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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岔口

    民国初年。

    下江市大世界的戏台上,正上演京剧《三岔口》,舞台正上方,写着“大发集团救助儿童慈善义演”的红绸缎子,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上。

    台下的坐着的都是下江城各个行业的头面人物,紫檀的茶几上,摆着宋代的建盏,泡上碧螺春的新茶。

    台上黑衣黑裤的武丑,带着一脸的滑稽油彩,动作利索,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几个跟头一翻,就知道没有十几年的功底拿不下来。

    但吸引掌声却不是他,而是他的对手,一个步伐懒散,招式敷衍的白衣武生。

    他腆着一副大肚腩,迈着四方步。左手的单刀随意的比划着,右手居然夹着一根雪茄,一边抽烟,一边演出,即便这样,一出场仍是满堂彩。

    原因也很简单,扮演白衣武生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次赞助演出的大发集团老板——程发奎,程老板酷爱京剧,犹爱自己亲自上台,因此府上的婚丧嫁娶,都是程老板一展绝艺的好机会。

    此次救助慈善儿童的演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就苦了跟程老板搭戏的那位武丑,《三岔口》演的是两个人在黑灯瞎火的房子里,谁也看不见谁,摸黑打斗的故事。

    讲究的是你的刀要恰好从我头上过,我的刀要刚刚掠过你的腰,要的就是黑暗之中,刀兵相见,险之又险的巧合。

    可看咱程老板挺着大肚子,一把刀舞得像是得了羊癫疯,根本也没有一点配合的意思,上台大半天,光亮相来着。

    台下坐得都是有钱有势的大爷,演砸了没人讲究程老板,可戏班子绝对会成为行业里的笑柄。

    没办法,黑衣武丑只得冒险闯进程老板的毫无章法的刀阵,一边避开程老板的刀,一边出刀在程老板的头顶身侧比划。

    本来一场龙争虎斗,演成了绕柱而走,不一会黑衣武丑就出了一身的汗,但好歹戏剧里的“奇”和“险”演出来了,引得台下一阵叫好。

    “这个小伙子不错,带着一头猪跳芭蕾,还能跳得那么好,不赖!”台下第一排正中间,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老者笑着说,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贴在头皮上,对襟的黑绸子马褂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老人双手间拄着的文明棍,一颗硕大的翡翠嵌在手杖头上。

    程发奎黑白通吃,比他势力大的人,整个下江一只手也数的过来,老者的声音不大不小,离戏台又近,当即被程发奎听见了。

    程发奎顿时停住身形,一双凶恶的眼睛像是探照灯,来回向台下扫着,但一见是老者,立马换了副笑容,把刀一扔,当即在台上鞠了一躬:“赵市长,赵爷!您也来了,给您行礼了。”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是下江市市长赵缨,虽然下江市早已是黑帮与外国人的天下,这个所谓的市长不过是挂着名头的泥塑木雕,但赵市长还是以强大的人格魅力与温和淡然的执政风度,赢得了从底层到上头的一致尊重。

    赵市长微微冲着台上的程发奎轻轻点了点头。

    他二人有礼有节,可台上陡生变故,程老板这一鞠躬不要紧,台上的武丑,显然没有料到他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手中木刀马上就要落在程老板头上。

    武丑大惊失色,赶忙收手,但距离实在太近,还是敲到了程老板的背。

    正在鞠躬的程发奎,转脸朝上看向武丑,一脸的愤恨与怨毒,将武丑吓了一个哆嗦,立马扔下手中刀,扶住程发奎:“程老板,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一动,我没看着……”语气中隐约有了哭腔。

    谁都知道大发集团的程老板杀人如麻,谁要是惹了他,谁全家老小的尸体一准出现在护城河里。

    程发奎狠狠的盯着武丑看了一大会,突然露出阴森的笑容,起身拍了拍武丑的肩膀:“没事,没事。”

    台下的人,一阵唏嘘,程老虎一笑必杀人,明早护城河又多了一具填河的尸体,就是可惜了这武丑,这么俊的功夫,难找了。

    “我说,程胖子,别为难人唱戏的,你自己母猪洗澡乱踢腾,关别人什么事。”下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这是程发奎的老对头——陈月楼,下江市一半的赌场都是他开的。

    市长赵缨看了陈月楼一眼,这话看似是给台上的武丑说情,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趁机笑话程发奎。如果说,刚才武丑还有一线生机,找人说和,然后送点钱财,还能有离开下江的机会。那么现在陈月楼这句话一出,武丑就必死无疑了。

    赵市长不满的顿了顿拐杖,起身冲台上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赵市长一走,身边的随从以及政府各要员,也纷纷起身,行礼离开。于是当锣鼓梆子再次响起,台下第一排已经空出了一小半。

    好面子的程发奎面色铁青,看向满不在乎的陈月楼与手足无措的武丑,手中的木刀也没闲着狠狠的砸向武丑,不再管什么步伐和节奏,一步步向武丑靠近,木刀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明摆着就是要砸死你。

    武丑不敢还击,畏畏缩缩的用手里的木刀拦着,不一会手里的刀已经被砸的稀烂,程发奎还不解恨,举起台上的桌子一把砸在武丑的身上,顿时桌子粉碎,武丑哀嚎一声,倒在地上。

    台下人大惊失色,女眷们纷纷捂住眼睛。

    就在程发奎觉得怒气稍稍消了一些,正准备指挥台下手下,把这没有眼色的戏子抬走扔河里。

    这时,他突然觉得脖子有些痒,伸手挠了挠,发现有个异物粘在脖子上,程老板没有在意,起初以为是行头的领子被汗打湿了,才粘在脖子上,于是用手拨了一拨,竟然没有拨动,反而牵扯的有一丝疼了,伸过手摸索过去,是个硬硬的小刺,于是随手一拔。

    这才看清楚,竟是一根不起眼的木楔子,看木料和颜色和桌子的碎片一致,应该是在打碎的桌子被溅到了。

    就在他琢磨的时候,一股细密的血雾从他脖子处喷出,这位纵横下江黑白两道的枭雄,惊讶的看着地上的血迹,再想张嘴说话已经说不了了,嘴里噙满鲜血,他捂着脖子瞪大了双眼,人生最后的念头是“真他妈倒霉啊。”

    大世界里死了人,乱成了一锅粥,抬人的抬人,跑路的跑路,看热闹的、起哄的,唯独没人在意,倒在地上的那个武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大世界对面的巷子里,有一个买柴火馄饨的老人,馄饨皮薄馅香,现包现煮,虾皮飘在热汤上面,再花三块钱加上几块碎油渣,家里着火了你都不想去救。

    此刻,王执就坐在热腾腾的摊子上,带着一顶灰色格子报童帽,穿着黑色背带裤,长大的身子蜷在座位上,一边吃着小馄饨,一边看着从大世界里猪突狼奔的少爷、少奶奶们,他们的家仆们粗暴的推开前来要钱的小叫花子,护着主子坐上汽车一溜烟的逃离现场。

    “大爷,这对门的大世界是怎么啦?”王执把报童帽往后压了压,避开馄饨蒸腾的热气,随口问道。

    “不晓得,有钱人的事,咱不听也不管。”老大爷包着馄饨淡淡的说道。

    “不是说今天是什么救济儿童慈善义演吗?”王执不依不饶的问,嘴倒是也没停下,小馄饨一个接一个下了肚。

    “是啊,救济儿童,上次救济流浪汉,流浪汉没见少,大发的股票倒是涨了一波,这回啊估计还要涨呀。”老人没说话,倒是背后一个穿呢子大衣带着黑色礼帽的男子接过话茬。

    王执这才发现,原来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正慢悠悠的吃着馄饨。

    那人五短身材,一条腿斜搭长凳上,在见王执转过身来,将帽子从头顶上抬了抬,行礼示意。

    王执盯着这位笑容诡异的中年人,问道:“先生知道大世界发生了什么吗?”

    那矮小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低头吃完一个馄饨才慢悠悠的说道:“知道呀,死了人,大发集团的老板程发奎死在里边了。”

    说到程发奎,他仿佛在说一只被车碾死的老鼠,语气平淡。

    “谁杀的?”王执的眼神越加锐利。

    小矮子笑了,轻声道:“你不应该问是谁杀的,你该问是怎么死的。”

    王执心中一凛,放在桌子下的手摸向腰间的刺刀,此时馄饨摊的锅开了,老板站起身来把锅盖掀开,热气氤氲,模糊了两个人的面容。

    在热气中王执仿佛听到一句近在咫尺却又异常渺远的话:“功夫不错,戏更好,让你演武丑实在是太屈才了,你说对吗翻天鹞?”热气散去,对面的桌子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空碗和一张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