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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月华

    山寨那日之后,一切又似乎慢慢的恢复原样。

    独孤家很快便新派了一位侍卫统领,却是独孤益德的最小的弟弟,独孤善德。

    他不时来宫中给太后请安时,月华却也遇见过他,为人彬彬有礼,颇为和善。

    他到后便先来拜见月华,态度恭敬有加。

    他说起自己父亲虽卧病在床,但是听到独孤隼之事后却大为震怒,亲自痛打独孤隼五十余鞭后,将半死的独孤隼逐去徐州益徳那里,在军中戴罪立功,绝不会再让公主见到这个蠢货。

    月华心中虽颇感快意,却仍有些遗憾。

    她觉得即便是杀了他也是理所应当,但这样处理倒也让她稍稍出了口气。

    她嘱咐善德好好约束那两个独孤家活宝,别再出什么岔子。

    善德满口允诺,痛骂两个活宝不知民间疾苦,自称父亲派他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定不会让公主和父亲失望。

    月华见他轻松自如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却不甚放心,便故意换上严厉的神情对他扬言。

    若是再有疏漏,自己便会让父皇,将他贬去合浦郡做个县官,定要呆满三年才让他回来。

    善德似乎有些害怕,额头似也有汗珠渗出。

    他伸手入怀似没找到手帕,便有些狼狈地伸手在额头上一抹,却让月华注意到他头上那个隐约可见的旧伤痕。

    他苦笑着拱手说,定会严加管教那两个活宝,争取还留在京都之中,免得去家万里举目无亲。

    月华狡计得逞,不禁掩嘴轻笑他的胆小怕事。

    看来独孤家中,最不成器那个一定便是他了。

    那日后,她还是每日召见各世家子弟来马车相聚,连独孤家的双胞胎也同样如此。

    山寨之事随着时日推移,好像也渐渐被众人刻意淡忘,不再提起。

    李克霁虽然头上太极髻依旧,却托词天气渐渐炎热,将道袍脱下换上一袭白色锦衣,飘飘然仿佛一浊世佳公子。

    月华却觉得,他以前那个不伦不类的打扮,似还要有趣顺眼些。

    后几日他来马车与月华相谈时,对兰陵王当日处理山寨之事似乎颇有微词,有些愤愤不平,自言若是自己处理此事,定当快刀斩乱麻般果决。

    月华礼貌地听着,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她回想那日之事,细细思量后却不得不承认,七叔的应对其实还是很得当的,换做谁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

    不过她对李克霁的聪明机智和慷慨仗义,还是颇为欣赏。

    他身上有些东西,是别的世家子弟中所少有的。

    难怪在学堂上他经常和夫子唱反调夫子也不恼他,想必老师和自己对他看法也差不多的吧。

    他还是不时携琴来为月华弹奏,琴声也依旧婉转动听。

    但是月华心中没有了往日心境,只是偶尔有一丝悲愁萦绕心间。

    冯玉如来时仍如往常一般,几乎别无二致。

    她和月华一起慨叹山寨之事,为山寨之人的悲惨遭遇还流下了几滴眼泪,但也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了。

    不过她对李家哥哥的倾慕与日俱增,连李克霁新换上的白袍也让她心醉不已。

    她还偷偷告诉月华,她已决定此生非克霁哥哥不嫁!

    月华对她其实颇有好感,虽也笑着祝福她早日心想事成,却知李克霁心中仍是心有所属,不免为她有些担忧。

    王家书痴一如既往地无聊。

    他对山寨之事发了一通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自言若是祖父或者父亲乃至是他自己,执掌此郡政事后定会宽徭薄赋体恤民生,将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夜不闭户,断不会有这种白日之下执杖明抢的事情出现。

    他口若悬河喋喋不休,月华仍是听得不明就里昏昏欲睡,照例将他早早赶下车去。

    独孤家俩活宝却乖了许多。两个人似乎早有默契,不再提那日丢人遭遇,只和月华说些打猎习武的趣事。

    月华虽不懂这些,却也觉得饶有兴味。

    俩活宝虽然也是纨绔子弟,其实也没有多少恶习,待人也颇为和善。

    在学堂时,世家子弟中也只有他们会偶尔与长乐说话,月华对他们印象其实向来不错。

    只是出了山寨之事后,看见他们就不免有时想到当日之事,勾起不快回忆。

    于是见他们偶起争执时,便让静姨将他们撵出车外,自己落个清净。

    七叔也经常来看望月华,但两人说话间,却默契地对那日之事绝口不提,只说些奇闻轶事,又或是自己的幼时趣事。

    有次他无意间和月华说起,年幼之时月华父皇和丽太妃经常带他在皇城中游玩。

    他那时比月华现在还要小些,只有在母亲寝宫才觉得自在,也不喜欢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在马车中颇觉气闷,常常上车不久闻着熏香便沉沉睡去。

    醒来后往往已在母亲寝宫了,连发生过些什么事,到过哪些地方也不知道。

    所以皇城虽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却没有什么特别留恋之意。

    月华不禁替他感到遗憾,她自己在皇城中总能找到好玩的地方,做些闯祸之事,听到后颇为七叔感到不值。

    七叔却有些忧郁地笑笑,自嘲道若是自己像月华现在一般,时时被关在马车里,也只得日日安睡了。说不定一觉醒来就已经身在陇州了,诸事不知倒也省却许多烦恼。

    夫子和长乐也不时到马车里陪她说话。

    夫子自那日之后也不再谈起山寨之事,仍如往常般潇洒阔达,风趣幽默。

    不过静姨却有几天对他冷冷冰冰,好像对他颇为生气。

    月华心中暗自好笑,便特地时时去请夫子前来。

    果然不久后静姨又渐渐恢复往日模样,不时和夫子并辔闲游。

    月华狡计得逞,望着他们心中也感到十分高兴。

    长乐却似乎变得沉稳从容,对夫子也颇为关心。

    有时月华宴请夫子,他见得夫子喝酒稍多,还常常关心地让夫子少饮。

    月华也明显感到,这个自己捡来的傻小子似乎有些长大了。

    只是有一次闲谈中冬雪无意间说到,送给山寨中人许多吃食衣物后,那些妇孺应该不再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找到夫子所说地方,终于能和家人团聚,平安生活。

    月华却注意到长乐低首微微绷紧了身体,似乎想起了什么,变得有些激动,不禁心中感到有点诧异。

    随即她却有些明白,长乐应是想起他失散的家人,要不就是在想着,将来要找北虏报他家的血海深仇。

    不过长乐虽然见到自己后好像还会脸红,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月华对此颇为自得。

    果然时时见面闲聊,对这个害羞的傻小子大有帮助,对自己也没那么拘束了。

    月华有时也会碰到朱文。

    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谦和,有时还会和陪她一起的春燕和善地说话,月华心中却不想理他。

    虽然七叔对他很是倚重,言谈间也颇为欣赏,但那天朱文对跛脚汉残酷无情的威胁,送牛回来后恭谨说起与张浪间暗藏杀机的对话,都让她感到心中有些不适。

    春燕也告诉她,山寨负伤之人中还有好几个肯定会伤重不治,也让她心情更加低落。

    她心中对朱文隐隐有些排斥,甚至还有一丝自己都不知道的警惕。

    每日里休憩时,她开始喜欢和静姨一起在营地中漫游,有时也带上丫鬟中的一两个或者是全部。

    她有时会好奇地和那些黑脸膛的羽林军士兵,身形矫健的王府近卫说说话,问起他们的经历或者家中情况。

    刚开始时他们几乎都恭谨到拘束,不过大都很快放下心防,打开心扉。

    他们或夸耀自己在战场上的勇猛,或笑谈起经历过的趣事,或幸福地说起家中妻儿。

    月华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在自己生活的皇城之外,还有那么大的一个世界。

    虽不如自己一般锦衣玉食,粗茶淡饭里却是人间烟火,也有着一样的喜怒哀乐。

    她以前几乎从没有去关注过,她身边的这些普通人们。

    长乐只是极偶然的一个例外,只是似曾相识的不幸,拨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不过现在她似乎对夫子所说的众生皆平等,有了更深的领悟。

    她不禁暗叹,夫子怎能将这个大千世界看得如此通透,为自己揭开了眼前的遮挡,让自己抛开彷徨,心中也似乎不再迷茫。

    她想起曾经对夫子的质疑,不禁有些惭愧。

    看来自己的历练还是太少,本心还不够坚定啊!

    一路上走走停停再无意外。

    终于在仲夏之时,月华一行人来到大震关外后却慢慢停下。月华也好奇地站在马车之上,向前远远望去,却被关外的大阵仗吓了一跳。

    斜阳下,险峻的关城在莽莽群山之下傲然挺立。

    关城东门前宽阔的空地上,却站满了着甲的兵士和成群马匹,隐隐排成军阵,一直延申到关城之中。

    他们虽然人马众多,却几乎悄无声息,只有不时的战马嘶鸣,在群山中风过森林发出的隐约涛声中偶尔响起。

    一个魁梧大汉,身着铁甲头戴铁盔,手执雕花长斧,骑着一匹灰色大马,昂首站在军阵最前面。

    一面墨绿色大旗在他身后随风飘动,大旗上装饰着繁复的白色花边,图案依稀可见似是白色兰花,中间却是一个大大的白色“宁”字。

    大旗后无数矫健的骑士身穿甲胄,执兵肃然挺立,似乎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将眼前的一切强敌尽数粉碎!

    月华心中有些惊诧。

    外公派人来只说会在大震关前迎候自己,却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摆出诺大一个阵势。

    见到月华们的队伍停下,远处的魁梧大汉将长斧交予身侧侍卫,自己策马缓步向前,不一会就来到羽林军前面。

    兰陵王指示着,略有些紧张的王府近卫和羽林军,为魁梧大汉让开了一条通道。

    魁梧大汉也不客气,向兰陵王和陈泰略略点头示意,便径直朝着月华马车而来。

    月华看着身边的静姨,往日里她身后的长剑却是不见踪影,不禁心中微感紧张。

    魁梧大汉很快来到马车前不远处。

    他跳下马来,饱经风霜的脸上微微有丝笑意。

    月华身边的静姨也跳下马车,朝着魁梧大汉急行而去。

    魁梧大汉迎上前去,蓦地张开熊臂将静姨抱住,口中还大笑不止!

    月华不禁掩口将惊呼压住,心里有些焦急。

    却发现静姨也笑着将大汉抱住,神态间甚是亲热!

    随即静姨牵住大汉的手,朝月华走来。

    静姨脸上满是笑意,来到她面前后高兴道:“月华,这是小胖。当年我们一起长大,现在他都当将军了!”

    月华看着静姨身后的魁梧大汉,胖倒恰如其分,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他差不多和元虎一般强壮,虽比元虎矮上一些,但自己站在马车之上却也只是和他差不多高;满面胡须乱糟糟的,好像扭曲的钢针一般,却笑得将满口白牙尽数露出,正兴高采烈地看着自己。

    他看着月华诧异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粗声道:“小静就知道说我小名。我叫程断金!就是管它什么都砍个稀巴烂的意思!现在负责统领小姐的部曲。”

    月华看着他真挚的眼神,不禁跳下马车,走到大汉身前微微仰首道:“你和静姨一样,都是从小就跟着我母亲的吗?我母亲是什么样的呢?

    程断金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声音粗豪却有些怀念。

    “我和小静都是一个村的。有一年西虏入寇,战乱中我们和家中人失散,被卖为奴婢受尽折磨。后来幸好遇到小姐,将我们救下。不然啊,我们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小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却会骑马射箭,还让我们习了一身武技;待我们也极好,无论我们想做什么都会尽力支持。她为我们脱去奴籍之事,那时宁家中还有人说三道四。不过小姐心中很有主意,一旦认定了的就绝不回头。小姐当着家主面就对他明言,我的人我自己做主,旁人就不要唧唧歪歪了,不知打仗倒像个长舌妇一般!哈哈!”

    月华心中有些向往。母亲不似自己这般没用,有点什么事就知道哭哭啼啼。她突然好希望母亲能够还在自己身边。

    程断金微笑着看着月华,和善却恭敬地伸出大手。

    月华看着静姨,静姨却笑着对她点点头以示鼓励。

    月华伸出手任由程断金带着,和静姨一起缓步来到他骑来的灰色大马前。

    程断金轻轻抚摸马首后把缰绳握在手中,在马旁单膝跪下,示意月华踩着他背骑上马去。

    月华一向畏惧骑马,父皇让她学习马术也一直耍赖不从。

    她犹豫间看着程断金殷切的目光,想到母亲定不会像自己一样这般没用,便一咬牙扶着大马站到程断金背上。

    程断金缓缓起身,让静姨扶着她在马背上稳稳坐好后,方才牵着大马三人向着大震关缓缓行去。

    陈泰见程断金领着月华,眼看马上就要走向宁家军阵。

    他对着兰陵王匆忙拱手,带着羽林军也跟在月华身后,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宁家军阵之前。

    程断金牵着马在军阵前站定,他对着面前的众骑士略一环视,口中大喝道:“下!”

    突如其来的大喝犹如惊雷,让月华不禁被吓了一跳!

    她看到面前的骑士纷纷下马站定,却仍是昂首挺立,手中马槊和陌刀像一片树林般密密耸立。兵器刃锋在阳光下微微闪亮,却似微风吹拂下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程断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大喝道:“摘!”

    月华虽有防备,却仍被喝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眼前的骑士们都将头盔摘下,露出头顶短短的头发。

    程断金自豪地点点头,转身摘下头盔放在身旁,头上也是钢针似的短发。

    他接过身后侍卫递来的雕花长斧杵在地上,转身在月华马前单膝跪下,身后骑士纷纷效仿,带来一阵络绎不绝的甲叶碰撞之声。

    程断金昂首望着月华大声道:“断发营八千八百余人,三千人随我在此恭迎公主,余下人等皆在凉州敦煌郡驻守。我等皆感念小姐大恩,闻凶讯后截发为誓,任由公主驱使,誓死跟随!”

    他身后的骑士们也跟着不停大声疾呼:“誓死跟随!”

    声音响彻天地,将不远处群山中的飞鸟也惊得成群飞起,在空中胡乱盘旋。

    月华有些茫然,随即却感动不已。

    母亲逝去多年,却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恩情,今日还对自己这个初见之人立下誓言,以性命相托!

    她在静姨扶持下从马上下来,来到程断金身前将他扶起,望着他诚挚道:“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不欠我什么,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你起来告诉他们吧。”

    程断金面露怀念之色,望着月华轻声感慨道:“小姐她也这样说过。不过他们却都是心甘情愿!公主您现在也无须推辞,终有一日您亲自给他们说吧。”

    他转过身对着还跪着的众人大喝道:“起!”

    众人纷纷起身后,他一手握住月华的手轻轻举起,另一手紧握雕花长斧高举过头顶,大声慷慨道:“公主有言,感谢诸位高义,定当不负所托!”

    众骑士也将手中兵刃不停用力高举,面露狂热之色,不停高呼:“公主!”

    声音响彻云霄,却让月华有些无所适从,心中隐隐感觉有些沉重。

    良久后声音方才渐渐停歇,众骑士纷纷牵马向两边散开,让出中间道路。

    几个侍从抬着一顶肩舆,缓步来到月华跟前不远处,将肩舆轻轻放下。

    肩舆上端坐着一个须发几乎全白的瘦弱老人,望着月华却似有些激动。

    他对着月华慈蔼笑道:“你来了。外公终于见到你了!你都这么大了,和兰儿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月华有些迟疑,却瞥见静姨对她微微颔首后,也随着程断金等人一起对着老人伏身行礼。

    她又仔细端详眼前的老人,眉眼间和自己似乎有一些相似,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人身着一袭白色布衣,闲适从容却不怒自威,双手随意放在肩舆两边靠手之上;头发虽白却梳理得一丝不乱,白色胡须不算太长,在微风中不住颤动;胸膛微微起伏,腰下搭了一块厚厚的毯子将双腿盖住,隐约可见两只脚在肩舆踏板上无力地放着。

    月华忘了那些繁文缛节,不禁走上前去双手轻轻抚在老人腿上,有些不确定道:“外公?”

    老人轻笑道:“已经十多年了,外公老了不中用了。”

    随即他伸出手却微微有些颤抖,轻抚在月华脸上,眼中却带有无尽的哀伤。

    他望着月华喃喃道:“真像啊!你就是兰儿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兰儿你回来了!你知道为父想你吗?我真的很想你啊!”

    不觉间,他已是悲不自胜,老泪纵横!

    月华心中哀痛,这就是母亲的父亲!

    虽然多年过去已是天人永隔,却还是念念不忘魂牵梦系!

    她俯身轻轻抱住老人,将头靠在他肩上,任泪水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