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父亲喝酒

    这几年来，尤其是今年春节，再加上新冠病毒肆虐的特殊时期，更是在小区里的王老伯死后被殡仪馆的人装进黑塑料盛尸袋里悄无声息地拖走之后，老父亲就是小区里年龄最长的老人了，我对老父亲陡然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愫，似乎九十三高龄的老父亲随时都会突然离开我们一样。

    多少年来，每年春节，还有清明，老母亲都会提醒老父亲买些纸钱回来，老母亲老父亲也会坐在阳台里低着头用锡箔纸叠金元宝、银元宝，但今年，老父亲却对老母亲说：“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还烧什么纸钱呢？”

    虽然老父亲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语气是平静的，神情是坦然的，老母亲也是平静地微笑着的，但我的心却是突然沉重了，脸上也显出凄然的神情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咧着嘴尴尬地笑了笑。

    清明节上完坟回来，老父亲又一次跟我说起他将来不用弄什么墓，屁股大个地方，又不透气，就埋进泥土里去，不给睡棺材，就直接埋进泥土里去，非要烧，就直接把灰埋到泥土里去，干干净净的，凉凉快快的，比什么都好。老父亲真的是很超然很通脱的。我当然能够理解跟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父亲说这话是极为真诚满心希望的，但我似乎没有办法满足老父亲的这个愿望。我几年前就已经请示了老母亲把他们的墓地置办好了。很多人也都是这么做的，省得临时忙乱。我本以为了却了一件事情，却又多了一件心事，每每想到，便会伤感一阵，以致夜不能安眠，做事情也缺乏感觉。

    今年春节，因为新冠病毒的原因，兄弟姐妹们都没有回来拜年，却仍然像往年一样准备了菜肴，老母亲急得不行，也是因为新冠病毒造成的心理恐慌，便每天都要喊我去吃饭，我反反复复地跟老母亲老父亲宣讲新冠病毒的危害各自就都宅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然而老母亲就是理解不了，不是打我电话，就是跑到我楼下来喊。我自然是不耐烦的，却又为了安慰老母亲老父亲，便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去陪他们吃顿饭。老母亲老父亲似乎得了莫大的恩典很感激很满足地陪着我吃饭。我也似乎觉得给了老母亲老父亲莫大的面子甚至感觉就是舍命相陪一样。也的确，那段时间，我心里也没有底，生怕老母亲老父亲在小区里闲逛被空气里乱飞的病毒或者被其他某个人身上的病毒传染上了，那可就麻烦大了。陪老母亲老父亲吃饭，翻来覆去地讲讲说说，像给学生上课一样，也把时间消磨过去，至少减少外出的机会。老母亲老父亲虽然觉得我这个儿子说得对，但看得出来，我能够陪他们在一起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才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安慰和满足。

    渐渐的，我便觉得自己的不对了。怎么能说是我来陪老母亲老父亲吃饭呢？搞得我好像个多么大的人物似的，我就是老母亲老父亲的一个儿子罢了。因此，我把这篇文字题目中的“陪”换成了“和”。

    老父亲一辈子没有其他爱好，就是喝点酒而已，也不贪杯，更不喜欢闹酒，甚至根本就不计较酒的优劣。其实，多少年来，我也如此。然而，现在，我觉得应该有所改变了，当然不是贪杯，也不是闹酒，而是认为让老父亲喝一般的酒太对不起老实巴交、辛辛苦苦、任劳任怨、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老父亲了，太委屈老人家了。好酒就应该给老父亲喝，老父亲最有资格喝儿子的好酒。然而，这么多年来，我却做得相反。

    和老父亲喝酒，真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情。平静，坦然，舒心，惬意，不用说什么劝酒词，也不用站起来敬酒，更不用所谓的“打的”去敬酒，不用考虑对方的心思，不用怕说了什么话得罪了某个人，……总之，和老父亲喝酒是一种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喝酒都无法体验到的意义和趣味。

    清明上坟时，看见有的墓碑前摆放了一只酒杯，便想到宋代诗人高翥的一句诗：“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为人子者，趁着老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多多地和老父亲在一起喝喝酒吧（当然无需醉），这当然也是尽孝道的一种方式，多多地陪一陪老母亲老父亲吧，听一听他们的唠叨，他们的许多故事是我们一直以来所不知道的，他们的许多人生感悟是他们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才得到的，他们对儿女满腔的情爱是我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甚至是伤害了的，这一切都是人生中最可宝贵的。

    我觉得，判断一个男人成熟与否的标志之一就是看他愿不愿意乐不乐意和老母亲老父亲在一起吃饭和老爷子在一起喝酒。——这是为人子者最为应该最为迫切最为值得做的事情。

    202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