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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规矩(二)

    到了园子里,桂子大失所望。

    来的路上她满怀期待,明明是第一次过来,却大步流星走得像是在自己家。结果看到园中布置显得杂乱,花木精神也不甚好,这些奇花异草养得远不如她还是农家女的时候,家门口的野蔷薇。

    也许因为现在是冬天?桂子走进去拨开杂草,看到这里的藤萝没有搭架子,只能瘫在地上,看起来像一堆枯枝,她把藤萝往回廊墙角拢了拢,小声说:“来年春天,你们发出新叶来,我想个办法给你们搭架子。”

    再四处看看,密布着带刺的细枝叶,一看就是未经修剪的蔷薇。“可惜我手头没有剪子,给你剃去这些旧骨肉,留下主干,来年发新的枝叶,再开多些小花儿,岂不美哉?”

    桂子念叨着,拣着能落脚的地方往外走,却踢到一茬枯枝。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牡丹,小时候爹爹不知在何处得了牡丹苗木,在屋后也精心种过,想着成片了能挖出去卖掉,只是家人都不擅长养护,最终还是枯死了。

    桂子知道牡丹冬日里就是枯枝一般,这倒无妨,但是环视这园中布置,牡丹反而被种在角落里,她觉得奇怪。

    然而,为什么牡丹必须要在正中间呢?桂子心中一动。只因为她名贵,因为她花冠大,色彩浓艳?总听人说“花中王”“花宰相”的,谁给苔花菜花也封个号呢?这花儿也有等级之分,更别说人了,就连自己也受这些观念影响,见了牡丹,就想要把她供在最显眼处。

    再想到秋妈妈方才说的话,桂子皱起眉头,不禁轻轻踢着脚下的泥土。

    虽然不满这些门第等级的东西,但是为了保命,眼下确实还是先留心收敛比较好。刚得知家里要把自己卖掉时,桂子听邻人说了。“去别人家当丫鬟,连命都攥在主人手上。”“他们不敢打死你,但是可以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他们说得有板有眼的,仔细问“怎么折磨呢”,又不肯说。

    嘴上说着“我不信”,桂子心里还是深深记住了。她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这种传言和山中老虎的故事一样,能把她震慑住。

    “哎呀,别再想这些。”桂子摇摇头,晃开思绪。她转身对着杂乱的花丛说:“等混熟了,我高低把这花圃儿给他们改一改。保管你们都能长得壮开得满,花儿又多又大,谁看了都喜欢。”

    突然有人声传来,桂子发觉自己仍在花圃里,如教人看见了,免不得要被说一顿。她蹲下来顺着回廊小步走着,躲到枯枝堆叠处,想等这些人走后再偷偷溜回去。

    “你见到新来的客小姐了吗?”这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家丁。

    另一人应该也是个年轻的丫鬟。“就看了一眼,挺秀气的,但是看着不像有钱的主儿,夫人也比较冷淡。”

    “哼,那就是了,有没有钱不用咱猜,看夫人对她好不好就知道。”

    “哈哈哈,你是个人精儿。”

    家丁又说:“我还真猜了猜,咱夫人精明强干,如果她真是个打秋风的,连门都进不来。所以——”他似乎故意卖个关子。

    那丫鬟也不是笨人,立刻接住:“所以她家境应该还是过得去的,虽不见得有多好,咱们遇到了就寻常待她,不至于失礼了,遭夫人责罚,也不能太过了,没必要巴结她。”

    “正是,你也很懂事嘛。”

    两人调笑着离开了,桂子留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要溜走。

    他们议论雁回,仿佛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桂子第一次听到这么直接的言语,深感人情凉薄,在这世上似乎只有手中有钱才不怕低人一等。

    虽然还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但是也不必知道,他们这么看待雁回,那么其他人,更是如此。

    桂子开始担心雁回,这小姐本就像个鸡雏儿似的,她一个人去和那些主人们吃晚饭,尤其是要和池夫人坐一个桌上,可不就像羊入虎口。

    一股正义感涌上心头,桂子赶紧站了起来,拍了拍头上身上的枯枝落叶就往回跑。

    就算不能做什么,桂子想着,起码能在屋里等着小姐回来。不然她受了委屈只能和秋妈妈两个人哭作一团,那样子想想都叫人心烦。

    再看雁回,去饭厅的路上,珠儿敬她是“客小姐”,只是跟在她身后,雁回只得自己往前走,不时被珠儿轻轻挽一下。“您这边行。”

    这让雁回感觉自己很笨拙,但也不能怪谁,珠儿也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假若她走在我前面,我岂不是又要觉得她也轻看我了?雁回安抚着自己,心中思虑不停,没来得及看看左右的庭园景致。

    被珠儿引进饭厅后,雁回更是浑身不自在,只觉得局促不安。自父亲去世后,家里总是母女二人吃饭,平日几乎没有再来过三五名以上的客人,也不需要雁回这个闺秀去见,所以眼下竟是她近来要见的人最多的场面。

    雁回趁洗手时粗略看看,桌上坐着女眷三人,她们身后又立着丫鬟,再离开些,是伺候膳食的两三个人,已然填满整个饭厅。

    “小姐?”珠儿替雁回擦干手,轻扶着她打算引她入座。

    心知要表现得自如一点,但雁回还是挪不动脚步。她想等待,看看是不是另有人来引荐,又害怕已经入座的人们发现自己原地踌躇。是停是走,好像都不那么体面。

    行前母亲也向雁回交代过池家的情况,连每个人相貌都细细描述了。但眼前有太多人,雁回感觉到底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心中的想象和现实也对不上号。

    幸好这时池姨母到了,雁回感激地望向她,乖巧地走到池姨母身边等她洗手。

    珠儿也迎上去:“夫人,雁回小姐可以入座了。”

    池姨母抬抬眉毛,对珠儿点头,自己轻拉上雁回的手,领她走向餐桌。

    第一个见的人是表嫂南氏。池姨母自然要坐在最中央的主位上,而表嫂的座位,就在池姨母左边,她在家中地位可见一斑。“你表嫂,闺名叫绍飞,二十岁了。前几个月刚刚给家里添丁,是个福星。”

    绍飞未起身,只对雁回说:“我生产后身体不大好,请妹妹谅解。”

    看绍飞容颜苍白,面露歉意,脂粉也没遮盖住憔悴,应是真的体力不支。雁回向她行了一礼,还想说点体谅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略略一想,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因生产而如此虚弱的女子,雁回心里暗暗有些忧伤。

    思索之际,池姨母又介绍道:“这是二姐姐茜娘。”坐在绍飞左边的女孩站了起来,向雁回微微行礼。“你还有个大姐姐堇娘,去年已出嫁了。”又说:“茜娘小时有过婚约的,不过对面人家少爷前年——”

    “娘亲。”茜娘伸手抓住池姨母袖子,示意她别再多说。“雁回妹妹待嫁,您此时说这些,怕不大好……”

    “好好好,还是你懂事。”池姨母点头,又念叨道:“你只是正在招婿,哪有什么不能说的。”

    茜娘未婚夫的不幸事,雁回倒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注意到这个“招”字,暗暗感慨,果然财大气粗。

    池姨母回到主位,暂时没有落座,她抬手对雁回指指自己右边的空位,似乎在示意雁回“你坐这”。

    “娘,您又忘了我?”坐在空位右边的女孩,声音还有些稚嫩,应该就是母亲说过的小妹妹瑕儿。

    雁回循声看去,心中一惊,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她余光瞥见池姨母看了自己一眼。

    小妹妹瑕儿脸颊上有红斑,这件事雁回儿时便有所耳闻,一直以为不过是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点,如今瑕儿也是青春少女,说不定反而衬得她面如桃花娇艳。

    如今真切看了,这红斑如一片丹砂绘成的枫叶,自她左腮往面中延伸,几乎要覆盖了她大半个左脸颊,其中两爪似乎要侵向眼眶和额角。

    此情此景下,雁回觉得自己再留在原地等池姨母介绍,可就容易令人多心了。她连忙迎了上去,行礼道:“见过瑕儿妹妹。”

    瑕儿是大方热情的,她站起来,身形较雁回高一点点。瑕儿扶着雁回的肩膀,轻按着雁回坐下。“我盼着姐姐来呢。”

    池姨母脸上多了几丝笑意,不仅是疼爱女儿,想必也很满意雁回方才的镇定。“你们住处离得最近,可多和她玩耍。”

    姨丈池汉海是瓷器商人,日常就是外出经营,表兄池洲镇守店面的生意,这些事情雁回早就知道了,倒也无需多言。池姨母告诉雁回,临近年关,父子俩都不在家。“不是四处拜码头就是要账,可怜见的。”

    雁回自然知道,这只是表面说辞,实际上就是没必要专门回家迎接她这种档次的“客人”。

    “开饭吧。”池姨母端起碗筷。

    雁回落座后一直双手放在膝上,看大家都开始用饭了,方才拿起筷子。仔细看看,池姨母用的银筷子,其他三位女儿辈的和自己一样,是乌木筷子,顶上镶着一些银饰。绍飞和茜娘离得稍远些,看不清她们的筷子,只看身边瑕儿手中的,似乎这银饰也并无不同。

    餐具也是,只有池姨母用一套豆绿色细瓷碗碟,也许是她自己钟爱。其他用品无论饭碗骨碟,还是菜盘汤盆,都是白底蓝花镶一圈金边,应该原是一整套瓷器。雁回稍微感觉安心,有些责怪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草木皆兵,连这种小事都要计较。

    不料她刚放松下来,池姨母趁着给雁回布菜,有些告诫意味地对她说:“这是第一晚,但你就此要学好规矩。我们这儿酉时必须用晚膳,请安后各自回房,不要在别处逗留了。”

    此时池姨母看了一眼瑕儿,雁回心想,难道池姨母也觉得我和瑕儿会更要好?还是说瑕儿本就是个爱玩闹的调皮性子,不是真的见了我才这么热络?

    来不及多心细想,又听池姨母絮絮说着:“戌时开始除了佛堂就不可以再有灯火。室外的灯笼全都要灭掉,你房里可留几根蜡烛烧着,免得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但是亥时就必须全部熄灯,不可再有灯火。”

    雁回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那何时可以再上灯?”

    坐在雁回对面的茜娘答道:“天亮。不过到时大体也看得清了。”

    听她语气,似乎习以为常,毕竟从小在此长大。雁回看看绍飞,她也是半个“外来客”,但绍飞只是喝着汤,看不出她对此情绪如何。