沉默只持续了不多久,不知道为何,他脸上忽然焕发出一阵欣喜,灿烂的笑容被积雪发射的阳光,照的发亮。

    “我知道了……这世道不怎么完美,但读书人,就算兼济不了天下,可至少也应该让自己的世界保持干净。”

    “像程君平这些渣滓,必须被扫除掉……遗臭万年。”

    我承认,张小军那天的话有些说动了我。

    每个人的心里大概都有那么一腔子热血,张小军成功地用他的勾起了我的。

    我们去看望了陈子涵,她的病情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提起程君平依旧耿耿于怀。

    于是我们达成了一致,我调动来了B区。

    张小军的送水大业很顺利,我这边对陈子涵的治疗也步入了正轨。也许是表现的过于突出,钱副院长还找我谈过几次话,要把我当做技术骨干培养。

    我应和着并没有当回事,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如果不是姜晨越那个混蛋,我可能还奔波在送外卖的路上。

    能进来已经算烧了高香,他们怎么可能再提拔我?

    然而,一个月后,院里真的给我评了职称——副主任医师,工资也跟着涨过了八千块。

    八千多的工资,在海港这个勉强算作四线的小城市,真的不低。

    我硬着头皮去找张小军,见到他那明亮的双眼,我心里愈发地难受。

    “那个……计划非要进行吗?”

    “陈子涵最近恢复地还不错……其实她也可以继续好好生活。”

    “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张小军奇怪地问我。

    ……

    ……

    我们果不其然地谈崩了。

    好在张小军没有再勉强我,他只是要走了我的门禁卡。

    我知道,就算没有我他依旧还是要做。

    因为联系不上家属,张小军的遗体仍然停在殡仪馆里。

    我本应该把东西都交给警方,让他们帮忙联系家属。可是想起张小军最后拿走门禁卡时的表情——他应该不会甘心。

    今天已经是五月四号,距离原本计划的时间,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月。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办公室,已经很晚了,不过今晚我要值班。

    开水倒进泡面里,很快就飘出了香味。趁着等待的时间,我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正对着年轻的主持人侃侃而谈,我瞥了眼右下角——《走进大家》——嗯,大概又是一个谈话节目。

    “……那么,秦教授,您认为到底什么样的文章算是好文章呢?”

    反正我也无事,随便听听也好。

    “好文章的定义其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人有不同的审美。但是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那就是好的文章要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那个老教授抚了抚眼镜。

    “那您认为什么题材更容易经得起时间检验呢?”主持人继续问道。

    “题材的话……其实我个人认为,题材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就我个人观点,第一流的作家,一般会写过去的事。这里‘过去的事’是指那种已经发生,并且有重要历史影响的事。这种题材并不好写,因为要说历史事实,大家都了解,大不了去看历史书……但是要在重大的历史背景下,发掘出普通大众不知道的事、不知道的角度,这才是重要的。”

    “许多历史事件的影响是复杂的,起因也是多面的,这对我们认识人类社会的复杂性有很重要的意义……我们对重要历史事件的兴趣是很持久的,那么在那个历史位置出发,展现出独特的故事和视角,这种作品的生命力是很强的。”

    “……嗯,您说这是第一流的题材,那后面呢?”

    “第二流,会写现在的事……”

    “……”

    果然,我听着这些长篇大论就容易犯困——好在这些内容不需要考试。我心里暗自肺腑,又有些庆幸。

    “……”

    “好的,秦教授。那是不是第三流的作家,会写未来的事?”

    “不是不是,第三流并不是所谓未来的事,因为我们写的未来仍然是参照现实,它仍然属于第二流的题材。”

    “第三流的题材,是自己的事。”

    秦渊?我抬眼瞥到那老者身旁显现出来的名字,突然感觉有一丝熟悉,但并不知道它曾经出现在哪里。

    “自己的事?您的意思是,写自己的事不容易写好?”

    “这里我需要解释一下,这个‘自己的事’并不就只自己身上的事,也可能是身边的或者听说的事。我之所以称之为‘自己的事’,是指作者没有尽心去调查考征,没有把‘我’放在整个大的背景去考虑,急于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以至于一些知识盲区,只能靠想象来填补。这种基于自身见识范围,不能纳入圈外知识和背景的文章,我称之为‘自己的事’。”

    “那以您所见,这种写‘自己的事’的文章多吗?”

    “非常多,甚至可以说现在市面上能看到的,八成以上都是‘自己的事’。”

    “……其实我们民大文学系也有这样的学生。很多年前我就带过一个学生,文笔很好,文字也很有情感,但是始终局限于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肯接受现实世界的复杂。”

    “说的好听些,叫做‘一身书生意气’……最后会碰的头破血流,逐渐泯然众人。”

    突然间,那句“一身书生意气”如一道惊雷劈中了我。

    秦渊?……

    秦渊!

    我慌忙跑到办公桌的抽屉里翻找起来,在翻出了不知多少无用的文件后,终于找到了那个信封。

    我就说,这个名字我有些熟悉!

    那是一封请柬上的名字,

    “秦渊、赵暖,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邀请时间正是五一。

    张小军是因为这个出的车祸吗?

    这个想法一旦从心底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起当时参与抢救的护士跟我说,张小军被送来时,一直紧紧捏着这个信封。

    信封到了我手里,除了有些被捏出的折痕,没有一点儿污渍。

    原来,她叫赵暖。

    “三流的作家么?”

    我忽然也有了那种“一口气郁闷在胸中,不吐不快”的感觉。

    没关系……不过就是晚了一个月而已。

    看着那个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门禁卡,我决定今晚去看望一下陈子涵,有些事需要跟她好好谈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之前我从未见过,不过名字我大概猜得出来,肖清清?或者肖卿卿?……总之应该差不多——以那个家伙的性子来看。

    从他的描述来看,肖庆庆应该有不错的背景……哼,真是个有病的家伙,什么人都说得动。

    夜里九点半,我把玩着那个曾经属于我的门禁卡,缓缓往B区走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使命感?道德成就感?……又好像都不是。

    不过是一个在林子里迷失了许久的人,忽然笃定了方向——不管那后面藏着的,究竟是猛兽还是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