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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空谷

    泠泠七弦琴,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家,今人多不弹。

    杜仲购置了一古琴,依着古谱摸索自学,每日携琴入谷,潜心练习,虽指法笨拙,却自觉古韵悠长,时常自我陶醉,深陷其中。时已深秋,满眼萧瑟荒芜,劲风苦寒,杜仲临渊抚琴,不觉间碎玉飘舞,一时间,恍若四月之飞絮,漫山遍野,纷纷扬扬,见此情景,杜仲只觉心清气爽,通透轻盈,一时心潮大恸,抚起新学之《梅花三弄》,且抚且吟,且笑且啸,几分疯颠之态。

    值积雪一事,杜仲于男女之事再也提不起兴趣,想不若就此放下,从今往后,读书,写字,抚琴,了此残生。

    飞雪遍野,忽然想起当年离开之时,不也正下着这样的大雪,那时青春年少,憧憬着未来,一心想着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着有一番作为,甚至改天换地,那时的心气是何等的高傲。一心认定自己是千年难遇的不世奇才,狠下一番功夫,假以时日,必成天下翘楚,国之栋梁,当时的情景,时隔多年,仍历历在目,激荡的心情仍可感受得到,后来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耳,且资质平庸。

    若非结识望月,人生或会有所不同,已许多年不曾梦到过她,早已忘了她的样子,只前几日,梦中忽又回到校园之中,在大学的课堂里,再一次见到她的身影,她认识学习的样子依旧那样迷人,初升的阳光沐浴着她,给她手身体镀上一层迷离的金色,神圣而温暖,杜仲想要告诉她,说我们终于见面了,时隔多年,再一次成为同学,想对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只是那纸条,却怎么也没有勇气传过去。

    在梦中哭泣,在泪水中醒来,不由在感叹中笑起来,二十年前的人了,居然还会这样扣人心弦,可真是个多情人。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时停时落,如此反复不止。一日近午夜的时候,杜仲忽然饿起来,正在无所事事,突然感到饥肠辘辘,饿得不行,似几日不曾吃饭一般,如此情行,已不止一次,且当日晚饭还不曾少吃,本想忍耐过去,将就睡下,明早再说,只是这饥饿感越来越强烈,让人心烦意乱,骄燥不已,实在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决定外出觅食。

    此时的小镇,早已酣然入睡,只微弱的街灯下,雪花在簌簌地落着,密集且执着,恍若飞蛾扑火般。

    没有行人,安静地可以听到雪落下的声音,和踏在渐冻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杜仲拼命地呼吸着这极富氧离子的新鲜空气,以给身体补充着能量,肺部及身体很快被冰凉起来,能量也充盈起来,变得清爽而透明。

    这是一段还是有旧时的青石铺成的古老的路,曾经的大道,不过很快将被砸碎,被现代的文明所取代。想起这件事,杜仲不由放慢了脚步,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走在这历史之中。短短的道,杜仲却走了很久。

    小吃街的店铺几乎都已打烊,一家正在放门板,杜仲赶紧小跑过去,从另一边打开厚重的帘子钻进屋里。

    这是一家面馆,店面不大,却很干净,桌椅整齐地摆放着,才刚刚打扫过,杜仲抬头望着张贴在墙上的单子,选择性地要了份杂酱面,说打扰老板休息了,实在饿了。

    不久,杂酱面上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杜仲赶紧倒上通红诱人的辣椒酱,红油流动,渗进面中,看起来更是可口,又浇上香油和醋,均匀拌好,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果然美味。

    正沉浸在美食之中,老板端上来一盘热卤,两份小炒,杜仲惊讶间,她又拿来一瓶白酒,打开,两只杯子,给杜仲满上了杯,推到他面前,自己也满上一杯,然后在对面坐下。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你第一次来我的小店。她说着浅浅地笑,也不邀请,端起杯子,嘬了一口,三分之一的样子,酒下去得很顺畅,似很适合她的胃。

    此时的她脱去了外衣,只穿着印着无数爱心的粉色毛衣,摘下了帽子,大波浪的长发顺在一边,她看着杜仲,眼睛里泛着捉摸不定的神情,似在笑,可是笑容却很僵硬。

    原来是她。

    杜仲想起来,知道她在这开了家面馆,生意还不错,听同事说过,也所以,从来没有来过,不想今天一时饥饿,竟忘了这事,闯进她的店里。

    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她笑起来,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下意识地端起杯子,又饮了一口,可那是白酒啊,不是饮料,也不是白开水,这一口,又是近三分之一。杜仲尚未端杯,她已杯酒要见底了。

    她是很享受这酒的口感,吸了口气,央杜仲吃菜,尝尝她的手艺,说热卤也是她自己亲手卤的,刚卤好,才切的。

    对她的问话,杜仲不置可否,记得,却也记不得,记得她即是当年大雪天里陪自己走夜路的那个女孩,那时他们应该都十六七岁的样子,如今竟已二十多年过去了,真是不敢想像,不记得的是,依旧忘了她的名字,或许从来就不曾知道,当时不想记起她的名字,如今,依旧不想记起,或许,知道她即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子,就已足够。

    她问起杜仲的现状,问她在哪儿上班,孩子在哪上学,当得知他仍是一人时,半信不疑地看着他,说他是不是太过优秀,所以,谁都看不上。

    杜仲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已很久没有喝酒了,忽然有些想喝,被人问这样的话,他总是不知如何回答,他年少时优秀的光环早已褪色,如今只剩下平庸,可要如何解释呢。

    你呢?杜仲不答反问。

    她笑起来,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又自己满上。

    侧过身去,望着对面的墙壁发了一分钟的呆,又自己笑起来,扭过身子,面对着杜仲,看着他,问他是真的想要知道,她因饮酒而脸上泛着红晕,眼睛里含着迷离的笑意,让人感到亲切,又似遥远。

    没有猎奇的意思,杜仲解释,他不想让人误会,说只是随口一问。

    见杜仲有些认真,不觉有些无趣,本想挑撩一下,男人不是都喜欢这样的聊天方式的么,尤其是对一个单身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不聊骚甚至都不会说话了。

    只是,杜仲没这个兴趣,至少,那个时候没有。

    她又饮了一口酒,想了想要怎么说,然后慢慢说出来,果然,和杜仲听到的无异,大致相同。

    早早地结了婚,很快又离了,然后发现怀了那人的孩子,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一心要生下来,想自己将她养大,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就那么做了,等孩子生下来,再后悔已来不及了,没有工作,不会赚钱,好在有父母的接济,总算渡过难关,也曾想过告诉他是他的孩子,问他要生活费和抚养费,可是人家已经结婚,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再打扰,也不是恨,就想此生不再联系,后来,父亲意外去逝,母亲改嫁,经济上也就出现了问题,不得已,就打零工,给人帮忙,在酒吧卖酒,在KTV做公主,父母在时的那几年,外出进过工厂,自己创业跑生意,也谈过几次恋爱,可惜都没成,后来带着孩子,什么也做不了,摆过地摊,卖衣服,还有生活用品什么的,有人曾介绍过几个男人,有钱,想包养她,还不想要她带孩子,后来经人介绍,报名学习面食,总算有了正经手艺,后来好不容易借了点钱,盘了下这家面馆,干了七八年了,生意可以,借的钱早还了,还存了点钱。感应就是挺对不起女儿的,跟着自己一直在吃苦,吃的不好,穿得不好,住的不好,有时连补习费都不能及时交上,那时就觉得自己这个妈妈做的好失败,幸好,孩子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很努力,可能也是知道她妈妈没什么本事吧,帮不了她什么,成绩一直很好,说像当年的杜仲一样,一直前几名,成为家长们羡慕的邻居家的孩子,已经读大学了,在某某重点大学,昨天才打过电话,说导师夸她有潜质,以后可以推荐硕博连读。

    将自己的事情大致说出后,她再次问起杜仲的事情,先前的话于她而言,只是玩笑话,当确定杜仲依旧单身时,她惊讶不已,无法想像,在她眼里,那个曾经如此优秀,闪亮让她不敢直视,令父母老师骄傲的孩子怎会沦落至此,三十大几的人了,还只身一人。

    面对她的困惑,杜仲置之一笑。

    正聊着,门外有车鸣笛,她说她男人回来了,见杜仲不解地看着她,她说她没骗他,没有结婚,他有他的家,自己有自己的家,就是有时过来睡,每个月来几次,有事帮忙,搭火过日子。

    离开的时候,雪更紧了,寒冷更多几分,街灯下回望时,男人正帮着她把门板放好,这一夜,对她而言,是否是温柔的,或是,幸福。

    一路上,在回想着她的话,她以女人的身份把女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想要嫁个有钱人,一类是找的那个男人以后会成为一个有钱人,俗称潜力股,第三类,也是最差的,男人没什么本事,可是愿意和女人一起奋斗,一起白手起家,一起打拼,最后一起红红火火地过上幸福的日子。

    可惜,我不在这三种之内。杜仲笑起来,仰起脸,任雪花落在因饮酒而微微发烫的脸上。

    据说,小镇将会在明年建起第一座天桥,如果在天桥上抚琴会怎样,在面前置一个盒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弹一曲《广陵散》,或是《清音魄》,将会是怎样的情景,杜仲笑着,忍不住去想这样的画面,一男子袭着破棉袄,一脸暮色,蓬头垢面,胡子茬茬,枯瘦的手指在同样枯瘦的琴面上抚触着弦,发出阵阵低迷的颤音,脚上一双破靴子。

    雪,更紧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