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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肉墙

    他终于明白过来巫女画像的玄妙之处,并非因为他没有艺术细胞所以才不会受到影响,而是因为那阴差阳错的布局,是那一层薄薄的玻璃……

    然而。

    林柏猛然转过身去,正撞上顾理业无神的双目,后者已经站了起来,但是身体僵硬无比,宛如一个提线木偶。

    顾理业机械地抬起右手,冲着林柏的脸击去,后者立刻向一旁闪避。

    那只手撞在玻璃罩子上,瞬间制造出了好几道裂缝。完整的“镜面”分裂成许多片,重复映射出各样角度的奇观,好一副抽象画派的杰作。

    但林柏并没有注意到这在偶然与巧合中诞生的艺术创作,他左右避让着顾理业的前攻,从画前行云至房屋门口。

    糟了。

    他出不去了。

    那复杂恶心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本已然能稍稍透透气的空间再一次增大了密度,这真是一堵肉墙,房间的出门已然被阻塞,他看不清外面的状况,亦听不见幽影的窸窣。

    难道顾华阳没有把门关严?怎么一个转身一个回头,门外的人又多了起来!这根本不止十来人吧……

    他来不及思考,顾理业又一次从背后猛攻而来,林柏再一次避让开来。大抵是上了年纪,这机械的身体并不是很好使,这位发了疯的长辈一脚踹在肉墙之上,后者此起彼伏地呻吟不断。然而他们没有松开的半点迹象,牢牢互相缠绕锁住,就像洗衣机中搅在一起的衣服。

    林柏并不想伤害这位长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后退躲藏,即便是出手肉搏也不敢太过用力,尽量只守不攻。

    在一个回合中,他从墙上取下那幅支离破碎的画框,挡在身前,当做盾牌使唤。

    顾理业见此情形,忽然停了下来。他大抵是发觉自己的许多进攻毫无用处,这具身体没有年轻人那么灵活不说,还频频损害到自己的东西。

    不,不是。这位长辈倏地跪坐于地,双手缓缓高举,掌心向上。头再一次向上扬起,眼轮匝肌牵动着睑皮,眼球快要爆了出来。

    林柏缓缓抬头,顺着顾理业的视线向上望去。只有一块光洁的天花板,以及固定其上的刺目明灯。

    “你们到底在看什么?”他不禁发问,起先,他以为他们在看画,后来,他发觉他们是在看自己。当意识到那隐晦的字应该是“鉴魔”之时,他认为他们真是被画像背后的力量所吸引。可在这时候,他猜想顾理业眼中所见,不过是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的资产。

    只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鉴魔”,这个巧妙的名称,以及名称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就在他愣神之际,天花板上瞬间裂出好几条缝,沉重的水泥块正冲着他手里的画像砸落下来。一个没反应过来,画像脱手而出,被掉下来的大块水泥压在下面。

    一声尖啸响起,原来被水泥砸碎的不止是画,还有顾理业的身躯。重压之下,后者挣扎几下后就没了动静。

    暗红的血液流淌在林柏脚底,小屋摇摇欲坠,一条又一条裂缝出现在墙壁各处,延伸至门口和地板之上。他企图把画像弄出来,却因不小心把玻璃罩子下到的宣纸给撕破了,只好作罢。

    按理而言,楼上的各样陈设应该掉下来才对,林柏却注意到,这空洞以上是一片暗红色的夜空,几片浅色的云正在缓缓移动。

    门外的肉墙毫无满溢而出的意思,他们压得严严实实,随着灰泥钢筋铸就的人造物破碎、崩裂、倾覆,这肉墙慢慢展现出它的一部分身形,这是一个……迷宫!

    他脚下的一摊狼藉,正代表着迷宫的起点。林柏需要顺着这条流淌不尽的血河,找到逃离的出口。

    他在惊恐中发现,自己又一次落入了离奇的世界,因为那些幽影,被三米高的肉墙阻隔在外,他听不见它们的声音,无法与它们交流。然而除了这一点之外,这里的一切都与临郊大道毫无相似之处。

    因为林柏不知道出口位于何处,甚至对有没有出口都无法肯定。又因为这里充斥着过分吸睛的色彩、还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阵阵呜鸣。

    血河之下,是支离破碎的水泥块。然而在水泥块的下面,依然是由无数人缠绕而成的肉路。林柏每跨一步,就会激起大片尖叫、哭喊、喧嚷。没有规律也没有节奏,却好像一支完美至极的交响乐,歌唱吟诵各样恐惧与苦痛。

    他不愿注视那许多张面庞,因为他们表情扭曲。他亦不愿观察那些肢体,牵扯拉伸、蠕动起伏。它们环绕在他四围,又在他的脚底盘旋颤栗。

    他试着从中拽出来一两个人,就像刚刚走进顾华阳家的时候做的那样。

    “不要白费力气了。”这些相互捆绑的人们劝着他。“在互相折磨与深入了解之中,我们早已无法离开彼此。你要是这话对待我们,将我们分开,我们会死的!”

    “不,不!不!”林柏不停地摇着头,即便精气神没有先前那么足,他仍要一试。

    然而这些人说的是对的,在尝试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在惊惧与混乱与恶心中渐渐意识到,这些人的身体已经长在了一起,那些皮肤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相互融合,埋藏在皮肤之下的骨肉更是交织缠连。

    “好吧,好吧,我放弃。”林柏用力将手从夹缝中抽了出来,“你们能告诉我,我该往哪里走?我该如何离开这里?”

    “出口?”苍老的声音从他脚底传来,“孩子……这里没有出口……终有一日……你会乐意与我们相连,你会与我们同住,直至……永永远远!”

    “哥哥……你别再痴心妄想了,”林柏头顶上响起稚嫩的声音,“现在就与我们融合吧!来吧,来吧,我很喜欢你呢。啊啊啊啊啊啊!!!!”

    他再也不愿多做停留,拼劲全力在这曲折弯绕的迷宫中狂奔。喧嚣不断、尖叫不息。任谁也无法想明白,这些趋向死亡的人们是如何于此地长久活着。

    地面上,有人挣扎着抬起一条胳膊,并非是为了从混乱中脱身开去,而是为了将这尚存反抗之心的奔逃者拉下水。

    那只手紧紧抓住过路人的脚踝。

    林柏绊跌在起伏蛄蛹的活路上,用另一只脚用力踹去,挣脱束缚继续找寻出路。然而像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他小心谨慎地观察着脚底与四周的肉墙,在这漫漫无尽的迷宫中穿行。

    暗红的天空与浅色的云层在他头顶飘摇而过,没有月亮,却有漫天的繁星为他照亮这些疯狂的曲径。林柏在呜咽已然止息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里都是浑身布满皱纹、皮包骨头的老人。他们的老态可与先前梦中所见的于重山相媲美。

    他们早已麻木,对疼痛麻木,对世界麻木。林柏依靠着这些较为苍白死寂的肉墙,抬起头来望向天空,这并非寻常的繁星之夜。

    他仍然记得拜访许昌平的那晚,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一道不可思议的银河悬挂其上。

    可是这一回,他肉眼所见的并非明亮的恒星,而是些毫无规律的点缀物。绿色的和紫色的斑驳星光穿过天空、穿过浮云,历经层层过滤让路人察觉不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Yousaw……them……”林柏被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他以为这些老人早已忘却了说话,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外国人。

    “Whoarethey?”他回过身去,找到那个头发掉光的苍白脑袋,用蹩脚的外语与其交流。

    “Stars……”然而对方仅仅说了一个词,他的脑袋就当场炸裂开来,发黑发绿的粘稠液体混着白脑花从中喷溅而出,落在林柏的脸上,于此同时又浇灌其余麻木的肢体。其他头颅闭着眼睛缓缓吐息,任由那些不洁的东西污秽己身,不发一言。

    林柏将这些腐朽的粘液抹去,观察着三米之高的肉墙。然后,他踏在这些脆弱的老人身上,用手支撑着自己向上攀爬。

    落脚点很好找,他没有花多长时间就爬到了墙的顶部。是的,是的,前人所言并没有错。放眼望去,就是如此一片漫无边际的迷宫。无比宏广,无比……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