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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长乐

    静姨见月华愀然不乐,便出声打发朱文离开,轻搂住她小声安慰。

    夫子也没了闲聊的兴致,带着长乐告辞离去。

    长乐随夫子下了马车,看见朱文在前面远处独自前行,步履从容而坚定。

    他心中却有些疑惑未解,便向夫子告了个假,急急朝着朱文而去。

    春燕站在马车外看着夫子转身离去,扭头看着正在追逐朱文的长乐,一咬牙也快步跟上,微微落在他后面。

    长乐察觉身边的春燕却无暇理会,他心中有太多问题想向朱文问个明白。

    朱文回过头,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人,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道:“两位此番前来有什么事吗?

    长乐春燕一起行礼,春燕默不作声,脸却有些微红。

    长乐也没有察觉,望着朱文坚定道:“朱将军,小的有些事不解,想向朱将军请教。”

    朱文爽朗一笑。

    “不是给你说了么,不用这么客气。我长你几岁叫我朱大哥就是。有什么事情尽管问。”

    长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今日在山寨之中,朱大哥说若是那跛脚汉不老实说话,就要将他山寨中人一一斩杀……朱大哥你真的会杀了他们吗?”

    朱文笑容稍敛,微眯着眼看向长乐,目光有些锐利。

    长乐有些不适下意识微微垂首闪避,却感觉到身旁的春燕涨红了脸,贝齿轻轻咬住下唇,竟在勇敢地看着朱文,仿佛是自己的坚强后盾,心中也似不那么紧张,随即也抬首迎向那锐利的目光。

    朱文露出一丝笑意,长乐和春燕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望着长乐温和道:“我只是想让他说出实情。他们既便做下盗贼之事,却也是大周子民,怎能像北虏一般肆意砍杀?王爷有令我自当依从!不过王爷一向仁厚,断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长乐心中困惑稍解,却还有疑问不吐不快,望着朱文有些激动。

    “那为何朱大哥进攻山寨时,不能先行招降呢?他们若是肯降,便可少做许多杀戮。而且他们遭遇悲惨,只是求生而已,连穿的也是破破烂烂衣不遮体,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需要养活!此番死伤惨重,还不知有多少人会伤心欲绝!”

    朱文微微苦笑似有些歉意,不过话语依然坚定。

    “他们击败独孤家侍卫,还将独孤隼等三人掳进山寨为质,此事便已不能善了!若是还与他们谈判,朝廷和各世家都要颜面扫地!当时我别无选择,只能嘱咐手下击溃逼降,少作杀伤。但是战阵之上刀剑无眼,伤亡在所难免。别忘了他们终究做下盗贼之事,国家自有法度约束。如果人人都像他们那样,想要什么就予取予夺,又与禽兽有何区别?那这个世间岂不是天下大乱?”

    长乐一时语塞。

    春燕却在旁恭敬道:“小女子冒昧一言,还请朱将军见谅!这些人也是迫于独孤家逼迫,才在这深山里抱团求生,就是抢夺牛时也未过份伤害他人,独孤家两公子也只是着了一顿打而已。按李公子所言,都可罚金赎罪。照此来看,他们此番罪不致死,但却死了十三个人!对他们却是太不公平了!”

    朱文欣赏地看着春燕,语气温和却有力。

    “夫子把你们教得很好!我也知道众生皆平等,喜欢万事随本心。但是你说错了,他们死的绝不止十三个人!我向医官问过他们的伤势,有五个肯定活不过今日,还有几个也要看他们造化。众生其实是不平等的!今日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昔日则北虏为刀俎我为鱼肉,试问又有何平等而言?还不是看谁的手中刀更为锋利!说到本心,我倒是很喜欢你们两个,希望你们以后也像今日这般勇敢无惧,坚守本心!”

    长乐和春燕心中都颇为震撼,一向以来夫子所言对他们来说都是金圭玉臬,突然有个人大声对他们说夫子错了,偏偏他们还一时反驳不得,不由得茫然而立,有些进退失据。

    朱文也不再多言,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后便转身离去。

    长乐却在原地久久停留,似若有所思。

    春燕乖巧地陪在他身边,也沉默不言。

    回去的路上,长乐也依旧沉默不语,神情忧郁。

    春燕想了想后望着他柔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朱将军所言虽有些道理,但夫子所说还是对的。朱将军说谁的刀更锋利谁就更有力量,但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刀更锋利呢?那时就能依凭本心,做自己心中所想之事了!说到底,还是固守本心更重要。”

    长乐感激地看着春燕,她一直对自己很好,今日一起面对朱大哥也毫不退缩,真想不到她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样子,是哪里来的勇气。虽然她安慰自己的话并不能让自己完全信服,但关切之意却溢于言表,让自己心怀感激。

    长乐很庆幸刚才有她在自己身旁,让自己似乎也勇气倍增,无所畏惧。

    他对着春燕笑了笑。

    “我没事,我也不会去胡思乱想。夫子所言我虽现在不算很懂,但迟早我会明白的。我相信夫子!”

    春燕也笑道:“谁说你不相信夫子了?你啊,平时也挺沉稳的,怎么刚才却急急去找朱将军理论呢?”

    长乐挠挠头也觉得奇怪。

    可能是他让自己叫他朱大哥,还叫自己小兄弟吧,自己心中其实也没把他当外人。

    他现在也颇能理解朱文。

    在那种情形之下确实没有更好选择。毕竟他是兰陵王属下,须听从王命。

    而兰陵王却是大将军军令如山!

    令行禁止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长乐和春燕说着话,不觉又回到了马车旁。

    长乐看到春燕正微笑着望向自己,微微露出一小排碎玉似的贝齿,脸红红的似乎有些害羞;单薄的锦衣在微风吹拂下不时紧贴身体,将已经凹凸有致的丰满身躯展露无遗。

    长乐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挪开笑了笑。

    “往日都是你送我们,今日总算让我也送了你一次!”

    言毕他挥手作别,便转身离去。

    春燕却在车旁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脸却变得更红了。

    长乐回到夫子和自己的马车里,却见夫子早早地拿出紫葡萄酒,正在自酌自饮,不过却只有一个酒杯,明显没他份。

    长乐笑笑在夫子旁边坐下,拿起酒壶给夫子斟满。

    夫子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找你那乡党说什么了?

    长乐见夫子有些闷闷不乐,不愿多说更增夫子烦忧。

    于是他故作轻松。

    “没什么,我和春燕问了些他今天的事情,他也向我们解释了。”

    夫子默然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乐帮他将酒杯斟满。

    他却将酒杯放到几上,望着长乐平静道:“今后没事最好还是少和他一起。”

    长乐心中大感诧异。

    夫子从不会干涉他和别人往来。

    一起外出时,不但主动向别人介绍自己,还鼓励自己对着不认识的人自我介绍。

    有时自己想学厨艺,食肆里的庖屋主厨却不待见自己,夫子便提醒自己换个方法去试试。

    自己偶然去御马场,结识了那里的马童赵焱,还颇感投缘。

    夫子还称赞自己眼光独到,开玩笑说自己可以顺便去学会骑马一举两得了。

    朱文与自己并无过多往来,夫子却似乎很在意,难道有什么缘由?

    夫子看着长乐疑惑的眼神,轻叹道:“你们不一样,我怕他把你带偏了。”

    长乐更是奇怪。

    自己和朱大哥确实不一样。自己本是侯府卑贱奴仆,走了大运被公主收为门下人,还蒙夫子收为弟子。

    朱大哥却是兰陵王近卫统领,深得兰陵王信重。自己和他怎能相提并论?

    说到带偏,如果能偏成兰陵王近卫统领,恐怕自己倒也愿意。

    而且今日朱文所说,虽然也有些道理,但是长乐深知,自己不会像朱文一样觉得理所当然。

    他和朱文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夫子这么说,难道是怕自己忘了他的教诲么?

    夫子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心有疑惑,于是便耐心解释。

    “朱文有勇有谋,精明强干,凡是兰陵王交代给他的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但是也心志坚忍,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好他只是个统领,若是统帅三军,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他手里。你好比是一块璞玉,我能将你雕成一块精致玉佩,但在他手中的恐怕就会变成一把锋利玉刀了。”

    长乐俯首沉思,一会后抬首望着夫子坚毅道:“夫子,您记得陆师兄送我的玉佩吗?很是精美,我也很喜欢,但是细细把玩后却觉得并无大用,所以我将它放在床下的箱子里,不是您刚才说到玉佩都几乎忘记了。夫子您教会我知道世间百态,分清美丑善恶,辨别是非真伪。我有我的本心,是您教给我的。我不要做精美的玉佩,我想做一把锋利玉刀,可以削尽世间不平事!我宁愿被折断,也不会被谁拿在手中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哪怕是陛下赐我高官厚爵,也不能强迫我做违心之事!哪怕是北虏,只要他放下手中兵刃不再反抗,我也不会加害于他!”

    夫子久久地看着他,目光中有赞许,有骄傲,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他摇头自嘲道:“我这是教得太好还是太差呢?”

    长乐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教得好!没有夫子,我就是个只会喂马端饭的小厮罢了。”

    夫子有些自傲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眉宇间却仍微微紧锁,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乐连忙将酒壶提起,小心地替他斟满。

    夫子端起酒杯又一口饮尽。

    长乐迟疑了一下,提起酒壶将酒杯斟满,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夫子却又仰首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放回几上,颓然坐着似乎心事重重,平日里的神采飞扬都已无影无踪,一向笔挺的身体却似有些佝偻。

    长乐静静捧着酒壶,澄净的眼眸中有些担忧。他望着夫子轻声道:“夫子?”

    夫子仿佛从梦中惊醒,望着他微微一笑。

    “我没事。也不是你的事。”

    长乐心中却隐隐猜到是什么事。

    “夫子是为了山寨的事情吗?夫子您也已经尽力,还是不要太过忧虑了。”

    夫子却苦笑道:“我忧虑的不只是他们的事。告诉他们的那个地方,他们应该能够找到。而且过些日子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独孤家也未必就追着不放。我忧虑的是天下的芸芸众生,茫然不觉间迟早会大祸临头!”

    长乐有些不解。

    平日里,不论是在安宁平静的皇城中,还是在京都拥挤喧哗的市井之内,都是一片祥和安宁,到处生机勃勃。

    而凶狠残暴的北虏,也远在河北乃至北边大漠。便是此番出游,除了今日山寨之事,也未见什么异样之处。

    究竟是什么触动了夫子呢?

    他提起酒壶将夫子酒杯斟满,恭敬道:“夫子请讲。”

    夫子端起酒杯,随即却又将其放回几上。

    他望着长乐正色道:“我们此番西行,你可曾注意到沿途有什么异样之处?”

    此次出游的画面在长乐脑海中不断浮现……

    他细细思量后脱口而出:“路上逃春荒的饥民?”

    夫子点点头。

    “你说说都是些怎么样的?”

    长乐自信道:“夫子说过,每年春荒之时,总有饥民外出求生,并不算罕见,却大多都是各地方贫困赢弱之人。但是我们此次遇到的饥民,却有不少青壮夹杂其中,而且饥民数量似乎有些颇多。”

    夫子赞许道:“不错,观察得很仔细。本来春荒之时,饥民四处流散也算正常,但今年却不同往常。陆玄父亲让他带给我的信中说,去年江南天时异于往年,境内普降大雪,连鄱阳湖都已结冰,预计今年粮食很可能少于往常年份。而且不只是江南,河北河南连这关中平原,去年冬季都比往年更加寒冷,今年春荒流民也明显多于往年。甚至雄州以北的草原乃至大漠,冬季更是酷寒,牲畜大批死去,北虏也在河北大肆征集粮草物资。

    长乐点点头,虽然他不甚明白老天爷之事和夫子所说有什么关联,但夫子既然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夫子不知他心中狐疑,眉间深锁继续说着。

    “你路上看到的这些青壮,不少人行止间能看出受过军阵训练,本应是朝廷府军的基础,家中田地也足够一家人生活。现在却连他们也都流离失所,四处奔走。朝廷的府军制度其实已在崩溃边缘了!更有甚者,就像今日我们遇到的山寨一样,结寨自保不再听朝廷号令,反而是潜在的危险因素。如今天时变得异常,如遇大灾之年,各方饥民四起,北虏为求生也会大举南下,到时候变乱势必更猛于以往,处处民不聊生,乃至天下腥风血雨!”

    长乐心中颇感震撼,他急急问道:“夫子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夫子却苦笑着两手一摊,沮丧道:“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我只是一无用书生而已。今日那些人就死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

    长乐不死心道:“那陛下呢?顺宁候他们呢?”

    夫子叹道:“陛下心怀大志,一心扫平漠北,建不世功勋,成千古一帝。世家大族大多穷奢极欲,贪求无度,只知扩张自家势力,就像今日跛脚汉他们的遭遇一般,连朝廷赐予府军田地都要巧取豪夺,哪会理睬这些危言耸听之言,大不了当个笑话一笑置之!”

    言毕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却将杯子用力掷于马车地板之上。

    长乐沉默不语,良久方才缓缓道:“夫子您说过,无论有何思作何想,都要先做好眼前之事。您对我们不辞辛劳,悉心教导,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事现在没法解决,但以后总有法子可想,我们也能帮您一起想一起做。而且您也曾说过,天意不可测!将来之事谁也不知,说不定也未必如此,您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夫子苦笑着叹道:“哎,但愿如你所言,是我多虑就好啊!”

    长乐见他仍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便从几旁盒子中重新取了一只酒杯放在几上,又拿起酒壶斟满了酒,待夫子饮尽后笑道:“夫子一向深谋远虑,为何此时便有一近忧夫子却浑然不觉?”

    夫子手握酒杯颇感奇怪。

    “我又有什么近忧了?”

    长乐忍住笑。

    “夫子先前在马车里潇洒从容,风轻云淡;弟子却察觉静姨似有些咬牙切齿,目光不善……如此近忧夫子不可不察啊!”

    夫子不禁莞尔,拿起手中酒杯作势要砸向长乐。

    长乐连忙笑着假装躲开,心中却十分高兴能让夫子暂时忘却烦恼,回复原来模样。

    夫子忍住笑意,望着长乐一本正经道:“你却也有一忧,关乎情缘却不可细说。情缘情缘,缘来情缠身,情起身难逃。我看你啊,已是深陷情网而不自知,想必将来苦头更胜为师。真是可悲可叹,可喜可乐啊!”

    长乐睁大了眼看着夫子,心中有些后悔。

    自己是不是斟酒太急,让夫子把紫葡萄酒喝得有点多了,又开始说胡话了。

    还说什么可悲可叹可喜可乐?

    人又怎会既伤心又高兴的呢?

    看来,喝酒还真不是个好事情!

    特别是夫子,不能让他喝太多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