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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软刀割心,堕溷飘茵

    趁着李贵妃心情好转,朱翊钧找个了间隙,把张宏请罪的札子转交给了李贵妃。

    “张宏说,以前在针工局当差,伸手拿了些。”

    “如今得了娘亲的赏识,恩同再造。生怕出了事给娘亲脸上抹黑,不敢有丝毫隐瞒,特意向娘亲请罪。”

    李贵妃信手翻了翻。

    看了一眼,就扔一边去了:“还算是忠心,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下不为例吧。”

    随便一句话就打发了,显然是李贵妃对太监伸手这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朱翊钧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事在李贵妃眼里,反正与他无关。

    李贵妃也没将这当回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开始拉起了家常。

    什么勋贵命妇的八卦、自家老爹想封爵等等。

    朱翊钧就在一旁频频附和,跟着李氏的情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义愤填膺,俨然同一阵线的妇女之友。

    过了一会,宫女拿了些瓜果来。

    李贵妃叫停了自家儿子揉肩,说道:“听闻你不吃糖了,我让她们把糕点换成瓜果了,来,尝尝。”

    朱翊钧看了一眼,盘中有些鲜笋、石榴、杏子这些。

    竟然都是他爱吃的。

    扔了一颗在嘴里,味道竟然出奇地好,他不由问道:“这是今年的贡品?”

    李贵妃点了点头:“都是各个布政使司送上来的,爱吃就多吃些。”

    朱翊钧突然想到什么,讨好地笑道:“娘亲,儿臣可否跟娘亲讨个恩典?”

    李贵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想折腾什么。”

    朱翊钧摇了摇头:“娘亲,不是折腾。儿臣昨日首次视朝,才知道国事艰难,也感慨诸位臣工殊为不易。”

    “娘亲,你可以知道,朝官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的月俸了。”

    “大行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儿臣的先生,高仪高阁老,如今五十又五,却还是居无定所,只能四处租住。”

    李贵妃当然不知道这些事。

    她愣了一会,奇道:“我朝官吏不是都以贪污为生吗?”

    这下轮到朱翊钧失语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做答。

    合着这位农家出身的贵妃,对朝官是这种印象?

    也不知道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只能默默挽尊:“高阁老这样的清流人物,应当也不少。”

    李贵妃哦了一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奇问道:“那你想讨什么恩典。”

    朱翊钧看着这盘瓜果,说道:“娘亲,这贡品味道颇为鲜美,不妨让诸位臣工都尝尝,以作勉励。”

    “再者……娘亲方才也见我背诵了,我那先生教我良多,儿臣心中实在感激,也不忍自家先生这般窘迫。”

    “能否借着这个名目,赏赐些日用之物,补贴家用?”

    李贵妃摇头失笑:“你啊,还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继续道:“好吧,这事我应了,你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就是。”

    朱翊钧心底一松,连忙谢过:“多谢母妃。”

    软刀子,最杀老实人。

    高仪,君父如此待你,你当真能铁石心肠吗?

    ……

    深夜,成国公府。

    本该熄灯休息的时候,书房里却灯火通明,不时传出谈话的声音。

    “爹,仲父,这会不会是张宏那竖阉,拿着鸡毛当令箭?”

    朱时泰疑惑着问道。

    他从勾栏回来,刚到门口就被自家老爹叫来书房。

    开始还以为又要教训他,但他看到二叔朱希孝也在的时候,立马知道是正事。

    他作为朱希忠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自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他听二叔朱希孝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竟有这般早熟的圣君?

    这才十岁啊!就如此深谙权术,洞察人心?那他朱时泰岂不是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心中震惊,才忍不住由此一问。

    很可惜,并没有得到自家父亲的认同。

    朱希忠捂嘴轻咳了一声,摩挲着一块玉佩,摇头道:“这是皇太子加冠的时候,我亲自为他佩上的。”

    他又拿起来,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真是块好玉,神华内敛,让我都险些看走了眼。”

    朱希孝知道自家兄长在借物喻人,也感慨地叹了口气。

    他被张宏暗中找上门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直到被自家兄长点拨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惊惧不已。

    这位皇太子,几乎让他恍惚以为是那位足不出户,掌控朝局的万寿帝君皇帝。

    朱时泰还在猜疑:“焉有十岁就通晓权术之人,娘胎里就懂事不成?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朱希忠猛地咳嗽了一声。

    见兄长不适,朱希孝代为解释道:“这是朱家的老传统了。”

    “世宗皇帝十四登基,就掀起‘大礼议’,逼退首辅。”

    “武宗皇帝十四登基,设立豹房,抑制文官、掌控朝纲。”

    “英宗九岁登基时,太皇太后跟内阁把持朝政,就知道韬光养晦,暗中干涉司礼监掌印人选,培植亲信。”

    “老朱家的皇帝,不论治政能力如何,这争权夺利,可从来不含糊。”

    “这位皇太子朱翊钧,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朱时泰仍然将信将疑,不服气嘀咕着:“您老举的这几个朱家人,下场可都不这么好。”

    朱希孝看着这不学无术的侄子,着实无奈,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仍然还有不解,转而看向朱希忠:“兄长,皇太子才十岁,哪怕有心施展拳脚,为何如此行事?”

    朱希忠又咳了一声,失笑道:“你是想说,他不日就要登基,镇之以静即可,何必鬼祟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朱希孝点了点头。

    朱时泰作为小辈,不好插嘴,只嘟囔着:“就是,瞎折腾什么。”

    “唉……”朱希忠叹了口气。

    自家弟弟还只是略微愚钝了些,这亲儿子就完全说得上是蠢笨了,爵位传到他手中,真的能守住吗?

    他摇摇头不忍多想。

    视线在自家弟弟跟儿子脸上来回扫过,捡起方才那个问题,说道:“镇之以静……”

    “真要换你们坐上那个位置,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口气,诏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为先帝登基掌冕,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瞒过他的眼睛。

    先帝在时是什么情景?

    高拱以内阁首辅之身,兼任户部尚书,事权人权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驱逐出了朝堂,同样贵为内阁辅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连先帝中旨,都敢数次封驳。

    这是何等强势?

    更别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遗命在手,奉旨顾命,这种情况还想镇之以静?简直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这位皇太子的作为,才让他高看一眼。

    朱时泰迟疑道:“爹,高拱为人,我还有所耳闻,这张居正焉能并列?”

    在他印象里,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虫才对。

    朱希忠都被自家儿子逗笑了:“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去勾栏厮混,国公府怕是要败在你手里。”

    “你这不成器的,且看着吧,这二人早晚要斗过一场,届时内阁必然尽掌于一人之手。”

    锦衣卫开国之时,连大臣们梦话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号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此后虽然衰退了些,却也比寻常大臣消息灵通不知多少,这些人的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他。

    朱希忠执掌锦衣卫,深感如今暗流之汹涌,连他都感觉到胆战心惊。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贴上皇太子的热屁股了,哪里还会在这里踌躇犹疑。

    朱时泰无所谓地摆摆手:“怕什么,老朽之辈,再厉害还活得过皇太子不成?咱们不跟着皇室,难道还要去看文官的脸色?”

    勋贵势弱,即便成国公府煊赫一时,朱时泰平日里,仍少不了受些憋闷气。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能忍辱负重,文官们可是拿勋贵当垫脚石都嫌脏的。

    但他忘了屋子里还有两个老朽之辈。

    朱希孝气得够呛,没好气道:“闭嘴!”

    稍微消了消气,却觉得自家侄子话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处。

    他看向兄长,说道:“兄长,时泰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们世受皇恩,与国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记恨上了,恐怕种祸不浅。”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勋贵依附于皇权,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若非如此,当初世宗皇帝封赏三公之位时,朱希忠也不会“力辞而不能”了。

    乃至这锦衣卫,都是先帝硬塞给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又如何躲得过去?

    朱希忠缓缓摇了摇头:“被内阁记恨上了,旦夕之间,就有果报。”

    别看他官职显赫,内阁若真是铁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轻易。

    同样显赫一时的镇远侯顾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营(常驻中央军)。

    就因为不合内阁的意,言官们前赴后继,弹劾顾寰年老才庸,先帝处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来十个。

    之后更是冒出了顾寰贪权恋位,离间君臣,要夺他爵位的奏疏。

    吓得顾寰连夜突发呆症,才让内阁高抬贵手,甚至有人明着放话“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张二人犹有过之,朱希忠哪里敢得罪。

    内阁强势,新君早慧,偏偏还被赶鸭子上架,当真是两头堵。

    朱时泰已经不耐烦了:“那就当张宏放狗屁,咱们什么都没听过。”

    朱希忠都懒得纠正儿子这幅模样,只是闭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轻轻起身,给兄长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过了好一会。

    朱希忠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蒋克谦,好像就在你麾下当差?”

    朱希孝一怔,点了点头:“是,八月袭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的位置。”

    而后他恍然大悟:“兄长的意思是……把这差事交给蒋克谦!?”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绝。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献皇后的弟弟。

    传至蒋克谦的父亲时,才第二代。

    但蒋克谦这倒霉老爹,是个浪荡公子,屡次不顾王法,中出良家妇女,直接把蒋克谦的世袭给作降叙了。

    以至于如今蒋克谦只能袭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虽然是小官,但怎么说也是勋贵,皇亲国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换!

    更妙的是,这种上一辈还阔过的破落户,心态极端,天然就赌性深重,恨不得立马再建功业,恢复荣光。

    让其代表锦衣卫,倒向皇太子,双方都求之不得,同时还方便他们随时切割,可以说是三赢。

    朱时泰一头雾水:“哪里妙了,这样咱们跟皇太子岂不是不亲近了?”

    朱希孝无奈开口解释:“进赌场还要慢慢加注,熟悉赌局,哪有一进场就压上全部身家的。”

    拿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心领神会。

    频频点头:“在理,在理!”

    朱希忠气得好一阵咳嗽。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死都不敢死。

    这成国公一脉,交到他手里,就怕跟玉田伯家那个浪荡子一般无二。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就怕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设套,落个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着勋贵们呢!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三公之身的成国公府,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成国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时泰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谁能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以及这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未尝不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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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隆庆六年六月)赐辅臣及讲官并各衙门三品以上鲜笋——《明神宗实录》

    注2:(隆庆五年八月)命故玉田伯蒋荣子克谦,为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佥事。克谦系戚畹,例当授都指挥同知,以父尝犯奸故,降叙云。——《明穆宗实录》

    注3:勾栏,泛指表演场所,本章特指高级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