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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枯井中人(4)

    孟去病心里想:那些事情你若是做了,传闻便是真的,若是没做,传闻便是假的,真假之分一清二楚,怎么成了有可能是真的?到底是做了还是没做,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独孤小花见他神情有异,叹道:“我这么说可不是敷衍你,只因为我确实自己也不知道。”他忆及往事,心事重重,此事在他脑中盘桓十数年未曾想得明白,此刻心力交疲之下,多想得几下,不免烦躁起来,突然他脑袋一歪,脸上露出诡异笑容,说道:“你老实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六大门派的掌门人?”听声音,极是妩媚,竟是他此前扮过的女鬼月娘的声音。

    孟去病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候独孤小花又好像变了一个人,横眉立目,吼声如雷,大吼道:“在我山君老爷面前,你休得抵赖,还不从实招来!”旋即他又变回了自己的声音,喊道:“好了!事情都是我做的,人都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

    孟去病听他声音来回地变化,好像体内藏着好几个人,一起在争抢他的躯体,惊得眼睛瞪得老大,看他再说的几句,脸上的表情变得凶恶,心里暗叫不好,还没来得及往后再退,这时候独孤小花已经挥手一拳将木床打得粉碎,木屑纷飞,随后又是一脚,将桌子踢得飞起,险些砸中了孟去病,从他身旁掠过,撞在墙上,顿时散了架。桌上的油灯掉落地上,火光摇曳不定。

    孟去病哎呀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看到独孤小花满脸怒容,直扑过来,吓得转身就跑,室内原本逼仄,跑到两步,感觉独孤小花已经追到身后,心里一急,不知怎么的,两条腿好像生出力道,往上一跳,踏在了墙壁之上,跑动如飞,纵跃之间从独孤小花的身边蹿了过去,就到了屋子的另一头。此举来得突然,不光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就是独孤小花见了,也是一愣。

    他心里一喜,暗想:难道这就是轻功?可是还没等他想得明白,独孤小花已经喝道:“你这点洗髓经的功夫还是我教你的,哼,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说着话,也是抬腿踏在了墙壁之上,身形如电,追了上来。

    孟去病见状大骇,不敢多想,使出力气,绕着屋子发足狂奔,腾挪闪避。他瘫症原本初愈,所学洗髓经上的功夫也只是皮毛,照理说哪里躲得开去,亏得独孤小花替他治病在先,内力耗去大半,此刻又是心神失常,方才勉强避开,一时之间倒是没有被追上。

    可是他的功力到底尚浅,又兼心慌意乱,只顾着绕圈子跑,独孤小花突然止步,他犹自未觉,再跑得两步,竟是险些径直撞了上去。他看到独孤小花面带狞笑,张开手臂,朝自己抓了过来,吓得魂不附体,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起看到过孟霁云给丁奇演练的一招“铁板桥”功夫,当时他心中艳羡,虽是不能动弹,却在脑中把这招式演练得纯熟,如今情急之下想也没想,照着葫芦画样,上半身往后一倒,堪堪躲过。

    独孤小花倒是没料到他会使出这手功夫,先是一愣,旋即飞起一腿,踢在了孟去病的背上,喝道:“雕虫小技,也敢卖弄。”孟去病被踢得翻滚在地,滚到了墙边。他赶紧翻身坐起,独孤小花就已经将他的去路封死,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孟去病背倚墙壁,看到油灯射出的亮光将独孤小花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之上,变成巨大的黑影,仿佛要将小屋吞噬,心惊胆战,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只见独孤小花的脸上一片茫然,双目变得空洞,浑若不曾听到他的喊声,只是一步一步逼上前来,到了面前,抬起手掌,并指如刀,就要下劈。

    就在这个时候,孟去病伸手摸到了一截木棍,本是桌子的一条腿,撞裂掉落,顶部变得尖锐,他猛地抓在了手里,瞅准独孤小花的大腿,使足了力气扎了下去。独孤小花疼得扬声大吼,身子往后退去,随即油灯熄灭,屋内变得一片漆黑。

    孟去病已是吓得魂飞魄散,站起身来,紧贴着墙壁,两只手来回去摸索,耳中听到独孤小花不住地吼叫,声音在室内来回震荡,闻之欲聋。他多摸的几下,终于摸到了墙壁上的窟窿,心知这必是甬道的入口,由此可通往枯井,当即就要钻入。

    突然独孤小花止住了吼声,室内顿时变得一片静寂,孟去病不由得一愣,呆立在黑暗当中,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过了一会,他听到独孤小花说道:“小兄弟,咳,那个……我方才神志失常,把你吓着了吧,这可真是对不住你了。”

    孟去病听他言语如常,心中惊魂稍定,犹自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该留还是该钻入甬道,避得越远越好,独孤小花已经找着火折子,重新点亮了油灯,盘腿坐下。孟去病见他腿上插着木棍,淌下鲜血,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说道:“独孤前辈,我替你把伤处包扎一下吧。”

    独孤小花摇头说道:“用不着这么麻烦。”他潜运内力,将木棍缓缓逼出,吧嗒一声掉落地上,旋即伸手将伤处附近的几个穴道点住,止住了血。他随手显露出惊人的内力,把孟去病看得呆住。

    他看见孟去病的神情,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这也是《洗髓经》上的功夫。说起来,你瘫症得治全赖《洗髓经》所赐,虽然这本书的作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它的来历倒也不妨说与你知,好叫你知道到底心中该当感激的人是谁。”孟去病听出他话里别有玄机,好奇心起,也是缓缓坐下,只是眼睛忍不住朝甬道入口多瞟了几眼。

    独孤小花只是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自说道:“世人都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面壁十年,写下《易筋》、《洗髓》二经,手创少林寺,这话大半是对的,唯独把《洗髓经》归于达摩祖师却是错的。达摩祖师千里迢迢自天竺国来到中原,那是在南朝,可是推敲《洗髓经》上的文字,最早也是在晚唐,当中差了三、四百年。由此可见,《洗髓经》不是达摩祖师所撰,这是千真万确的。”

    “可是搞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会引出另一个问题,究竟是谁写了这本书?能写出这样一本书,这个人必是百年不遇的盖世奇才,他为什么不愿意让后人知道这本书是他写的,以至于到最后以讹传讹,被归到了达摩祖师的名下?”

    孟去病想了想,说道:“也许这人是被逼无奈才写了这本书,对于书中所写,他自己并不喜欢,所以才不愿意让人知道。”独孤小花猛一拍自己的大腿,说道:“小兄弟说的极是啊。写这本书的人若是地下有知,怕是也要引你为知己。”孟去病见他说得郑重,心里暗想: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可不必太过于当真。

    独孤小花可猜不到他的心思,反倒颇生於我心有戚戚焉之感,继续说道:“为了找出这个人究竟是谁,我翻检了许多典籍、笔记,其间的过程不必与你细说,要紧的是我终于发现,原来写这本书的人是蒋玄晖的二子蒋世谟。”可怜独孤小花为了查找出《洗髓经》撰者的真实身份,当真是到了朝思夜想、废寝忘食的地步,如今一语道破天机,本以为孟去病闻之会眉飞色舞、恍然大悟,却不料孟去病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独孤小花哑然失笑,说道:“蒋玄晖你或是不知道,朱温是谁,你总该知道吧?”孟去病摇了摇头,独孤小花有些气馁,勉强一笑,说道:“朱温出身贫寒,先是跟随黄巢造反,打了败仗之后,归顺了朝廷,又反过来打黄巢。等黄巢被他剿灭,他就因积功被唐昭宗封做了东平王、检校太尉。”

    孟去病说道:“这个朱温反复无常,不是个好人。”独孤小花说道:“对呀,你想,朱温既是能背叛黄巢,又如何肯对皇上进忠?所以等他坐大以后,先是杀死了昭宗皇帝,另立只有十三岁的李柷做皇帝,又是借口自己的兄长朱全昱致仕,在九曲池设宴,请来了昭宗皇帝剩下的儿子,共是八、九位皇子,趁着他们喝醉之际,命人将他们统统勒死,投尸池中。他想废了李柷,自己当皇帝,又怕朝中的那些忠臣反对,就把他们统统贬官流放。可就是这样,他还是不放心,最后在那些忠臣被流放的途中,在白马驿这个地方,一举逼死了三十多位官员,尸体全部丢入了黄河。”

    孟去病怒道:“这个叫朱温的人怎么如此恶毒?”独孤小花叹道:“这就是乱世。就算没有朱温,也必然会有王温、李温,做出同样的事情。我方才说的蒋玄晖就是朱温手下的部将,朱温干的许多坏事,都是蒋玄晖一手操办。”

    他继续说道:“蒋玄晖坏事做尽,照理说该受天谴,却不知道前辈子修得什么福分,生了个儿子,便是蒋世谟,虽是名不传于史籍,我翻检时人的书信笔记发现,只要谈及此人,总不免一句八个字的评语,所谓‘天资卓绝,宅心仁厚’。”

    “据说他年纪轻轻就已经誉满天下,蒋玄晖自然也是倍加疼爱,想要悉心栽培,就对他说:‘以我儿的才智,若是生在太平年间,自然该去读圣贤书,日后少不了进士及第,入阁拜相。可是眼下是乱世,学文倒不如学武,退可以自保,进则可以做大将军,统帅大军,一样少不了荣华富贵。’可是蒋世谟却另有想法,对他父亲说了一番话。”

    “蒋世谟说了,‘我既不想学文,也不想武。’蒋玄晖听了觉得奇怪,问道:‘那你想学什么?’蒋世谟道:‘正是因为生逢乱世,连年战事,当兵的死伤遍野,做老百姓的也免不得流离失所,困顿颠沛,所以我想学医,就算我人微言轻,改变不了时局,却也是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哀怜世人固然不假,其实蒋世谟的心里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觉得他爹蒋玄晖杀戮太多,罪孽深重,怕是死后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遭受种种折磨,所以他心里想:我爹杀人,我便去救人,我爹杀一个人,我便去救十个人,虽说终究救不回来被我爹所杀之人,却也盼着能替我爹稍稍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