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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李衡

    李衡骑马远远立在朱雀门外的朱雀大道上。

    他身着明光铠,头戴金鹰盔,三尺长剑系在腰间,一袭厚重的大红披风披在身后。

    他静静等候着,心中却有无限感慨。

    当年也是在这朱雀大道之上,离这不远的地方,见到老师最后一面的吧?

    那时自己还在绍哥手下为将,虽也深受麾下部曲爱戴却只有数千人而已,更未建立什么了不得的功勋。

    但老师却说自己是天生的帅才,日后定会统御千军万马决胜疆场!

    如今朱雀大道上的盛况,是否如老师所愿了呢?

    而面前的朱雀门,他不知已来过多少次。

    平日里的朝会这里乃是必经之地,陛下召见时他也通常由此急急进入,就算平日里在京都中出行也会不时路过这里。

    熟视无睹之下,他却似乎从真正像现在般沉静观赏。

    他在马上微眯着眼,心中却暗自揣度。

    为何自己此时见这朱雀门,心中却感觉是如此的雄伟厚重,似乎让自己心中也豪情满怀!

    一个多月前,独孤益徳率部曲抵达徐州,冯胜便率部西返。

    十余日前,冯胜只带着数十人随从,提前回到了京都。

    他匆匆赶来却是陛下急招,李衡估计是陛下等得有些心急了。

    他弟弟冯立虽刚到江南不久,却也只得急急赶来替兄长统领冯家部曲,又要回到关中。

    他们本是好友,又乃郎舅,相互间也无须多礼,但李衡仍早早便出城迎接。

    等到朝堂之事商议妥当,李衡却仍叮嘱嘱咐冯胜,对南狗还须得要小心提防。

    冯胜似很有信心,言道区区一犬而已,不足为患。

    李衡自己就吃过南狗的大亏,虽不知冯胜哪来的自信,但他这个好友兼大舅,一向精明能干城府颇深,家中富可敌国。

    李衡估计他是准备拿钱喂狗,于是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他此次劝冯胜入阁,乃是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数月前陛下让冯胜入阁,那时他和冯胜都觉得朝中王相南狗势力交集,并无他人置喙之处,入阁意义不大,反增烦忧。

    陛下遇袭翌日,他便急信冯胜言及此事,劝冯胜重新考虑入阁之事。

    冯胜也感觉朝局下波诡云谲,似有暗流涌动,若长期在外如有缓急很是不利,对之前拒绝之事颇为后悔,却又一时无法重提此事。

    正好陛下让自己去晋州,李衡便顺势说起冯胜入阁之事,正好一举两得。

    三日前冯胜正式入阁拜相;自己弟弟李阳也调任户部侍郎,专掌军队后勤补给之事;大郎李克霖也官升新平郡太守,正组织人手协调部曲离去后的耕种事宜,连所需钱粮都由朝廷划拨;自己在宫中的妹妹被立为贵妃,她的儿子也获封王爵。

    陛下不但兑现了他的承诺,还做得更多,现在该自己了。

    他在马上回头望去,一面红色大旗在身后高高耸立,四边被白色星星围绕,旗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白色“李”字,正在和煦的暖风中烈烈飞扬。

    红旗下面是他部曲中精心选出的近卫,号称怒虎营,由自己的侄儿李克用带领。

    八百余人密密排成数行,个个身穿铁甲,头戴铁盔,身披红色披风,手持马槊陌刀,鞍挂良弓劲矢,默然不语却凛然不可侵,唯有身旁身披马甲的良驹,不时轻轻发出嘶吼。

    近卫后面是昨日才赶到的三千部曲,步骑参半排列得整整齐齐,还有两万余人在自己妹夫夏侯瑾率领下,正在城外等候,待会合后便一起直奔晋州而去。

    他看着自己的强兵劲旅,或长槊或陌刀,均全身披挂,身披红色披风,密密地排的整整齐齐,竟无一人在交头接耳,和远处喧闹的京都百姓形成鲜明的对比。暖风中远远望去,一片红浪翻滚,在明媚的阳光下兵刃也映出点点寒光。

    李衡心中豪气翻腾不已。

    这就是他李家的百战雄兵,对他一向忠心耿耿。他对这支劲旅也投入了大量心血,给他们土地耕种,让他们娶妻生子,带他们排阵训练,替他们购置精良的武器盔甲,率他们击北虏平南朝,立下赫赫功勋。

    大丈夫有此为依仗,天下又有何处不能去?

    他望向左前方的朝廷府军,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彪悍将军裴苞,却是寒族出身。

    在征元氏后的大败中,裴苞率麾下撤退及时,还颇有斩获,累功升任府军左卫大将军。他算是府军真正能战之人,这次也将率府军左卫随同自己北上晋州。

    李衡望着他的近卫不禁心中暗赞,虽然盔甲兵刃好像比自己的近卫要差一些,但也是个个魁梧健壮,杀气腾腾。

    后面府军却稍显逊色,虽也排列整齐,却明显不如自己部曲那般强悍有力,有些暮气深重。军阵中马匹也有些瘦弱,有些兵士的盔甲也破破烂烂的,槊锋和陌刀刃上也有斑斑锈迹!

    他不禁摇摇头,昔日天下无敌的府军,竟然已是这般模样了吗?

    但府军中却有一支精骑,军容甚是严整,盔甲兵器也颇为精利!

    李衡见此心中大感满意。这是二郎李克霆的骁骑营,他向自己要了不少家中部曲,还自行出资购置了马匹盔甲器械,排阵训练也是亲力亲为。

    北征雄州后的退军途中,他率众击破北虏狙击,获封游骑将军,在营中更是深得人心,骁骑营也几乎可算做是李家的私军了。

    他不禁心中感慨,二郎在打仗方面最像自己,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他又不禁想起自己的三郎。

    那个异类独立特行痴心不改,好不容易才将其从中南山中找回,却又想逃到江南去!逼得自己只好和他言明,自己已答应陛下送他陪公主读书,此事不可欺君!他方才勉强同意此事,却还声称若是此次不成,以后不得干涉他嫁娶之事,否则随时溜走,自己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哪里像二郎这般,大了之后就没怎么让自己操心!

    他摇摇头,目光转向右前方的新军,这才是朝廷的希望所在。

    两年前征讨元氏后,朝廷也痛感府军不足为凭,将骄士惰下不堪大用。

    陛下亲自筹备钱粮物资组建新军,由皇族中的后起之秀兰陵王负责训练指挥。如今将近两年过去,新军已初成规模。

    他看到最前面的兰陵王,面如冠玉,身形矫健,腰悬宝剑,身着黄金铠甲,头戴金盔最顶上,却是一只白玉镶成的麒麟,与他身骑的白色骏马,及身后的白色披风相得益彰,更显得卓尔不群。

    他身后宇文家深紫色大旗在风中飘扬,大旗中一个白色威武麒麟也好像也在张牙舞爪;数百王府近卫也兵甲鲜明,尽皆威武雄壮,比自家近卫也不逞多让。

    王府近卫身后的几千新军兵将,也排列的颇为整齐,精气神却远好于府军。好像一只幼虎,虽还稍显稚嫩,却已露出锋利的爪牙。

    若是那没在场的几万新军也是这般朝气勃勃,那这个麒麟儿倒真是当之无愧!

    李衡又看向兰陵王,心中不禁有些欣赏和感慨。

    记得自己,也曾像这般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哪像现在,竟时时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不过他有些奇怪,兰陵王披风颜色却不是宇文家的深紫色,却是一片雪白;头也一直微垂,看起来倒好像有点忧郁。

    兰陵王少年成名获封王爵,又被陛下委以重任恩宠有加。前不久陛下还当众称赞其为宇文家麒麟儿……这不连头盔和大旗都换上麒麟了。

    他正是少年得志需张狂的时候,就算情路坎坷了些,却还能有什么心事呢?

    这时,沉重的朱雀门缓缓开启,陛下在龙武军和羽林军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远远围观的京都百姓,也发出一阵阵欢呼之声。

    金甲金盔的龙武军率先出了大门,迅速在大门两边站定,仿佛两条金龙在陛下身侧侍奉。

    银盔银甲的羽林军,却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陛下身后,让陛下宛若在一面宽大的镜子之前。

    陛下今日身黄金山文甲,上面用紫玉镶嵌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和耀眼的黄金头盔上盘踞的金龙交相辉映,腰间系着用黄金和宝玉装饰的华丽长剑。

    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奔出朱雀门,身后厚重的深紫色披风也微微荡起。

    他在朱雀门前不远处停下,注视着面前的军阵,然后策马小步快跑,先到了府军旗下,然后是李衡的红旗,新军的深紫色大旗。

    不知是谁开始用槊杆或陌刀刀杆尾部,在地上有节奏地敲击,声音越来越大,连弓弩手们也用脚在地上用力踏击。

    陛下马速加快,沿着军阵边缘,开始快跑起来。

    他好像一阵深紫色旋风,刮到哪里就卷起一片呼啸,激起阵阵尘土,带来更多喧嚣。

    终于,陛下在朱雀门正中停下,左手握缰,右手握拳高举,随即猛地往下一落!

    朱雀门两边的声音逐渐平息,唯有正中李衡部曲却不为所动,声响震天!

    李衡右手握拳,高举后猛地下落,身后部曲很快便悄无声息。

    唯有京都百姓的“万岁”声不断传来,仍旧激动万分。

    李衡心潮澎湃,胸中豪情万丈。

    他轻夹马腹,缓缓来到陛下面前,俯首抱拳行礼。

    陛下对他点点头,挥手示意旁边的内侍宣读圣旨。

    “顺宁候李衡,忠君体国,勤于王事,封晋州大都督府大都督,赐爵唐国公!”

    突如其来的荣耀,让李衡陷入短暂的空白。他茫然间拱手谢恩,嘴里说了些什么,事后却无法想起。

    陛下注视着他,目光威严,但带有嘉许和期待,隐约也有一丝不舍,随即对着他点了点头却未发一言,随即便调转马头径直向皇城而去,在龙武军羽林军的护卫下,很快就穿过朱雀门消失不见。

    右前方的新军随着号令,在兰陵王的率领下在朱雀门外集结,队伍虽有些散乱,却也是令行禁止,很快便让出了东进的道路。

    李衡平息心中激动的心情,策马行至自家军阵前,右手挥起,用力握紧。

    身边的传令官大声呼道“起”,稍远处的传令官也照此复述,声音络绎不绝传至远方各处部曲后,已是微不可闻。

    李衡耳边传来一阵密集的“窸窣”之声,近卫们都在整理行装。

    随即行军鼓声响起,李克用在马上高举大旗率先出发,近卫们紧随其后也依次加入,后面的部曲也逐渐汇入,队伍整而不乱。

    府军随即也跟随在后,依次出发。随着脚下的尘土飞起,整个队伍好像一条长龙,沿着朱雀大道缓缓东进。

    李衡满意地看着,随即调转马头奔行至近卫之中,率领大军出了春明门向着晋州而去!

    当日入夜前,李衡与夏侯谨带领的李家部曲会合,大军在咸阳城外安营扎寨。

    他在营帐内大摆宴席,让夏侯谨克霆克用带着众部曲统领作陪,拉来同去晋州的一干府军将校同乐。

    大家都是军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大块肉大碗酒,在酒桌上拼个你死我活,倒也热闹非凡!

    李衡看在眼中心里甚是畅快,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一般。

    他只要是敬酒便来者不拒,却也有自知之明不参与拼酒,只是在主位上看得哈哈大笑。

    裴苞也频频上前向他敬酒,态度颇为恭谨,还谈及起北征元氏的往事,两人不时抚掌大笑,相谈甚欢。

    直到子时,众人终于尽兴后皆告辞而去,侍者收拾干净后也已离开。

    李衡已有几分醉意,看到二郎李克霆还坐在旁边,似有些闷闷不乐。

    他不禁笑道:“二郎今夜是没喝高兴吗?”

    李克霆摇了摇头,仍沉默不语。

    李衡心里似乎有些明白。

    他对着李克霆豪气道:“莫非是见陛下封我做了唐国公,想到你哥哥将来也是侯爵了,心里有些着急吗?哈哈,跟着为父好好做,为父定也像独孤家一般,也给你挣个侯爵。”

    李克霆蓦地起身,在他跟前伏身跪下。

    李衡茫然不解道:“二郎?”

    李克霆抬首,言语小声却有力。

    “儿子岂是为大哥将来得侯爵而烦忧吗?大丈夫封侯当亲手取之!今日陛下用区区一个国公,就想换我李家为他宇文家卖命,未免也想得太好了!”

    李衡酒醒了三分,看着膝下的儿子缓缓道:“百年前,我李家蒙陛下先祖赏识提拔,血战之余方有今天基业。且陛下对我有大恩,还救过我的命,你觉得我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话到最后,他已有责备之意。

    李克霆急急沉声道:“父亲!您也教过我,不可以小利而失大义!太祖对我李家有恩不假,但当年他宇文家能够开创周朝,乃我们各世家大族共同协助,我李家先祖更是战死沙场!这个情我们早就还了!当今陛下凉薄无情,好大喜功,所用非人,哪里还有帝王的样子,怎么还值得我李家追随?”

    李衡感觉酒醒了一半,心中第一次觉得这个二郎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疯狂的想法。

    但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如此言语轻则引起陛下猜疑,重则全家人迟早要为他的口不择言陪葬!

    他瞪着李克霆小声喝道:“孽畜!怎可如此胡言乱语!若是不慎传入陛下耳中,那便是破家灭门之祸啊!”

    李克霆毫不畏惧,直视着他低声道:“当年元氏助陛下剿灭废太子,为陛下登基立下赫赫之功。元氏女儿嫁入宫中为当朝皇后,为他产下龙子;元家家主为朝中首相打理朝政;元虎为大将军南征北讨,竭力维护他宇文家的江山。然后呢?两年多前陛下突然翻脸,将元氏皇后和自己亲子一起打入冷宫,后来方才有元氏谋逆之事。这算不算凉薄无情?”

    李衡身子微微一颤,目光有些游离却没有说话。”

    李克霆却似没有注意,继续侃侃而谈。

    “他得了江南还不知足,还派兵远征南越,结果水土不服,回来者十不存一二;又异想天开,竟想修筑运河从江南直通雄州,征敛过急,致使河南河北民怨沸腾。元氏乱后豪强并起,河北已不复国家所有,河南也仅能勉强维系。就说北虏,元氏乱起前,北虏三番五次遣使说愿意臣服,他也执意不许,想仿效前代扫平漠北封狼居胥,时时征讨不休。结果元氏乱后,北虏趁虚而入终成大敌,反而攻守之势互易时局日危。这算不算是好大喜功?”

    李衡不禁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李克霁脸上却露出冷冷笑容。

    “父亲有些欣赏那个浓眉大眼的裴苞吧?威武雄壮,正气凛然,提起元氏北虏就怒发冲冠,杀敌无数被陛下官拜府军左卫大将军。您知道他军功怎么来的吗?我知道。

    南归途中,我带着骁骑营遇到一队士卒,他们槊上挂着一串串首级,还带着一群哭哭啼啼的妇孺。带队的还洋洋得意地告诉我说,这是他们裴苞将军的命令,这些都是元氏的残党余孽,勾结北虏的叛徒逆贼,个个都死有余辜,妻儿也要带回卖做奴婢。我详询之下,哪里有这么多反贼恶徒,全是附近的百姓黔首!我指挥骁骑营将这些畜生杀得干干净净,妇孺也安置在妥当的地方。

    回去后我将此事禀报上去却石沉大海,而裴苞竟官升左卫大将军!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小小统领人轻言微,那些卖妇孺所得的血钱,却被他拿去孝敬南狗,方才得了这个大将军之职!

    呵呵,说起南狗,父亲被他陷害,可人家都已是宰相了,眼看首相也是指日可待。这些算不算是所用非人?”

    李衡酒意全无。

    李克霆的话像一个个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又像一把把利刃插入他的心中。

    惊慌、恐惧、害怕、无奈的感觉在他心中交集在一起,却还有一丝隐隐的骄傲。

    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儿子,勇猛善良,聪明正直,还野心勃勃,但是却还嫩了点。

    李衡看到二郎仍愤愤不平,一脸倔强的模样,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平静道:“你现在骁骑营现有多少人?”

    李克霆有些不解。

    “九百八十人左右,还有十多人告假未归。”

    “和我们同去晋州的府军左卫有多少人?”

    “此次出兵,仓促间未能满员,十二营共计有一万一千八百人左右。”

    李衡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为将者需知己。府军在京畿(ji)道有多少个卫?”

    李克霁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有点低沉。

    “府军在京畿道常驻十二卫。”

    “全国还有多少个卫?”

    “六十余,不过很多只有……”

    李衡不等他分辩。

    “我麾下有多少部曲?”

    李克霆声音变得小声而低落。

    “三万三千人。”

    李衡低喝道:“好!我将这三万三千人予你指挥,他们生死存亡皆在你一念之间!我李家全族上下的性命也在你一念之间!百年来李家列祖列宗创下的基业也在你一念之间!你能不能担起来?”

    李克霆垂下了头,脸涨得通红,汗珠从他的额头滴下。

    “……不能。”

    李衡伸出手,轻轻按住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肩膀,缓缓温言道:“为将帅者需知己知彼,明天时,识地理,辨人心,不以怒兴师,不以愠(yun)致战。希望你以后做得更好。”

    良久后,李克霆缓缓抬起头,感激地望着父亲沉声道:“感谢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了。”

    看着李克霆的背影在营帐门口消失不见,李衡却心乱如麻,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在昏黄灯光下的身影,也在蓦地闯进营帐的冷风中摇摆不定,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